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人见鬼愁’的锦衣卫都上门来了,哪里还会‘没什么’?!”

小古忽闪着眼睛直言不讳,广晟皱着眉头低斥一声,“胡说!”却再也没言语。

小小的、软软的身子突然倾侧过来,似乎是要跟他面孔靠在一起,广晟吓了一大跳,突然却觉得一阵温热——原来是她贴在他耳边,细细密密的低声道:“我觉得少爷你跟丢了魂似的——要不,就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少爷你偷偷的跟我说,我什么人也不告诉!”

小古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黑瞳永远是那般清澈明净,然而浓密的眼睫微颤了一下,却又晕染成一种流光溢彩的幽丽。

这样的眼睛凝望着你,仿佛有魔性一般,足以让人相信她所有的言语,即使是最荒谬的谎言。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广晟满腔郁闷,被她这么一打岔,却是泄了个干净,他轻叹一声,道:“是丢了很重要的证物。”

小古脸上懵懂,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是那些明光铠丢了!

“我跌下去的那个地窖,里面有好多威武神奇的铠甲——是那些吗?”

广晟摇了摇头,虽然款式不同,但同样是不许外流的铠甲,他也曾动过李代桃僵的念头。但那些都是内宫禁中专用,一旦闹出来,那更是点了火药桶了!!

皇帝身边戍卫的大汉将军们的铠甲,都流落到外敌手上了,宫里肯定有人里外勾结,这闹起来顿时便是沸反盈天,连皇帝都要觉得身边不安全了!

纪纲是想查获一件要案,把声势搞大,可并不是要把满宫人马得罪了透彻。因此这件事千万不能闹起来,务必要死死捂住。

“那些不行,会惹出大事的,必须是罗指挥使卖出的这一批。”

那些明光铠。被逃跑的营妓作为藏身之处了,所以对广晟来说,简直是不翼而飞!

小古看着广晟眼底的黑影,突然心中产生一种别样的愧疚:广晟原本已经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现在却因为自己的计划而陷入僵局,甚至连锦衣卫也上门挑衅!

不行,不能让他这种老实人吃亏!

小古顿时在心里下了某个决定。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脑补成“吃亏受欺的老实人”。广晟拍了拍她的头顶,又亲身帮她收拾了碗筷,催她回去,“天都快亮了,你也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觉。”

小古连声答应,眼中却闪过晶莹光芒。

翌日午后,广晟便接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那批消失不见的明光铠,居然在不远处荒郊坟场的渣土堆里发现了!!

广晟几乎是当场惊呆了!按照纪纲的“没有证据就制造铁证”的原则,他在“伪造证物”这一条罪恶大道上大踏步前进着,突然有人告诉他:你不用忙了,那些丢失的物证已经找到了!

这简直是绝妙的玩笑!

“你怎么发现这些的?”

扫视着站在书房下首的那个粗实汉子,广晟的眼神好似利剑,要直刺他的心间。

那人好似受不了这般犀利的眼神,瑟缩一下仍然站直了,眼神倒是坦荡本分,看着是个老实巴交的,“大人,小人郭大有,随您的麾下做些杂役活计…”

他絮絮叨叨说开了,“那运货的老李跟我是亲哥们一样,他就抱怨说那些渣土特别重,连驴子都嗷嗷叫着不肯往前,一路上吃得贼多…跟平时都不一样!”

被广晟冷眼一扫,他立刻变得结巴,言语倒是变得简洁了,“他就把渣土铁屑倒在哪里,说里面有咣咣直响,小人这个没出息的,就想里面大概是有大块铁皮,想去挖了来换些猪头肉,没曾想里面居然有军爷们的东西!”

广晟点了点头,其实这些话他已经让手下去核实过了,一切确实无误。

可他却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所有人找得天翻地覆,满世界都不见踪影的三十四具明光铠,突然无声无息就出现了…这似乎不能用巧合来形容。

但这是谁丢下的呢?白莲教?罗战?或者是那从显山露水的金兰会?

他们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广晟的脑海里顿时思绪繁杂,他想了半天不得要领,于是只得挥了挥手,给了郭大有丰厚的赏钱让他下去了。

郭大有出门,迎面便在门口跟小古面对面擦身而过,两人交换了个默契的眼色,一进一出分开。

“照我说啊,这是老天爷知道疼人,体恤少爷您来着。”

小古一边说着,一边送上用新雪梅瓣泡的茶,顿时一股幽香淡淡沁人心脾。

广晟接过一饮而尽,只举得胸中郁气也随这一杯茶而烟消云散了。

“你说的对,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如此慨叹,眼中那一道狐疑却转为确信——

这是有人在暗中帮忙!

是谁呢?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抛开这些无用的思绪,他看向小古,“如今此案已经水落石出,北丘卫那边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春日将至。我们也该回金陵城了。”

“啊?这么快?”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但小古仍然觉得这简直是神速——兵部虽然不似礼部和户部那般拖沓缓慢的做事风格,但也不会风驰电掣令出如山。

广晟微微一笑:这是纪纲一开始就交代的,也是他早规划好的、锦衣卫中的进身之阶。

案子若是没破,他的人头落地,用来消弭这一场动乱,扑灭上位者的怒气;而案子若是顺利解决,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这样一条尊荣显赫、无比危险的通天之路!

但这些黑暗之中的事物,他什么也不想让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知晓。他只是笑着拉了拉她的麻花辫,戏谑道:“怎么,你又想念我们那侯府了?”

回答他的是少女的果断摇头,“不想,秦妈妈和初兰姐都在这,我又新结识了蓝宁…”

她看着广晟,露出个苦瓜脸道:“府里太憋屈了,好些人都太坏!”

广晟点了点头,轻轻摩挲她丝缎般的黑亮长发。叹道:“我和你一样,都不喜欢那个侯府——但我们总是要回去一趟的。”

离开之时,他是近乎逃亡而出,而这次。他要堂堂正正的回去,给那些看不起他们主仆的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们动身得很快,两天后的清晨。四辆大车载着一众人等,朝着金陵方向而去。

马车走得不快,到黄昏时分终于进了城。

正是晚饭时分。西市上十分热闹,有卖吃喝的,还有卖首饰花簪的,虽然都是穷人的物件,初兰却揭开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她觉得这个有趣,那个也没见过,正要看小古来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怏怏放下了帘子,“唉,又要回到府里了。”

“那府里有老虎咬你不成?”

蓝宁在旁边看得真切,好奇问道。

初兰瞥了她一眼,对她出自烟花之地仍然心有芥蒂,但蓝宁笑得温柔诚挚,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是答了,“我们府上没有老虎,可有些人啊,比豺狼虎豹还可怕!”

小古正在吃着福橘,冰凉而甜蜜的汁液顺着喉咙往下咽,她一口气吃完,才笑着对初兰道:“少爷自有分寸,你别担心。”

“你这一趟出去倒是开朗了好些,整个人都变了不少…”

初兰有所感慨,但回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

离了那全是害人玩意的侯府,避开了那些软硬刀子,她跟着少爷虽然受了些惊吓,但却是少有的太平舒心日子。

然而现在,这种舒心和安全感,正随着马车的辘辘轮子响动而化为了泡影。

很快便到了侯府侧门前,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带着几个小厮在翘首等待着。

这个人并非外院最得脸的周管事,而是原本管着厨房的吴管事。

他红光满面,那双眼还是一笑起来就显得色眯眯的,只是原本肤浅谄媚的笑容,如今也多了三分矜持架子。

看来,他虽然没通过蔺婆子走成王夫人的门路,却也是如愿以偿调到外院,找到一条青云路了。

不用他招呼,小古和初兰等人便利落的下车,把重要箱笼物件搬了下来,看得严严实实。

这简直是防贼的架势啊!

吴管事眼中露出冷笑和怒意来,看向广晟的目光更是多了三分倨傲,“少爷,外院那边管庶务的大家伙都分不开身,就让小的来迎接您,给您接风洗尘。”

第九十九章 找茬

这厮虽然看似恭敬,但说话皮里阳秋、阴阳怪气的,这意思明显是说广晟身份不够让其他管事出面接待,他资历最浅,于是就被踢来做这不讨好的差事了。

小古和初兰忙着整理行李箱笼,广晟连一个眼神也欠奉,而那边几个小厮也子啊忙着搀扶断了腿的秦妈妈下马车——所有人竟是对他视若无睹,根本不予理会。

吴管事碰了个硬钉子,脸上一阵发青,他暗暗运气,对着广晟继续笑道:“小的们人手不够,晟少爷还请多担待。”

哪里是人手不够,分明是只有三三两两的下人,还都伸长了脖子干看热闹,看着腿脚不便的、小姑娘家家的也不伸手帮一把,只比死人多口气喘着呢。

广晟仍然对他熟视无睹,小古上前,脆生生的嗓音响起,“吴管事,怎么侧门还锁着呢?”

吴管事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躬身道:“少爷且跟我来,我们走西侧边后院角门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吗?

小古皱眉要说,广晟懒洋洋的瞥了吴管事一眼,“一个下人,就敢替主子决定,这派头还真不小啊!”

“少爷误会小人了,小的真没有这意思啊…”

吴管事轻飘飘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叨念着“打你这笨嘴拙舌的”,随后涎着脸在广晟面前解释道:“不是小人目中无人,不肯说实话,实在是二老爷有吩咐…”

他故意苦着脸,嗓门却是又大又拖,恨不能在众人面前嚷嚷出来,眼角余光却瞥着广晟,指望他跟其他少爷一样,听到父亲训示就垂手肃立恭敬领训。

广晟懒洋洋的抚弄着手中长剑。剑上流苏荡漾着,剑刃波光潋滟,触手生寒。

吴管事嘶哑的嗓音不管不顾的复述着沈源的话——

“‘回来就回来了,就当多个饭碗,自己安顿下来别给人添乱,这就上上大吉了’…”

突然当啷一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随即只觉一阵冷风袭来,他暗叫不好,一个赖驴打滚狼狈的滚倒在地,只看到那雪亮锋芒险些就割中他的咽喉。他嘶声哭喊道:“杀人啊!!!少爷您对老爷有怨言,也不能拿小的来出气啊!”

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响起,“吴管事这是发了羊癫疯了吗?”

抬眼看时,落地的竟然不是广晟的长剑,而是一柄巨大的斧子!

小古走上前来,干脆利落的掂起斧子,对着吴管事盈盈一笑,“吴管事,真是对不住啊。这斧子太重了我拿不稳,倒是吓着您了,也不知您有羊癫疯这老毛病,若是把您吓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好——真是对不住您啊!”

夕阳的光辉照在她身上,杏色的棉袄显得越发明亮暖心,她虽然貌不惊人,身姿却能初见婷婷之态。比起离开侯府时的瘦小干瘪却是好了很多。

——即使知道广晟不在乎,她也不想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一个黑了心的下人轻辱。

她张口闭口道歉,礼貌周到。吴管事就算是恨得咬碎了牙也不便发作,只能自己狼狈爬起,不顾周围人嘲笑的眼神,神色狰狞的低斥,“哪里有什么羊癫疯,小丫头片子不懂事胡说什么!!”

他才顺利调到外院不久,好些人眼红他的位置,若是真传出什么羊癫疯的恶疾,只怕上头的大管事也要让他挪出去休养一阵了,那什么差事油水都别想了,只怕想再挤进来也难。

小古顿时泪眼婆娑,好似吓破了胆,“是是…可是听说这病也有吓出来的,管事您还是回去吃药吧,这病耽误不得!”

周围散发出零星的嘲笑声,吴管事还要再骂,广晟轻飘飘的来了一句,“你若是没有得了狂疾,又怎么会在大门前搬弄是非,离间主人父子?”

这话一出,吴管事的脸色更加黑了,他挤出一个笑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少爷,小的说的是实话!!”

小古惊叫道:“少爷,我看这位吴管事还是脑子不好使,真的被吓出毛病来了。”

广晟凉凉的说道:“听说把人吊起来头向下,能让发疯之人恢复清醒,要不然我们试试?”

这一对坏心眼的主仆简直是天生的默契,一吹一和简直是要把人气死的节奏。

“你、你们敢?!”

吴管事哆嗦着,气得鼻子都挪歪了地方。

一声咳嗽,秦妈妈由人搀扶着过来了。

“吴管事,你还不够了解我们少爷的性子啊…他说要做,那是天塌下来都能做到!”

秦妈妈横睨了他一眼,随即看着小古呵呵笑了,“我们小古也是个傻孩子,实心眼,少爷说吊,她肯定把你绑得妥妥的,就挂在这个大门牌匾前!”

“好呀好呀,就照这么办!”

小古上前就真的要捆绑悬挂,吴管事这下真的吓住了——广晟这个混世魔王的性子他也略知一二,但想着府里不受宠的主子,得势的下人总可以踩几脚,还能博得上头几位主子的欢心,于是就想当头一棒杀杀他的威风。

可如今,被人杀了威风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吗?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二老爷必定会发怒,好好管教晟少爷…”

“那时候我们早就跑远了。”

小古的话简直能把活人气死,“反正我家少爷闯祸跑路不是第一次了!”

秦妈妈也插了一句,“倒是吴管事你,初次办起事来就出丑露乖还没完成,这可是吃罪不轻啊!”

“你、你们这些…!!”

吴管事看着这几个从前的下属,恨恨的目光简直要把他们生吞活嚼了,可最后一丝理智让他终于屈服了,“少爷,是小的猪油蒙了心,胡乱嚼蛆胡说八道…”

“这就对了,你上前让他们开侧门吧。”

广晟的一句话,让这一场闹剧宣告落幕。

到了晚间掌灯的时候。小古等人已经安定下来了。

“哈哈哈哈,想到今天吴管事那副嘴脸就觉得痛快!!”

初兰坐在通铺上,兴奋得笑出了声——她因为被强行许配蔺婆子家那件事,对吴管事等人深恶痛绝,想起来就牙痒痒。

笑过之后又开始担心了,“你说这个混蛋会不会去告状啊?”

小古低着头,在帮蓝宁梳理收紧长发,头也不抬的说道:“当然会。”

“那会不会害少爷被处罚啊?”

初兰有些着急,总是正义感爆棚,又喜欢心软担心别人。

“如果是以前。当然会,但今时今日,少爷可不再是从前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

小古静静说道。

她取下嘴里叼着的银丁香小钗,为蓝宁定住最后一缕鬓发,左右端详着,“好了。”

蓝宁从前的发式是两鬓留长垂落,风流妩媚香艳惑人,这回了府上,总也要随大流改了发式。

她如今只是梳了个圆盘髻。穿着普通的湖蓝比甲月白袄子,却仍显得美貌动人,楚楚风致。

“大美人,快出来给小爷瞧瞧——”

远远的传来男人们粗野的笑闹声。小古一皱眉,推窗看去,只见隔了月亮门,外院的一些无聊小厮正蹲在那朝着这边调笑。

内院规矩森严。但这几个小厮仗着年纪小又在几位少爷身边伺候,很是得脸,他们又不入内。只是在门边远远的笑闹过了嘴瘾,又不是调戏什么大丫鬟,因此谁也没来呵斥他们。

“大美人姐姐,小弟我童子鸡一只,最欢迎您来尝个新鲜了哈哈哈哈…”

又有人推搡着骂他,嗓音比那“童子鸡”还粗,“你当这大美人哪里来的?是军营窑子里的上等货,都是伺候军官大爷们的,哪里是你吃得到嘴的!”

“人家身经百战,你这只童子鸡上去一盏茶不要,肯定落败成了银枪蜡烛头!!”

虽然性格强韧,但蓝宁听到如此恶毒不堪的话,仍然脸色一白。

初兰气得冲出去找他们算账,她虽然对蓝宁仍然有些芥蒂,但总也没有这么当面泼人污水的。

小古唇边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突然起身,“我去一下灶间。”

灶间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只有个看柴火的小丫头正摇摇欲睡,小古拿起一罐猪油,用棉纱浸泡了,再取出一包黄磷,偷偷的端了出去。

那群人还在怪声怪气叫着,突然被什么东西弹中了,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颗纱布做成的弹丸。

这种东西不痛不痒的不算什么,他们只当什么人恶作剧也没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