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晟的呼喊让她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抬眼看时,却被眼前无限接近放大的俊颜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居然在那里发呆。连吃饭都忘记了?”

广晟把大饼撕碎,沾了卤牛肉酱和碎鸡肉,不由分说的一块喂入小古嘴里。

“我是在想,这位红笺姑娘靠得住吗?”

小古咀嚼着嘴里的美味,垂下眼掩饰自己纷乱如麻的思绪,“她以前跟着王大人那么久了,说翻脸就翻脸,在这之前她好像还是什么会的奸细,这样的人满嘴谎话,估计不太靠得住。”

“她是金兰会的人没错,之前更是王舒玄的禁脔,因为两者都对她承诺过自由,所以她才会乖乖听话。但前者是地下叛贼组织,一旦被抓到那是凌迟剥皮的酷刑,后者也不太靠谱——王舒玄的母亲安贞郡主正要给他相看名门闺秀,哪能容他把这种烟花女子养在外头?所以我对她来说,就是救命稻草了。”

广晟一块一块的把饼子卷了鸡鸭鱼肉给小古吃,看着她的脸颊因为食物而微微鼓起,好似一只小松鼠,噗嗤一声笑了,这才放下食碟,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世道难行人心叵测,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小心谨慎的。”

小古对着他笑了笑以示安抚,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深夜万籁俱静,小古和蓝宁踏着月色偷偷进入库房大院。

“哪来的钥匙?”

小古得意的晃了晃银闪闪的钥匙,低声说:“还用问吗?”

“你家少爷的东西,随便就能挪用,这份受宠不一般啊。”

蓝宁调侃的说道。

院墙边响起布谷鸟的叫声,小古和蓝宁对视一眼,侧身隐入院墙的阴影处,也回了三声杜鹃叫。

她们在等待的郭大有终于披着棉袍出来了,手里提根木棍,乍看那模样,就像是淳朴的车夫杂役睡懵了,出来解手放水,他看似半打着瞌睡朝前走,实则却是警惕到了十分。

“这人就是手执黑丸负责扫尾的吗?”

蓝宁见郭大有土头土脑的,一时好胜心起,拈起墙边土块朝内一丢,实则声东击西将怀中匕首掷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变计

郭大有的眸子瞬间变得野兽一般锐利,他瞬间迅速跃起,手中长剑刺向土块的方向,发现扑空后就势一倒,一个铁板桥正好接住飞来的匕首,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看那手势是要把匕首回掷。

小古看到玩笑过了有开打的趋势,拉着蓝宁现身,“是我们。”

郭大有向小古作揖示意,看着蓝宁却露出谨慎的目光,“你就是执红丸的刺杀者。”

蓝宁听着她这口气像是小看人,美眸一瞪,“是又怎样?”

郭大有掂量着手里的匕首,表情诚恳朴实,“这种身手做刺杀者,被杀的得是个泥塑木雕才行吧?”

蓝宁一怒之下反而笑得灿烂,纤纤玉指一勾,匕首短柄上闪过一道光丝,宛如惊鸿一瞥,天上流星,快得看不到痕迹——下一瞬,郭大有就发现自己的咽喉已经被一道光丝锁住,他下意识的用手去拦,却被蓝宁怒声低喝,“快撒手!”

他的手缩得慢了几分,在指尖划出一道深而小的伤痕来,顿时冒出血珠。

“你想断手吗,居然敢乱摸。我这蛛丝是出自人面彩蛛,断金切玉的锐利…”

蓝宁凑近他,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芒,“当初沈容那个人渣,就是死在这上面的。”

叫你还敢小看我!

郭大有眨着眼,突然出手在蛛丝上一弹,蓝宁顿时觉得手腕酸软,连匕首带蛛丝都掉落离手。

小古俯身一拾,接住了匕首和蛛丝,制止了两人的较劲。

“够了,我们是为正事而来,不是为了你们俩斗气。”

一弯月牙照着库房大院,净白月光让人心头安稳。

院子旁边停放着那些失而复得的马车,马早已经进了马厩,车身上全是刀砍斧凿和摔破的痕迹。显示那天战况的激烈和凶险。

小古打开车厢下的密格空间,不出所料,所有的黄金已经被运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暗厢。

“按照我们的原定计划,等车里离开军营时,就让人藏身在这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就运出去了。”

郭大有跟蓝宁解释道,却接到后者一个妩媚的白眼——

“你觉得经过白莲教那群女人一闹腾,这秘密暗厢还会是个秘密吗?”

蓝宁终于找到机会报方才的一箭之仇了,银铃般的嗓音满染嘲讽,“我觉得。身为执黑丸的清理者,你的头脑也够呛,能被你算计的大概得是蠢猪一只了。”

“你…!”

小古抚摸着车厢上的刻痕。对两人的斗嘴充耳不闻,她的眉头微微皱起,眼风一瞥两人,两人顿时乖乖闭嘴。

——十二娘子的年纪虽小,却有一种天上地仅此一人的冷然平静。

罗战这次交易被几方势力所查知,白莲教浑水摸鱼这么一闹,估计这个马车上的机关暗格也要被人发现,必须另想办法。

“车中密厢的这个计划。就此作废。”

小古说完,转身进了库房,“我们看看这次的货物。”

库房里那些箱子齐崭崭堆放着。几乎装满三个大屋。

“把封条打开。”

两人一起出手,把封条小心撕开,小古翻看着即将运出交易的货物。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

“看这个又有什么用?”

蓝宁低声咕哝着,却被郭大有捂住了嘴。

小古的眼神有些迷茫,她的脑子却在精密算计之中——进出军营的车辆都是有限的,如果只有一两个人,那尽管可以藏着在什么运送蔬菜、倒恭桶的车里,但三四十号人却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她们都是产缠了足的女人,大部分已经被折磨得谨慎崩溃、胆小怕事,很容易就哭出声,既不会演戏、也不会战斗。

要想救出这些军妓,原本藏身金子暗厢的计划也行不通了,但是眼前,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办法。

小古的目光投向箱子里,那一排排的甲胄。

放置铠甲的箱子巨大有一人高,每箱里都放有四具明光铠。

明光铠高达威武,基本是镀金而成,千余片甲片、铁环编缀连接,并饰以缅甸玉石,胸前和背后的圆护以铜铁等打磨,颇似镜子,在战场上会发出耀眼的“明光”,故得此名。

“我们可以把人藏在铠甲里运出去。”

小古语出惊人,两人顿时一呆,围着这几具明光铠绕着圈子观察,随即开始反对,“这样太冒险了!万一里面人受不住颠簸,发出一点声音,搬运的人就会发现。”

“而且几个时辰不进水米不说,明光铠加上箱子极为密封,弄不好会憋死。”

“是啊,十二娘子你是不是太急了,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

面对质疑,小古只是淡淡道:“罗战的案子马上就要爆发,时间紧迫,必须赶紧把人救出去,否则这里所有的人都要被详细调查,寸步不得离开。”

她心底还有别的忧虑——金兰会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十三位兄弟姐妹中,唯独“大哥”来历神秘,心思难测——她从袁家兄弟那里得到的信上得知,他制定这次计划,并不真正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引出锦衣卫的大头目纪纲,让他死于爆炸之中。

甚至连红笺的异动骗局,也很有可能是他一手设下的。

不管是与不是,小古都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阴谋气息,这促使她把救人的计划提到最前。

针对两人的质疑,她不慌不忙,“如果怕她们出声,我们可以事先让她们饮下麻沸散,让她们睡着,至于难以呼吸的问题——”

她俯身察看木箱——这是精细桦木打造成的,板条榫头之间密合无缝。

小古又拿起锁头仔细观察了一下,随后取下自己的簪子,小心翼翼的伸进锁孔,轻轻的左右扭动。

“你这是做什么?”

蓝宁不禁问道,小古摇了摇头,闭上眼好似在感受着锁中心的某一个用力点。

万籁俱静之中,锁心发出咔嚓一声。

“好了。”

小古睁开眼,如释重负的说道。

蓝宁接过锁左右看不出什么异常,小古解释说:“锁心已经被我破坏了大半,虽然仍能锁上,但若是经过搬运的颠簸震动,锁心就会弹出,箱盖就成为虚掩着的,这样里面的人就能顺畅呼吸了。”

说做就做,接下来蓝宁亲自试验将整个人藏进整套铠甲内,她娇小的身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但最大的问题出现了——箱子的重量不对!!

明光铠唐时流传至今,技艺几经失传,先前甚至重达百八十斤,经过历代的改良,现在每具明光铠的重量也在四十到五十斤重,每箱的重量就是在两百斤左右,需要三到四个成年汉子来抬,如果里面再装上几个人,那搬运的时候立刻就会发现变重了!

“这该怎么办呢?”

寂静无声的库房里,三个人面面相觑,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要是铠甲能变轻就好了。”

郭大有的话引起蓝宁嗤笑,“你以为是在削土豆呢,削掉一层变轻了,再削掉一层就变一小疙瘩了。”

两人又在斗嘴,小古却因此眼前一亮——如果想办法把铠甲变得轻薄,再让人藏身在铠甲内呢?

沉吟一会,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几个小瓶子——每只只有指肚大小,打开后一阵奇香氤氲。

“这是什么?”

蓝宁好奇问道。

“易容改骨用的东西。”

小古一边回答,一边用其中几只混合搅拌放入其中一只小盅,顿时香味一变,更加浓郁甜蜜——闻起来有点像京城最贵的玫瑰果子露。

“甜丝丝的,好想一口喝下啊…”

郭大有端起小盅,喃喃道。

蓝宁白了他一眼,“十二娘子身上的东西,你都敢喝,不要命了。”

“这些混合在一起,是绝佳的腐尸水,苗人用它来对付踏入陷阱的猛兽,半个时辰就只剩下一把皮毛,连骨头都不剩。”

小古的话让郭大有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端着小盅的手直发抖,却又不敢晃出任何一滴药水。

蓝宁在旁边幸灾乐祸的毒舌,“哟,刚才是谁想一口喝下的?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会手抖,还不如我呢!”

谁知小古淡漠的眼神立刻瞥向她,“蓝宁你会涂指甲的蔻丹吧?你用这小眉刷蘸着这水把明光铠的内部涂一遍。”

蓝宁的脸色顿时也变得惨白,嘴唇抖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用这水在铠甲内部薄薄的涂一层,就会腐蚀掉大部分的材质,只剩下外面一层防御最为严密的玄铁,铠甲大约只会剩下十斤重。那么每只箱子可以藏身两人,这里有二十多只箱子,足够把所有的女人都运出去。”

郭大有偷笑着斜睨了蓝宁一眼,非常爽快的把小盅递给她,“这种事果然要靠你们女人的巧手才行,我们男人粗手笨脚的就是不行啊!”

“时间紧迫,你也要帮忙涂。”

小古一声令下让他整个人都再次不好了!

“仔细涂一遍需要半个时辰,今晚最多只能完成四分之一,我们必须加紧完成。”

第八十章 人心

小古看向蓝宁,“联络那些女人的事,也要交给你了——红笺这个人,我们完全不能相信。”

“红笺也是我们金兰会的人?”

蓝宁一惊,她与红笺同为军营双花之一,两人的性情却毫不投契,红笺谄媚浮艳,喜欢掐尖要强,还勾搭上了王舒玄,平素奢侈浪荡,完全不理会普通军妓的死活——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是金兰会的秘密成员!

金兰会的外围成员都是单线联系,尤其是小古的手下独成一体,根本不与其他兄弟姐妹的脉系接触。

“她是大哥的手下,我发现她有背叛组织的迹象,也不知是她本身叛变,还是…奉了某人的命令。”

小古的嗓音冰冷,话中隐含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么,要除掉她吗?”

蓝宁甩动着手里的匕首和蛛丝,郭大有也摆弄着手里的木棍。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小古垂下眼,冰冷语调显示她并不愿意多谈红笺。

虽然疑惑她情绪的反常,蓝宁还是继续汇报,“联络组织女人们这事,我想交给一个叫做安儿的小丫头。”

安儿…这个名字很熟悉,是二姐血泪啼哭时喊的名字…

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个人可靠吗?”

虽然心中微微激动,但小古的嗓音仍是平静无波。

“非常可靠。她也是我们这些罪臣家属,都是受了父母家人的连累。伶俐懂事得人疼,上次杀掉沈容,也多亏了她的协助。”

上次杀掉沈容,蓝宁靠的是蛛丝切金断玉的锋利。隐在屋檐下利用特殊角度瞬间割下人头,但当时场面淫靡,在场女子都身着轻纱甚至裸着,蛛丝和匕首就是靠厨房打杂的小安藏在烤鸭肚里送进来的。

蓝宁想起小安和唐赛儿这对小姐妹,“这里就数她跟唐赛儿年纪小又能干,不过唐赛儿最近成了红笺的贴身丫鬟,所以这事我就防着没告诉她。”

“好,你把这个药交给她,三天后的晚饭让大家服下。”

小古另外拿出一只香囊,里面满满都是白色粉末。“这是大剂量的麻沸散。能让人昏睡数日不醒。”

三人商量完毕。开始慢慢的在铠甲涂上腐蚀药水,长夜漫漫,他们时间紧逼。却必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早饭时候,营妓们的大院里永远是在忙碌混乱着。

带着黑眼圈,神情略见憔悴疲倦的蓝宁走进前门,立刻就有人看见了,有人瞥了一眼看向别处,有人上来谄媚递茶,眼中却是火一样的艳羡嫉妒,更多的人却是带着疑虑,背后窃窃私语。

如今的蓝宁非同小可。那位炙手可热的小沈大人带着她出出进进,很是受宠,甚至有人传说她要脱籍离开了。

小安从厨房里拎着一桶水出来,见到蓝宁顿时一惊,两人目光一对,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

“还不赶紧把水端来,又跑去哪里浪了?!”

上次被蓝宁教训过的泼悍妇人阿琼尖声骂着小安,随即转过头来,舔着脸迎上蓝宁,笑这问道:“蓝宁妹子,听说你要走是吗?”

见蓝宁不答,她絮絮叨叨道:“你可算攀上贵人了,终于可以脱籍出去过好日子了,可要帮我们这些姐妹们美言几句…”

蓝宁望着她摇了摇头,那目光温柔和气,却又犀利直刺人心。

阿琼本是先前钱御史家儿媳妇,原本最是温柔羞怯的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受尽磋磨,整个人的性子都变得扭曲了。

不仅是她,所有的人,在饱受折磨的十几年后,都已经变得像周围这些人一样尖锐刻薄。

自己不好受,也要扯更小、更弱的人来垫背。

在她的目光下,阿琼只觉得一阵不自在,不由羞惭起来,咕哝道:“攀上高枝就这么傲——”

“我是不会一个人离开的。”

蓝宁甩下这句话,大步离开。

风吹过她乌黑的发丝,蓝宁笼在袖中的双拳握紧,默默的在心里接了一句:我不会一个人离开,我要跟十二娘子一起,带着大家一起离开!!

蓝宁径直走到自己原本的住处,拿了仅有的几件衣裳鞋子和首饰,卷成一个包袱。

她虽然受宠不用住大通铺,可房间内也很是简陋——上头的赏赐都被她用来救助那些苦命染病的营妓们了,加上她手头大方散漫,所以一直也没存下什么值钱的家当。

背起包袱却没有就走,一个小小的身影轻巧的闪了进来。

“蓝宁姐,你终于来了…”

小安的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她们都说你跟官老爷走了,可我就是不信…”

“小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事吗?”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却让小安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