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夫君沈源的寥寥几句,已经让她心中起了无穷波澜,再加上宫里的宣召,更是让她惊骇莫名——广晟那个下贱种子,什么时候竟然混得风生水起了?!

她一把攥住旁边的锦缎衾被,指尖顿时一阵剧痛,仔细看时,竟是蓄养了很久的指甲被生生折断了。

指尖的痛楚更让她心头好似火烧一般,她把中指放入口中吮吸,鲜血的咸腥让人更加烦躁!

那个贱人生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不是已经被她踩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纨绔了吗?为何会突然翻身逆转?!

她皎美的面庞一阵痉挛,保养良好的贝齿咬着下唇,鲜红的嘴唇配上苍白的面色,简直好似乡野奇谈中的吃人狐妖!

当初,就该把他掐死在襁褓中的,不该为了寻找那些账册单据,就留他一条小命苟延残喘…

无尽的懊悔与怨毒弥漫在她心头,嘴里充斥着苦涩的滋味,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清明,低声喊了句,“茶。”

顿时就有轻巧而快疾的脚步声走进,正要打开床幔和雕花板,王氏不耐烦的低喝一声,“放在那里!”

听出女主人嗓音中的怒火,娇兰在床头小几上放下茶杯,如蒙大赦的离开了。

王氏坐起身来,披上雀绒织金的雪色外袍,伸出一只手去取了茶杯,凑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被甘甜微酸的花香味冲淡,温热的气息端握在掌中,她略微恢复了平静,唇边的冷笑却变为冰冷彻骨,“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名正言顺的母亲——还怕你翻到天上去吗?”

大明朝并非是那胡来的蛮夷,礼法规矩乃是所有人都尊崇的大义。只要等他一回来,她就会立刻好好“关心”一下这个庶子——让他知道,这个家究竟掌握在谁手里!

心中瞬间已有了好几种计谋,只要仔细谋划,定能让那小子入局…王氏正想的出神,突然窗外传来尖叫喧哗声。

她顿时大怒,一把推开档板的木销,沉声喝问道:“出什么事了?!”

娇兰匆匆跑了出去,又更快的跑回来,气喘吁吁却是脸色变幻不定,“夫人,出大事了——广晟少爷他,不顾阻拦,冲进我们院子里来了!”

什么,简直是反了天了!

王氏今晚已是再三被惊扰,听到居然有成年男子胆大包天冲进内宅,气得眼中直冒火星,手脚都在颤抖,“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何没人去阻挡她?!”

“夫人,护院的小厮和妈妈们被他一脚一个踢开,没人再敢上去了…”

娇兰说的算是有所保留了——广晟是练过功夫的,就算没有出全力,被他踢中也是骨断筋折,哀鸿满院,谁敢去惹这混世魔王啊!

王氏深吸一口气,虽然盛怒却反而头脑清晰,“去喊外院的管事们来——跟他们说,若是不来,今后也不必见我这个主母了?”

娇兰应命却又不敢走,王氏知道她心意,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本朝还没出现过以下犯上、弑杀嫡母的忤逆大罪呢!”

广晟刚刚回到侯府的时候,是既疲惫又兴奋的——先是被内官张公公匆匆召去,练习了半日觐见礼仪和制式问答,他这才知道,竟是当今天子要亲自见他!

就算他心性沉稳坚定,此时也感觉震惊不可思议,但张公公的话却好似一盆冷水,让他浑身一激灵脑子也清醒了下来,“皇爷只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军中吃里扒外,私通外寇,你照实说来不得隐瞒。”

这照实二字,却是有千钧之重,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却是会让无数人头颅落地、家破人亡——便是对广晟来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危险局面!

在皇帝面前,任何隐瞒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一路匆匆见到的巍峨宫阙、曲径院落他全无心思去看,只是在心中打起了腹稿——但一切的谋划和心机,在得见天颜的那一瞬间,全部都化为空白了。

当今天子之尊,太监们口中的“皇爷”朱棣,只着一件细葛布道袍,坐在岸边正在垂钓。这位天下万民的主宰,传说中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永乐皇帝,此时看来似乎也只是个寻常老者而已。

但他放下钓竿,轻轻瞥了一眼广晟,后者就感觉心中一震,那般平淡却天高海阔的威仪,瞬间让人生出凛然拜伏之意。

广晟并没有被吓住,坦坦荡荡的看了一眼,安然垂目行礼,正要报出职司性命,朱棣挥了挥手手阻止了他,“你的姓名家世,来历功绩,我都已经听惟仁说过了。”

惟仁是纪纲的字,难以想象这个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起这种字,但想想他先前乃是饱学的诸生,这也不足为奇了。

朱棣的目光含笑,却如鹰鹫般直刺人心,“朕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是想谋反?”

这一句直截了当,却让广晟面对最严峻的考验!

第一百十四章 得救

这个问题一出,在场的两个太监都不禁低下头去,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而肃杀。

该如何回答呢?

广晟清楚的知道,这一个答案,不仅关乎自己的荣辱生死,也关系着许多人的未来!

他的心头,瞬间有千万个念头涌上,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想,眼神平静明亮,唇边的笑意轻松而恭谨,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一般,“启奏皇上,有反意者天下间多矣。”

这一句简直是胆大到不敢置信,御案边随侍的两个宦官吓得浑身一震,要倒抽冷气却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哦,你认为哪些是心腹之患呢?”

“这次北丘卫事变,险些被白莲教浑水摸鱼,坏了大事…这等邪教妖言惑众,在各地州县流毒深广,且历朝以来绵延不绝,但这也不过是芥藓之患罢了。”

广晟的话倒是跟那些州县道官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喜欢把白莲教说得神出鬼没又人数众多,简直是燎原之势。朱棣眉头一皱,不悦道:“年轻人锋芒毕露是好事,但也不要把诸事都看得轻易了。”

“是,皇上圣训,微臣铭记在心。说他们是芥藓之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乡间贫苦民众中间流传,而百姓的心最坚定,却也最善变。”

他徐徐抬头,唇边笑意不变,眼中却是熠熠发光,世上最美的明珠在此也要黯然失色,朱棣在看清他的容貌时也不禁心中一凛——竟有如此美貌的男人!

“百姓们总是趋利避害着,好似墙头草。”

广晟的嗓音清朗,却好似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人注意倾听,配上他近乎绝世的容貌——朱棣几乎要觉得,眼前这个出身济宁侯府的小小庶子,却是比那些妖言惑众的巫婆神汉更能蛊惑人的心神。

“他们膜拜神佛只是一种交易,希望能得到财富、安康和福气。最大的心愿却只有一个——好好活着。因此,他们虽然容易被蛊惑,但也只是昏了头跟着起哄而已——只有真正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杀人、造反之事。”

广晟的眼神并没有刻意避让,话语也显得胆大妄为, “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就不会跟着白莲教的人走。若是这些邪教流传深广,地方上的各位大人难辞其咎。”

朱棣听了却并未动怒,反而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才叹了一声,“民不聊生吗?想当初。太祖皇帝也是因此而揭竿而起的。”

这话太凶险了不能接,广晟见好就收,及时躬身低头道:“我大明施行仁政。倡行忠孝节义,国运正是如日中天,元蒙那是暴政虐民,万万不可相提并论。”

“然则情不同而理同,不是吗?官员们贪渎苛政,却要让朕来替他们兜着…”

朱棣的笑容变得阴沉冷酷,广晟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这话暗合了他“清肃吏治”的念头。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低头道:“至于军械流落在外,兵部武库司应该严加管制清点。也应把此案传檄各卫所,警示他们不可步上罗战后尘。”

“所以你把罗战活擒回来了?倒也算物尽其用。”

朱棣低声一笑,那笑声更加让人浑身寒毛直竖。他看向广晟。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他背后到底有什么人,你们锦衣卫难道一无所知吗?”

果然来了!

广晟在此刻想到纪纲那意味深长的叮嘱,“我们锦衣卫,很久没有遇见大案了,我们不能成为没用干吃饭的——这就跟猫组抓不住耗子、狗拿不着贼一样,非常危险。”

所以要往深里挖,甚至要生生造出一件谋反大案吗?

广晟此时目光闪动,在这一刻,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我们已经发现幕后黑手的线索。”

广晟从袖中取出一片丝帛帕巾,上面赫然绣有蟒龙纹饰,却是被大火烧得焦黑,只剩下半幅。

蟒龙并不是真龙,但也意味着此人的身份,若不是宗室,就是属国国主!

朱棣的面色阴云密布,并不显出太深的怒意,眼中的酷狠冷光却让旁边的两个宦官都吓得颤巍巍瘫软跪伏。

“好,好…果然有人觊觎朕这个座椅!”

朱棣哈哈大笑,看向广晟的目光却是阴沉莫测,“你们是从哪找到这个的?”

“罗战贴身藏着。”

朱棣怒声责问道:“你们锦衣卫精通拷问的不知有多少,区区一个罗战也撬不开嘴吗?”

广晟垂眸低声道:“没等我们用刑,罗指挥使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他已经疯了。”

“哦?朕没想到,人在惟仁手里,居然还能出这种差错?”

下一刻,广晟神色未动,却是毅然跪下请罪道:“罗指挥使在抓捕后的次日就开始神志不清了。一路赶回京城,大夫对他也是束手无策,这都是微臣的过错,跟纪大人无关,请万岁责罚。”

“居然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朱棣眯起眼,眼角皱起深深的刻纹,看向广晟的目光含着兴味和打量,“济宁侯府的子嗣,居然有你这般敢说敢为的小子,真是异数!”

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你可知道,出了这个差错,你的大功就要被抵消,甚至要被问罪,大好前途就这么没了?”

“微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微臣不敢有所怨怼。”

广晟低下头,不去看上头的圣颜和表情,只是静静等待裁决。

朱棣凝视着他,眼前的青年长漆黑闪亮,规整束在冠巾之中,那般俊秀而平静的气质,却与多年前的记忆似曾相识。

他神色之间突然变得寂寥而伤感,“看着你,朕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是沈源吗?

广晟低头想道。

谁知朱棣接下来一句竟然是,“惟仁当年拦住朕的马头,自荐为朕所用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你与他虽然长得不像,却大有他昔年之风啊!”

他想起了纪纲,这算是什么意思?

广晟仍在回味这话,一旁的司礼监青年宦官拂尘一扫,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在回府的路上,广晟回忆着面圣的那一幕,自己感觉背上也是起了一层冷汗。

今上的赫赫威仪,果然非是常人可以承受。

想起刚才说的话和送上的证物,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希望指挥使纪纲知道自己擅做主张后,不要震怒发作才好!

纪纲想把案子闹得更大,甚至剑指某位藩王,这意图未必是错,但他沈某人也有自己的想法——等明日拜见时,一并向他解释罢。

沉思之间,他已经骑马回到了侯府,谁知一进门就有一桩“惊喜”在等着他!

“你说什么?被二夫人抓去已经整整一夜了!”

他惊怒之下,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小厮,取了墙上悬挂的绣春刀,大步冲了出去。

身后小厮的恳求呼唤,他已经充耳不闻,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古千万不能出事!

他怎么会没料到,以王氏的口蜜腹剑,定然会对他下手,第一个倒霉的,必定是跟随他出门的小古等人!

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他咬紧了唇,血腥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反而激起了他胸中潜藏的狂野嗜血之性!

若是小古有什么万一,就算你是我名义上的嫡母,我也会杀了你!

绝对!

夜色笼罩下,王氏所居的清渠院已经近在眼前了,广晟一言不发直冲进去,把两个守门的小幺儿都踢出老远,随即涌上来阻止的丫鬟仆妇未及近到他身前,都被他挥动剑上的穗带,抽出血痕来哭叫着后退。

随手拎起一个女子,不顾她花容失色涕泪凄楚,冷声逼问道:“小古在哪?”

没有人敢回答他,在这个大院里,王氏才是说一不二的权威,谁若是当众卖主,就算是从广晟手里逃得一命,主子也饶不了她!

广晟大怒之下,扼住雪白脖颈的大掌缓缓收紧,那丫鬟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却仍不敢多说,只是用眼珠瞥着一旁,似乎是如有所指。

广晟眼尖,顿时看向一旁缩在人群里的姚妈妈,后者触及他的目光,正要迈动着老迈的小脚逃之夭夭,却见一道雪亮利光朝自己飞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听当啷一声,竟是广晟掷出绣春刀,将她的裙角钉在地上。姚妈妈吓得失禁,脚边湿漉漉的更加让她无地自容,喃喃的念着阿弥陀佛,广晟走到她身前,高大身形笼罩在她头顶,被灯光一映宛如修罗鬼煞一般,姚妈妈再也承受不住,颤抖着手指指向杂物间。

小古昏沉之间,只感觉自己周身火辣辣的疼痛,胸口憋闷,整个人都似乎喘不过气来,似乎有谁抱起了自己,一双手在身上涂抹着什么,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清凉——下一刻,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睡在柔软的床上,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略微一动,只觉得周身骨架好似被碾压过一样,痛得龇牙咧嘴的。

“被泡了水的牛筋绑住,你还敢挣扎乱动,没被勒死就算是幸运了!”

随着这一句轻责,广晟端着一碗药出现在房门口。

小古这才发现,这是他的卧间,而自己躺的,正是广晟的床。

第一百十五章 升官

“少爷…”

她喊了一声,嗓音也沙哑得不成话,却是坚持问道:“初兰呢?”

广晟把碗凑到她嘴边,一边喂她,一边回答道:“初兰没事,虽然流了点血,却是没有伤到骨头,休养一阵就好。”

他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却是满含关心与情意,“倒是你,自己险些被牛筋收缩勒死,还敢去给她敷药,你的脊椎和手骨被捆得太久,需要每日矫正运动。”

小古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肘一下完全麻木,好似全无知觉,背上的脊梁也是一动就格格作响,非常可怕。

“我的手不会废了吧?”

她皱起眉头,浓若点漆的眼眸之中生起担忧的波光,那波光粼粼氤氲,几乎化为水雾。

“别哭啊…你不会有事的,大夫来看过了!”

广晟顿时手足无措,他能横刀独对大军将首,也能再天子面前从容奏对而不变色,偏偏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整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古伏在檀木桌上,瘦小的脊背好似在耸动,广晟怕她哭得伤心,连忙上前劝慰,“大夫都给你看过筋骨了,只要连续敷药三个月就没事了…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的!”

他急得心间一阵钝痛,拿出帕巾俯下身来替她擦泪,却发觉她笑意盈盈,脸上哪有半点泪痕——

“好啊,连少爷我都敢骗!”

小古用右手抽过他的帕巾。姿态调皮轻俏,虽然速度慢了些,但动作倒是自如无恙。

“放心吧少爷,我的手还成——”

话音未落。她的脸因痛楚而扭成一团,筋骨被折动的感觉简直是非常可怕。

广晟见她虽然疼痛却强颜欢笑,心中怒火更盛,站起身来朝外扬声道:“来人啊,都死了吗?”

顿时有两个丫鬟和三个婆子涌了进来,广晟很不客气的扬眉吩咐道:“再给她敷药,那炉子上煎好了没,快去端来——还有你,今后就贴身伺候她!”

被他指中的丫鬟连点头如捣蒜,其他人也一副殷勤惶恐的模样。对广晟和小古都是毕恭毕敬的。与往日的怠慢冷遇全然不同。

他们告退之后。小古心中越发疑惑,开口问道:“少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终于问到了啊!

广晟得意洋洋的略弯了完唇角。那般看似矜持而故意显摆的花孔雀模样,让小古又好气又好笑——看他这轻狂样儿,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她沉吟,缓缓猜测道:“难道是…”

你猜,你使劲猜!

他端起茶杯故作姿态,却是更加得意的朝她眨着眼示意,眉眼乱飞简直要迷死天下少女。

“难道是少爷姿容无双,终于把二夫人迷得神魂颠倒,决定痛改前非,好好痛惜你这乖孩儿了?”

“噗——————”

广晟嘴里的清茶险些喷出。整个人呛咳不已,他狠狠瞪了小古一眼,突然伸出手来呵她的痒,“看你还敢调戏少爷我——”

小古的脊椎不便行动,左右躲闪却仍逃不出他的魔掌,虽然隔着重重衣裳,她脖颈和腰间的痒痒肉却是异常敏感,整个人笑得乱颤,蜷缩成一团——

“放开我——哈哈…”

她整个人又气又囧又好笑,却偏偏躲不开他那禄山之爪,只觉得这孔雀男真是闹得过分了——

熟归熟,怎么能动手动脚呢!

广晟原本只是单纯的捉弄,却在凑近时感受到她周身的少女温热,他渐渐的靠近——

那清澈黑耀的眼眸,好似最纯净懵懂的山间小鹿,却又似最无邪妖媚的鬼魅狐妖,勾得人心烦气躁;那柔软可人的腰肢左右躲闪着,不盈一握却又像能在床上做出各种柔韧高难动作——广晟禁不住瞳孔一深,一颗心都禁不住漏跳了一拍。

不知不觉间,他舔了舔唇,压制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整个人越发靠近,几乎要贴着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