广晟正要回答,突然发觉身边围满了人——这些袍泽、前辈都簇拥着他,闪亮的目光盯着他,先是沉默,随即是一声大喝——

“好小子!”

厚实的手掌拍在他肩上,那力道几乎又要让他吐血。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内容却是与他们平日冷酷狠辣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欠你这条命,今后必定还上!”

“好险啊,我老婆马上要临盆——兄弟我全家都念你的情!”

“我要是死了这一家都得饿死——回头让我爹给你供长生牌位!”

“兄弟你没事吧!”

一群大老爷们糙汉子围在身边聒噪,那音量简直是惊死个人——不是五百只鸭子,简直是五千只鸭子啊!

广晟捂着胸,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唇角却微微勾起了向上的弧度。

“我说沈小哥,你有伤在身,我们抬你去看大夫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喂喂,你们放开我,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走!”

“你是伤员,咱们给你特殊照顾,别客气啊!”

“喂喂,别抬我手脚啊我没伤得这么重!你们放手啊!”

现场一片嘈杂嬉闹。

“这小子倒是有趣…”

不远处的楼阁上,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颔首之下将桌上的酒盅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酒意深入肺腑,这是最烈性香醇的“玉壶春”,用一百年以上的酒母封坛酿造,即使是有钱亦是很难买到,这人却随意灌在锡壶里,倒酒时还毫不吝惜的泼洒出好些。

小小的酒楼开在深巷之中,中午时分也没什么客人。温暖和煦的日光越过古拙的青檐照在靠窗的座位上,投影出星星点点的斑斓图案。桌上只放了两只小盅,一碟盐煮花生,一碟笋干兰花豆。

二楼没几个人在,就一个伺候的小二,也靠着墙袖起手打起了盹。

对面小巷里那一阵巨大的动静,升起大片烟尘,震得地面也微微打颤,小二摇了两下,仍然不屈不挠的睡着。

“大人对他挺有兴趣?”

“一群土狼中藏着一只虎,虽然还小,獠牙和爪子都不算锋利,但也足够让我惊奇了——尤其是,这还是一只有勇有谋的小老虎。”

此人一身玄纱长袍,轻然挽着个道髻,酒到酣处,雪里千锦的纯白狐裘也随意丢在油腻的桌上——只有在他抬头展眉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狭长凤眸里那一道湛然神光。

“所谓龙凤自有种,小老虎的出身也很有意思,济宁侯府沈氏,这样特殊的一家…只可惜,这样一场热闹,我纪纲是看不到了。”

他微微一笑,玩笑似的摸了摸脖颈,“大好头颅,不知由谁来取?”

“大人!”

另一人眼圈发红,睚眦欲裂,一掌拍在桌上,两个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又何必做小儿女态——自从走上这条路,我就料想,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传言中凶残暴虐,名声可止小耳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捡了一块笋干吃着,轻声道:“我们就是皇上的鹰犬,平时替主上咬人,恶狗冒犯的人多了,皇上就该杀了狗炖肉吃,平息天下的怨愤了——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和天道,我没什么可怨的。”

“大人!”

那人嗓音已经哽咽。

纪纲看了他一眼,继续咀嚼着嘴里那块坚韧的笋干,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但我只要还在一天,就得替锦衣卫谋划一天——我可以死,但暗部这一块不该被裁撤闲置!”

冬日午后的日光照在古巷的重檐白墙上,纪纲靠着窗,冷眼看着巷子里那些锦衣卫勾肩搭背着走出来,四个人还小心抬着兀自挣扎的广晟,不由的笑出了声。

另一人还沉浸在悲愤惨淡的气氛中,突然听到他的笑声,顿时呆住了。

“这个小子,真是有意思。”

他两次说了有意思,又夹了颗兰花豆进嘴,“也许,我该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改变他命运的机会。”

沈府宾客满堂正在闲话,突然听到有旨意道,愕然过后,有些人就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祸事。

总的来说,今上朱棣是一个英明、果决、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他性子暴虐,喜怒无常,对犯错的臣子尤其苛刻,再加上永乐初年那一阵腥风血雨的屠杀,使得满朝文武听见有上旨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陈氏刚刚被人提起丈夫当年的蠢事,这一声长喝正中她的心病,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厥过去了。

老夫人厌恶的扫了她一眼,低声吩咐道:“掐她人中。”

一旁的王氏不等她吩咐,连忙转身交代人去准备下香案、诰命服饰等等,倒是引来老夫人赞赏的一瞥——跟这个二儿媳斗法多年,对她本人的才干和手腕倒是颇为喜欢的——要是她嫁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该多好!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四老爷远在交趾,且年纪也小得多,完全不匹配——但他也二十有八了,总该明媒正娶一个才是。

压下心中闪过的众多烦心杂念,她仍是端庄和蔼的老夫人,在众宾客猜疑揣测的目光下,站起身来,款款朝外走去,其他各房人等簇拥在她身后,一时倒也声势不小。

香案齐整,众人都着朝服和凤冠霞帔,跪接聆听,中官满面端肃然的扬声念到,底下众人惊诧过后,心中却是被狂喜萦绕——

竟是沈源被拔擢为户部右侍郎,兼左春坊谕德学士!

第十八章 大祸

户部总管天下钱粮,任你文武百官都要客气三分,右侍郎是从三品的官衔,相对先前正五品的侍讲来说是越级擢升了,至于左春坊谕德学士虽是虚职,个中涵义却更是明显——春坊原是东宫官署名,本朝却与太子詹事府再无关系,转而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若要入阁为相必定要有这一段过渡的资历。

这简直是飞来喜事!

跪在下首的沈府众人面色各异,大部分人是喜上眉梢——二老爷这般平步青云,真是全家都与有荣焉!

那中官不过三十出头,白净皮肤中等个子,看着颇为沉稳干练,念完旨意后就不再板着脸,笑吟吟的上前,向沈源恭喜道:“沈学士才高八斗,圣上正要大用,此后青云之路还长着呢!”

“连你也来打趣我。”

沈源素来严峻的脸上居然带着亲近的微笑,“我不过一介书生罢了,张公公你才称得上是平步青云——看你这一身紫袍便知端倪了。”

两人一番说笑,显得熟悉随便,旁人听了几句,便知他们是当年燕王府的旧识。

此时后堂的宾客也得了消息,纷纷前来恭贺,张公公不便与外官多加接触,便要告辞离去,王氏眼疾手快,已经命人取来一只描金蜀锦绣工的荷包,里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她又掳下腕间镶红宝石的金镯放入,收在袖下悄然递过,笑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

张公公坚辞不收,实在盛情难却,只得解下腰间一枚玉牌,赠给一旁的二房大公子广仁,笑道:“这点小小玩意当不得什么,贤侄随便拿着赏人玩吧。”

沈源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宫中款格,雕工与世面上的都不同,“这太贵重了,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受得起?”

“当得起!”

张公公笑咪咪的说道:“令公子这科一个举人功名必是手到擒来,我朝除了解学士以外,马上又要出一位年轻的读书郎了。”

即使明知是恭维,王氏的唇边也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而这微笑映入不远处陈氏的眼中,却是无比刺眼可恨!

她双手握紧成拳,拢在锦衣长袖之中,眼睁睁的看着沈源与王氏满面笑容的送走宦官,又被众宾客簇拥围绕着,满耳听到的都是对二房夫妻的恭贺巴结之声——她的心中酸又妒。

凭什么?二房不仅官运亨通,儿子又出类拔萃,一样的妯娌,王氏凭什么压她一头?

不经意间在宾客对谈中听到一句,“这济宁侯府的爵位承继迟迟批不下来,该不会是圣上要把这位置留给自己的宠臣吧?”

这一句宛如雷击,她的脑袋嗡嗡作响,那方才的妒意,在这一刻化为疯狂的憎恨——

她的眼中闪着狠毒的亮光,看向一旁正襟作揖的广仁,和丫鬟嬉闹的广瑜。

广晟被一群袍泽近乎五花大绑的压到医馆,大夫看后说是一般的震裂内伤,只要好好服药几帖就行,期间要戒酒戒色等等,反而引得众人窃笑不已。

随后他们居然想出个更损的主意——他们要去万花楼找姑娘大开宴席,答谢广晟的救命之恩。

满座莺声燕语,温香软玉贴在身边,众人都喝得晕陶陶,惟有广晟端着装满清茶的瓷杯,独影孑然——只因众人都齐声告诉他:大夫说了,要戒酒戒色!

这就是答谢救命之恩?这群混蛋真说得出来啊!

广晟默然无语,恨恨的只能拿茶水泄愤,于是一晚上喝了很多,倒是引得万花楼那个美貌老鸨都问了一句,“我们最近进的茶叶很不错吗?”

喝了一缸子茶看了一夜的美人,欢饮笑闹一场盛宴都已经散了,天边终于露出鱼肚白,广晟懒洋洋的打马回府,只见满府都是静悄悄的,仆妇难得见到几个也是一副懈怠模样——显然是昨夜庆祝老夫人寿诞忙得狠了,现在都干脆偷懒了事。

他并不愿惊动什么人,径直朝二门走去。

天色更亮了些,露出些淡青的晨光,广晟绕过夹道朝西走,途中经过庭院回廊。

南边的庭院讲究意趣,小池莲叶,假山嶙峋,算得上曲径通幽,一步一景。

突然有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朝他急急走来。

“二弟你究竟有什么事找我们?”

这是广仁疑惑的问,一旁的广瑜长得玉雪可爱,只是嘟着小嘴别着头不愿去理广晟。

“我找你们?什么时候?”

广晟一头雾水,满是疑惑的反问道。

三人遥遥对面一问一答,走得越来越近,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身旁的假山突然崩塌下来!

“快闪开!”

“啊——!”

电光火石之间,广仁一个箭步冲前,扑上去用身体护住呆楞住的广瑜,广晟动作更快,冲上前将他们两人用力一扯——

两人被硬生生拉离了最危险的假山下,却有一块巨石滚落下来,正好砸中了广仁的后脑勺!

血花四溅!

而广瑜被他牢牢的压在身下,被鲜血溅了一脸,彻底被惊吓住了,双瞳之中满是茫然木呆。

巨大的声响将附近的下人惊动,跑来一看,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出大事了,快来人啊!!!!!!!!”

尖利惊恐的叫声,响彻了整个沈府后宅,也标志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

“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连亲生兄弟也要害!”

沈源一掌拍在桌上,气得直打哆嗦,烦躁的在房中来回踱步。

素来沉稳能干的王氏,此时也双眼红肿,坐在床边死死的凝视着昏睡中的广仁,连发髻散落都浑然不觉。

“广仁,广仁你醒醒啊!”

她嗓音嘶哑,双手连被带人环抱住长子轻轻摇动,神色哀狂。

“吴太医来了。”

姚妈妈来禀报,王氏眼中闪过强烈的希望光芒,忘形的站起身来就要冲出,但她随即恢复了理智,吩咐道:“快请。”

吴太医五十出头,却留有一部浓密的长髯——据说他三十出头就在太医院成名,却被人以“年轻还须磨练”为由,迟迟不得晋升,于是他为了强调自己年纪不小,就干脆留了部长胡子。

这还是托了宫里的路子才请来的,否则还不能如此顺利快速。

吴太医探脉问诊后,眉头微蹙,好似很不愿说——王氏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问道:“我儿究竟如何了?”

沈源也紧张得交握双手,却听吴太医道:“脑后高肿,人又迟迟不醒,只怕是被砸中窍穴,淤血积于颅内…”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王氏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倒在床边。

姚妈妈赶紧去扶,嘴里大声哭闹道:“哪个黑心的下贱种子,害了我家大少爷!不得好死啊!”

第十九章 构陷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带着怨气哭嚎起来,越发尖利刺耳,“大少爷已经这样了,连四少爷也被吓得魔怔了,苍天啊你没长眼,害人的不得好死哪!”

一旁的大夫眉头一皱,随即好似什么都没听到,挥笔写着脉案。

“够了!”

沈源烦躁的怒喝道——他向来自诩文臣风骨,门风清正,此时却在外人面前暴露出家中丑事,心中一阵光火。

他的怒喝惊醒了王氏,她幽幽的吐着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姚妈妈哭着凑到她耳边去听,却是,“吴太医…广瑜…”

姚妈妈哭着复述,沈源立刻明了,赶紧请吴太医去另一个房间去看被吓傻了的广瑜。

广瑜才七岁大,长得粉雕玉琢,平时灵动的双眼却失了光泽,呆滞茫然的看着前方。

吴太医用修长的手指挑开他的眼皮,看一下瞳孔和眼白,略一沉吟,便拿出艾绒熏火,顿时一阵辛辣怪味弥漫整个房间,广瑜打了个喷嚏,茫然的眼珠顿时有了动静,他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大声嚷嚷道:“大哥,二哥!!”

姚妈妈一把抱住他,带着哭腔道:“瑜哥儿不哭,不哭…来,告诉大家,是谁让你们去那的?”

广瑜拼命的摇着头,语无伦次道:“假山、假山倒下来了,大哥救我…二哥快来!”

吴太医出了隔间,告诉沈源道:“四少爷只是受了惊吓,神志还在,他现在虽然不大清醒,休养几天就会好转。”

沈源总算眉头略微舒展些,一旁的王氏粗喘着气,也渐渐平静下来。

王氏身边的大丫鬟娇柳匆匆进入,身后跟着外院的几个管事,她手里拿着二指宽的纸条,气喘吁吁的呈了上来,沈源一看,果然是广晟约两人晨间在庭院见面的便笺。

虽然心中已经信了八九分,此时最后的疑问也没了,他冷笑着咬牙,抖着手将便笺撕个粉碎,一把粉末撒到地上,“好个孽障,这是要我家破人亡哪!”

王氏却是目光闪动,似乎想站起身来阻止他撕纸新笺,但身子沉重,动了一下也没能及时阻止。

“广晟…他现在在哪?”

她试探的问道。

沈源疲惫的抹了把脸,冷声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枭獍之心,我沈某人没这样的儿子!我让人把他绑起来慢慢审!”

他看向王氏,眼中有清晰的愧疚与痛楚,“我早该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子——养出这样的畜生,是我对不住你。”

王氏垂下头,眼泪簌簌的流下,却是默然无语。

看到她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沈源心里也很不好受,他负着手,僵硬说道:“你先好好休息。”

转身便离开了。

王氏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温柔的替广仁擦着额头残留的血痕。

再抬起头时,她眼中满是狠绝阴惨的光芒——好似一头被人夺走亲儿的母兽,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们都去…”

她轻声细语,姚妈妈、娇莲、娇柳、春杏等都噤声屏息,垂手听着。

“去把今日晨间,全府上下人等的行踪都查个清楚——若有人不配合,不必报我,直接打死!”

姚妈妈愕然,“夫人,这是为什么?难道府里还有那个小崽子的党羽?”

“有没有,现在还很难说…”

王氏的声音轻而飘渺,宛如鬼魅的冷笑在房内响起,“也许是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也许…这其中另有蹊跷!”

广晟用身体巧劲在地上挪动了一下,手脚间的麻绳便略松了几分,但脊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想起昨天大夫“戒酒戒色”的建议,他不禁苦笑了一声——这下可好,只怕要连小命都要戒了去。

日光透过破损的屋顶和墙角透射进来,斑斑点点宛如一双双椭圆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个满身伤痕,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

这间破旧的廪房原本是储存谷子稻米的,由于到处都是破洞,所以经常有老鼠钻进钻出祸害粮食,管事一声令下把这里搬空了,等待开春再动土修造。此时,整座空荡荡的廪房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

北风呼啸的阴冷,从那些大大小小的破洞里席卷而来,广晟身上的皮棉袍子已经在混乱中不知去向,他只着夹衣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血液都几乎冻得凝固起来。

刺骨寒意如同蚂蚁一般游走在四肢百骸,他加紧扭动,想要挣脱绳子,无奈这里连块石头的尖边的寻不见,一时半会根本不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