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古松了一口气,却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月黑风高时近四更,您为何会在这?”

“月黑风高,你们两个小女子都能在外游荡,我为何不行呢?”

袁槿高踞马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双眼之中的光芒,既柔和又宛如鹰鹫。

他此时着了一件月蓝箭袖,披着黑貂外袍,前衽却是任意敞开着,露出白皙而精瘦的胸膛。

头上既不戴冠也不用簪,而是随意用发巾一束,倒是显得像个少年书生一般。

“你们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是想做刺客呢,还是想去坟场捉鬼?”

他的问话,总是那般犀利直白。

蓝宁脸色一白,觉得实在不好回答,小古却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大人半夜三更在这里,是想做鬼呢,还是想客串一下护驾救人的功臣?”

“哦?你知道刚刚过去的谁吗?”

袁槿抓住她的疑问,反而追问道。

小古目光闪动,毫不思索答道:“我一个小丫鬟,哪里知道这些,我只知道那架势,比我家少爷的上司还要威风,一定是个大人物!”

“哈,倒也算是滴水不漏的回答。”

袁槿笑了一声,明知她在说谎,却没有继续质问揭穿,只是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兴味,那般久久端详的模样,却好似在看一个旧识故人,“你还是跟以前那般牙尖嘴利的!”

上次我好像没跟你斗嘴吧…

小古心中嘀咕道,目光却含着疑问,袁槿笑得更深,无数复杂情愫,却只化为唇边一声轻叹,“你已经忘记了吗?”

他似乎在问小古,却又似乎只是在慨叹。

“忘记什么?”

小古觉得他今天的态度有些古怪,心中一动追问道。

“罢了…”

袁槿干脆下了马,几步就走到两人跟前,“你们是要回沈广晟新得的那间别院?”

看这模样,他对广晟的一切了如指掌。

“是。”

小古谨慎的看着他,却也不怎么害怕担忧——上次就是他,不问什么就主动帮忙,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看这情形,却不像是要对自己不利。

果然,袁槿干脆提出:“上马吧,我带你们回去。”

“这…”

小古正在犹豫,袁槿却已经猜出她在想什么,直接道:“我另换一条小道抄近路过去,可以避开前头那些锦衣卫的人。”

他如此盛情,小古也只得答应,于是两个女人,一人坐在马后,一人坐在他身前。

虽说孤男寡女共乘一骑,说出去简直是伤风败俗,但荒郊野外,不要说是人,连只孤魂野鬼都没有,倒也不怕人看见。

虽然又搭了两人,袁槿策动缰绳之下,马跑起来还是非常迅疾。

夜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吹得人身体都不由的晃了一下。

小古刚要稳住身形,袁槿却一把箍住她的腰,不由分说的、强势的将她搂在胸前——

“小心,靠着我别动!”

男人的气息在耳边吹拂,他身上的清冽味道,却让小古似曾相识。

“你们以后小心些,不要随便轻举妄动…”

他的嗓音低沉,在她耳边响起,似乎是泛泛而谈,却又似乎意有所指。

“不是每回我都能及时出现救你的。”

他的劝说似叹息,似安慰,却又似乎笃定她不会照他所说的去做。

“总之,尽量小心,危险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自己不要傻乎乎冲在前头。”

这般言语,亲昵而推心置腹,几乎像是…丈夫对妻子的依依叮咛?

小古简直被惊吓到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耳边的轻声又向她说起一个惊人内容——

“金兰会那边,小心你们的‘大哥’”。

什么?!

小古浑身一震,回头正要追问他,却被他压住了,浑身不能动弹。

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那低沉而悦耳的嗓音,伴随着风声在耳边叮嘱道:

“别回头,也别追问,只要把我的话记在心头便是。”

她整个人都散发着疑问的气息,而袁槿却没有再开口,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呼。

夜风吹拂着两旁的苜蓿和灌木,无数树影都化为一道线条和明暗色泽,从身边滑过…偶尔有枯叶落在两人身上,小古伸手从他肩头捻下,却能感受他愉悦而轻快的心情。

这样轻松而默契的氛围,默默萦绕在两人身旁,不多会,别院的轮廓就出现在眼前。

袁槿勒住了马,看向那里,没等小古反应过来,便搂着她的腰,利落的下马。

小古险些一声惊呼,随即一片天旋地转,双脚落地时,看入他一双深邃的眼眸——

第九十七章 铁证

随即,他做了一个更加意外的动作——竟然把自己身上的黑貂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肩头。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夜寒风冷,你自己多加保重。”

那般温和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小古眨了眨眼,第一次感到很不自在。

仿佛是感受到她这般目不转睛的诧异,袁槿不禁笑出声——琥珀色眼中闪动着温柔光华,给人如沐春风的清新感,倒显得他眼角那一道伤疤不那么突兀狰狞了。

笑意慢慢收敛,化为唇角的一缕复杂情绪——那是混合着眷恋、感慨和失望的线条——

“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就穿着吧。”

他勒起辔头缰绳,调转马头要走,却又停在原地,就那么半侧着身凝视着她。

微弱的灯光只能照出脚尖前尺许的距离,他的面容浸润在无边的暗黑之中,神情模糊而暧昧,只剩下那一对幽闪发亮的眸子,宛如混沌世界仅存的两点火种。

那般的灼热,却又无法言明的焦躁不安…似乎要席卷整个世界,又好像只是眷恋着、破碎着,孤独着,将自身燃烧殆尽。

“如郡…”

他喃喃低语,喊出了她真实的闺名,也打破了这无边长夜的沉寂。

嗯?

他怎么会知道?

小古心跳一快,皱起眉正要问个明白,却见袁槿突然展眉一笑。那般肆意飞扬,风流可爱,随即她催马疾驰而去,只在滚滚尘烟之中留下一句——

“保存好我的玉佩。别丢了。”

什么什么…玉佩?

小古顿时惊得呆立不动,片刻之后回头,却看入蓝宁晶莹坏笑的美眸之中——

“真看不出啊,你跟这位也有这么深的缘分啊,连玉佩都收下了。”

“收什么收啊,我根本不认识他!”

“快别害臊了。什么时候交换信物来着,神不知鬼不觉手脚真快啊!”

“都说了我跟他毫无瓜葛,以前从未见过!”

小古哼了一声,快步朝着别院而去。

夜阑到了最深处,四更将尽,书房之中仍是灯影憧憧,广晟静坐书桌前,把玩着那柄欧罗巴特制的象牙拆信刀,陷入了沉思,整个人一动不动。

灯光宛如无声之水。在他身上缓缓流动,他端秀绝丽的脸倒映在刃口上,越发显得冰冷慑人。

浓若点漆的眸子缓缓的闭上养神,唇角深抿的曲线,却显示他正陷入一个棘手的难题之中。

书房的门被轻敲了两下,这个时间。有谁敢来打扰他的公务?

广晟没有睁开眼,只是淡淡道:“进来。”

猫着身子溜进来的少女,手中一直托盘,在寒夜里散发着热气和强烈的香味。

“有什么好吃的?”

广晟的嗓音仍是那般淡漠,好似无动于衷,小古却分明听出他嗓音中暗藏的笑意。

“是羊肉汤加胡麻烧饼。”

两碗羊肉汤平放在托盘里,熟透了的小羊腿肉被切成薄片浸在汤里,上头搁了青绿葱花和蒜,一旁的大圆盘里堆了一摞烧饼,胡麻的褐色颗粒均匀的撒在白面饼子上,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气。

“天快亮了。你忙了一夜也该饿了。”

小古眨着眼,自己也是垂涎不已——其实她来回奔波了大半夜,也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我们一起吃…”

广晟的话在看到两碗羊汤后戛然而止,他不禁失笑,“原来你早就准备了自己那一份!”

小古回了他一个白眼。却是妩媚俏皮得让他心中一甜,“少爷就舍得我饿着肚子为你下厨啊?”

“当然不舍得,可我更不舍得你每晚来蹭我的夜宵,积少成多吃成个小胖妞。”

但凡是女人,从古到今除了唐朝,没有人不害怕这一个“胖”字的魔咒,小古顿时柳眉倒竖,气鼓鼓地瞪着他。

“是我不对…你劳苦功高,是该多补补!”

广晟大笑着连忙举手告饶,先把汤碗递给她,又帮她撒了胡椒,调了老陈醋,最后干脆撸起袖子替她把烧饼撕成小块。

广晟先喝一大口羊汤,满口酸辣加上羊肉烂熟的口感,顿时让整个人大汗淋漓,浑身舒畅不少,他于是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起来。

两人靠着一张茶几,面对面吃着,书房里一时只剩下调羹清脆的微响。

“少爷,刚刚我看到院子里有些古怪,一群人神神秘秘的来了又走——是什么特殊的客人吗?”

小古忽闪着眼睛,好似满不在乎的问道。

一个时辰前,她回到别院的时候,正逢锦衣卫那一大帮人抬着便轿,沉默而迅疾的进入前院。

纪纲并不是突然路过,他竟然是直奔这里来的!

小古看着他们进入前院,这才拉着吓出一身冷汗的蓝宁回到寝居。

她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干脆去了厨房,捣鼓出这一顿热腾腾的宵夜。

此时她忽闪着清澈无翳的眼眸,坦坦荡荡的问起,反而不惹人怀疑。

果然广晟微微一愣,虽然笑意转淡,周身的凛然之气更盛,却也没有回避问题。

“那是锦衣卫的人。”

他低声说道。

“什么,他们来做什么?”

小古一副担忧着急的模样,却引得广晟轻笑出声,“放心吧,他们不是来摘桃子,抢我的功劳的。”

“那也肯定没好事!”

小古很不乐意的嘟起朱唇埋怨道:“他们一来,少爷你的脸就耷拉下来了,连笑容都变得阴森难看起来。”

这丫头,还真敢说啊!

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是在套话,广晟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莞尔道:“官场上的事你不懂。”

“少爷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我看啊,他们就是一副讨债上门的模样,很讨厌呢!”

小古看似天真的话语,却在广晟的心中引起阵阵涟漪,他叹了口气,不禁想起一个时辰前,纪纲突然前来时的情景——

妖异猩红的残月下,那人缓缓从普通的青布便轿中出来,一身湖蓝精棉直缀外罩银鼠外袍,仍是随意挽着个道髻,白皙面容上狭长凤眸慵懒而笑,开阖之间却是神光自盛!

唯一变化的,是他的脸色更白了,额头也比初次见时更多了三道深纹。

看到广晟愕然急急奔出的模样,他的笑意更深,眉目之间的微醺倦意也越发浓了,“多日不见,为何盯着我看,好似见到鬼的模样?”

广晟当时就反应了过来,连忙行礼道:“大人平安无事,卑职欣喜若狂,一时失态了。”

纪纲嗤的一声就笑了,上下打量着广晟,“你难道真的以为,那种预谋的爆炸能够取我的性命?”

“属下并不敢小看大人,但现场的那具残尸,却让前来援助的锦衣卫人心涣散,所以属下并不愿过分冒进,宁可停留京郊,以待上命。”

“是吗?这样稳扎稳打,可并非你的作风啊?那些锦衣卫小旗们的聒噪担忧,何时又被你放在心上了?”

纪纲的笑容转冷,盯着广晟的目光有如实质,好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最深处,“才几个月没见,你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见长啊——你之所以保守行事没有冒进,是因为关键的证据全部丢失,这案子,只怕定不下来了!”

当时广晟的心咯噔一声,好似坠入冰窖,但他仍然站得笔挺,神态安闲平静,毫不躲闪的迎上纪纲,“大人料事如神,属下也没什么可说——只要有一丝线索在,必定要追回那些黄金和兵器铠甲!”

“哦?你有什么可以倚仗的?是我的看重,是你沈家那破烂的爵位?还是你这文武双全的大好前途?!”

纪纲的追问直截了当,近乎冷酷恶毒,“若是找不到两边交易的东西,这所有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没有一件靠得住——你的小命,顷刻之间就要没了。”

他突然大步上前,来到广晟身前,闪亮的双眸宛如灵蛇吐信,直逼而来,“罗战勾结外敌私卖军械,这事我早就知道——让你来就是为了查出实打实的证据,可你现在却要告诉我,你两手空空,正在继续追查?!”

这样尖锐不留情面的话,宛如狂风暴雨一般,纪纲无形而酷狠的气场笼罩了整间书房,连门外廊下伺候的其他缇骑们,都吓得面色发白,躬身不敢大声呼吸。

广晟双眼的光芒更加明灿,却仍然没有露出丝毫惧怕和窘迫,“我愿意立下军令状,限期——”

他的话,被纪纲冰冷的大笑声打断,“你啊,还是太嫩了!”

面对广晟微微诧异的目光,他漫声道:“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们锦衣卫的人出马,没有证据你难道不会做假?有什么罪名黑锅只管往别人头上扣,谁能反驳,又有谁敢于反驳——我这句话,你转眼就忘到脑后了,白白浪费了好几日,就为找那什么证据?!真是蠢透了!”

仿佛在呼应着他的狂妄和魔邪,夜风呼啸而入,书房里几盏明灯都接连吹灭,昏暗一片之中,唯有纪纲的双眸闪亮宛如天上星辰——

那是最微妙的悲悯,也是最邪意的杀戮!

“现在,你明白证据在哪里了吗?”

第九十八章 归来

纪纲说完这一句,便转身回到了轿中,那一众人马默不作声的回退、起步、开拔,不发出丝毫声响,重重黑影动作自若,倒映在庭院中宛如一簇簇泼墨剪影,却有一种让人战栗的威慑。

纪纲就这么三言两语就离开了,他接下来的行踪,广晟不得而知,只是那最后清清淡淡、却是振聋发聩的一句,此时仍然回响在广晟耳边,让他久久陷入回味和思索之中,整个人都好似愣住了。

“少爷、少爷…”

小古的喊声让他蓦然清醒过来,他目光凝动之间恢复了锐利,断然叮嘱她道:“什么也别问——记住,你昨晚睡得很熟,什么也没见着。”

“少爷,你有烦心事…”

小古担忧的凝视着他,眉心微微蹙起,这样的神情,却是让广晟心中一暖,“放心吧,没什么,只是一些冗杂公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