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支相隔几千里。几乎已经没了来往,但张紞任官之后,却亲自去宁波拜会了那一支的宗长。金陵与宁波距离不远。一来二去,两边又联上了宗谱,和睦融洽来往频繁。

宁波张氏子孙繁密,约有七八百人之多,若是论起排行,只怕张紞立刻就有三四十位堂兄弟,这些人又各自生儿育女,若是要查起来,只怕非是易事。

薛语皱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他想起方才还有“侯府”二字,立刻从另一堆卷宗里翻找——旁边那堆是文官,这里的便是勋贵和武将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眼前一亮,找到了想要的目标:确实有一家侯府娶的是宁波张氏嫡长一系的千金。

仔细一看。他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竟然就是济宁侯府!

他的眼前,顿时浮现一张端秀绝色的面庞——济宁侯才离开不久,而那神秘木盒,竟然与他家有关!

这是偶然巧合,还是…

薛语目光炯炯。仔细看了那记录,那张氏千金当年所嫁的,乃是沈老侯爷的长子,算起来,应该是那沈广晟的大伯,沈煕。

济宁侯府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大房跟二房关系素来冷淡不睦,好好一个爵位,大房因为不得朱棣的喜欢,生生被拖了三年不得承袭,如今却因为一个救驾之功,落到了二房的一个庶子头上,这内中要如何明争暗斗,简直是不问可知。

那沈广晟,到底知不知道这木盒的存在?

薛语犹豫片刻,仍然准备稍晚些前往济宁侯府一趟,探个虚实。

广晟离开大理寺之后,并未回府,而是从两条街外绕了一圈,找个空隙支开随从,换了便服衣衫,这才朝着锦衣卫衙门而来。

原本威仪赫赫,百官易辟的当街大门,此时却是一片狼藉冷清,不见守卫的人影,更不见任何属官和吏员。

两天前的激战痕迹,仍然历历在目,一些断箭盔甲无人收拾,就那么丢在地上,被践踏成了废铜烂铁。地上的血污变成了紫黑,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腥味。

广晟见大门紧锁,上前去敲门,门内有脚步声接近,很快却慌忙逃窜走远。他眼中闪过一道冷厉之色,拔出佩剑,当啷一声砍断铜锁,飞起一脚踹去,顿时连门栓都断成了两截。

不远处的前堂屋檐下,有几个仆役慌慌张张的走避,广晟也不去跟他们计较,走到中庭随手抓住一个,问道:“人呢?”

“演…演武厅那里。”

没等那仆役求饶,他丢下了人,朝着西后院而去。

没进演武厅,便听到内中人声喧哗,好似在争论什么。

广晟不见迟疑,大步流星上前,却惊动了靠近门口的看守者。

那人正坐在门槛上双眉紧锁,听到动静跳起身来拔出绣春刀,却正好与他撞了个正着。

“千户大人!”

蓦然相见,李盛激动的喊了一声,他急切想的迎上前来,却又想起了什么,阴着脸停下脚步。

“他们说,是你出卖了纪指挥使!”

他眼睛瞪得老大,怒意上涌又不敢相信。

此时厅中众人有些听见动静,回头来看,见到广晟顿时怒发冲冠,高声怒喝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居然还敢来?!”

广晟这才看清,演武厅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都是京城锦衣卫中的头面风云人物,平时威风凛凛的几十个百户,此时只能站在门口靠外的位置,干瞪眼也插不上嘴。

他们正好听见外面的动静,顿时七八个一起冲了出来,瞬间拔刀把广晟团团围住了!

“叛徒,今日要你偿命!”

“指挥使大人对你恩重如山,你竟然敢玩恩负义!”

“还废话什么,杀了这畜生!”

广晟看着他们瞪大血红的眼睛,刀锋凛然满含杀气,却是微微一笑,也不辩白,慢条斯理的取下佩剑,连着剑鞘凌空比划了一下。好似觉得手感还算满意,他瞬间出手,用带鞘之剑迎上众人手中的雪刃!

顿时只见银光闪烁雪刃翻飞,身影腾跃快得看不真切,长剑纵横捭阖之间锐意无双,竟在三两下之间就将绣春刀打飞三柄!

当啷之声连作,最后一柄竟然收势不住,嗡的一声长吟直飞而去,宛如白虹贯日一般穿过演武厅,直入上首,夺的一声扎进堂上太师椅的背面,顿时将正在争论的众人吓得鸦雀无声!

第一百九十三章 并蒂

众人惊诧回头,却见日光澈照之下,有黑袍青年大步流星走入,淡金光芒照在他俊美绝丽的面容上,一时宛如天上神祗,让人不敢正视。

黑压压的人群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自然而然的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广晟目不斜视,淡然走到了最前面。

“是你!”

“出卖了指挥使和我们锦衣卫,你还敢回来?!”

有人高声怒喝,好似引燃了炮仗里的火药,顿时气氛变得狂热激怒。

广晟冷眼看向一双双闪烁怒火的眼眸,突然微微一笑,那笑意宛如繁花初绽般艳丽,却又冰冷让人发颤。

这笑容看在众人眼中,顿时让满堂人马陷入静默,随即却更加怒气爆发,“你笑什么!”

“杀了这个贼子!”

一片叫嚷之中,有人砰的一声,拍断了放置兵器的木架,这突兀而来的巨响顿时震住了所有人。

“乱吵吵什么,还有规矩没有!”

北镇抚使刘勉沉声骂道,那一双三角眼凶煞闪闪,瞪视之下顿时没人敢再哄闹。

他看向广晟,目光犀利不怒自威,“真的是你告发了指挥使?”

广晟的目光清澈无波,“是。”

“好,好!”

刘勉大笑两声,突然踏前一步铁掌伸出,闪电般的袭向广晟的咽喉。

周围有人发出惊呼声——刘勉在加入锦衣卫前,是沧州武学世家中的第一高手。掌上功夫可以捏碎一把铁弹子!

眼看那青年白皙柔弱的脖颈下一瞬就要被折断,突然,刘勉的手掌停住了!

广晟手中拿起一个锦囊,在他眼前悠悠的来回晃动!

刘勉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面孔涨得血红,手掌就这么停在离他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死死瞪住了这个后生小子,而目光的焦点,却在那个锦囊上!

那样的绣纹。那样的款式,他只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纪纲大人!

他的呼吸越发粗重,眼中的光芒亮得骇人,额头的青筋绷起,“这是他的?”

“是他给我的。”

广晟低声答道。

“里面装的什么?”

“锦囊里装的,必定是妙计。”

“什么?难道是他…”

刘勉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眼中凶光越发炽亮。

“是他的意思。”

两人一问一答,好似哑谜一般,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原来是这样!”

刘勉低吼一声。满腔郁闷和北分无处派遣,狠狠的一跺脚,只听咔嚓连声。一连几块青石大砖都碎裂开来!

他心里火辣辣的痛。虎目圆睁睚眦欲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大家,为了保住锦衣卫。”

广晟的一句话,却让刘勉浑身都在哆嗦,咬牙蹦出一句,“我们都不是怕死怕事的!”

“可他希望的是。大家都好好的,锦衣卫的名声,宛如此时烈日一般,长盛不衰!”

刘勉闻言浑身一震,他随即抬头看向下首的众人——大家也不是傻子。听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已经有五六分明白。目光触及之间。彼此都是眼角湿润,只是咬牙不肯落泪!

广成垂眸不语,朝着刘勉和众人淡然道:“ “总之,我做的一切,没出卖指挥使,也没有对不住锦衣卫。个中内情,你们知道无益,更无须在此聚集吵闹。”

下面有人低声啜泣哽咽,却也有愣头青梗着脖子道:“我们争的是如何去救出指挥使大人!”

“是啊,朝廷明显是要对他不利!”

面对更加激昂的气氛,广晟冷声一笑,那笑声比十二月的飞雪更加凉薄,“哦,你们是准备骑马扛枪的去劫狱,还是要冲进皇宫大内清君侧?”

这两样都是犯大忌讳的,众人虽然激愤,但听到这样的问话却都心头一颤,没有人敢于接话。

他瞥了众人一眼,眼角波光流辉宛如桃花幽潭,别有一种诡丽惊心,“指挥使的愿望,是我们锦衣卫能团结一心,好好发扬光大,你们这么闹腾,对得起他的苦心造诣吗?!”

众人默然,那个愣头青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那就眼睁睁看着纪指挥使去死吗?”

广晟看向那人,只见他面貌方正朴拙,身量不高却是虎背熊腰,一看就是有蒙古血统。

此时朝廷虽然跟北元时有争战,但蒙古人内部分有好些小部落,却是愿意归顺朝廷,跟黄金家族那一脉也是势不两立的。

“救人的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各自回家静待,千万记得低调恭顺。”

广晟见有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眼神,又添了一句,“朝廷文武百官都盯着你们呢,若是有人冲动坏事,纪指挥使必死无疑。”

这话简直好似一把利剑,直插众人心间,痛过之后就是悚然!

广晟从锦衣卫衙门的角门屋檐离开,又穿过几条小巷,到僻静处换过衣衫,拐了个弯又悄然回到一条热闹的大街上。

他衣着华贵气度端凝,到古董文玩铺子里掌柜亲自来迎,看了一柜前朝摆件后混乱买了一件回去充数,目光一瞥,却看到一旁檀木匣子的几支簪子。

这里并非是女眷光临的首饰金楼,卖的簪多数也是前朝古物,或是象牙、砗磲等余料制成,式样古朴无华,买者寥寥。

他从匣子里取出一支,是整支象牙透雕而成的凤含珠款式,雪白光滑之外,那颗珊瑚珠嫣红一点,光华灵动惹人喜爱。

这一刻,他想起小古那双闪烁熠熠的杏眸,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意。

等她回来的时候,正好送给她这个小惊喜。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连价也不还,掌柜喜出望外,连声赞道:“这是宋朝时才女张玉娘所制,这般兰心慧质,哪里是庸俗脂粉可配,正该由大人您买回府里。”

广晟心中咯噔一声,笑容也淡了三分,张玉娘才是宋时才女,跟未婚夫沈佺情投意合却阴阳两隔,实在是兆头不好。

他不假思索的说道:“换一件吧。”

掌柜看他脸色便知道不妥,连忙去另内室另取了只金丝楠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对羊脂玉的发簪,明显是男女夫妻所用,上面刻的是并蒂莲开,显然是暗喻夫妻缱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暂别

广晟看了总算点头同意,掌柜抹了把额头的汗,轻声笑道:“这簪子虽然是新工,但兆头很好,夫妻恩爱白首偕老,那必定是顺顺当当子孙满堂!”

广晟感觉耳跟处有些发热,嗯了一声,让掌柜用洒金绢包好,这才拿了走人。

出门时却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交,心中咯噔一声:张玉娘的古物有甚不好,只是因为夫妻一人早逝,鸳鸯含悲,自己就果断不要——难道在自己心里,是情不自禁的把小古和自己两人,比作张、沈这对未婚情侣?

再看向手中拿的羊脂玉对簪,想起方才那一阵发愣,顿时心中雪亮,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一刻,他觉得脸上更加飞红,却是连心中也暖了起来。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侯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到得侯府门前,见那兽头辅首五架三间的大门台阶下,却有一道熟悉的倩影。

“小古!”

不知怎的,他的心跳略微加快起来,手中不自觉的攥紧了长盒。

“你可算回来了!”

他上前去就要拉住她的手,却不料小古退后两步,躲开了他的碰触。

广晟这才看出来,她脸色苍白憔悴,眼中带着血丝,也不如平时那般明亮有神。

“你这是染病还是怎么了?”

见她躲闪,他更要上前看个究竟。

小古咳嗽了两声,又往后闪了闪。“我身上在出疹子,有点发热,怕过给少爷你。”

广晟顿时更加心焦,“为什么不早说,我派人去找大夫!”

“不用了,如瑶小姐已经替我找好大夫开了方子,只要静养几日就能退烧。”

小古看门口守卫正在探头探脑,不知该不该过来拜见。于是拉了广晟的衣角,示意他到旁边屋檐下说话。

“既然身体有恙,那就在府里好好静养,要什么药材只管开了库房拿来便是。”

广晟现在是一派当家作主的样子,谁知小古却是摇了摇头,“这疹子是要过人的,留在府里不妥,我准备去张夫人留下的庄子上住一阵子。”

广晟双眼一瞪,面露寒霜道:“莫非谁敢嫌弃你不成。这个侯府现在由我做主,我说让你住下,谁也赶不走你!”

他看到小古肩膀上背着包袱。一副要离开的模样。更加生气,沉声逼问道:“到底为什么急着走,是谁敢欺侮你吗?”

小古看他那模样,若是自己敢说个是字,只怕立刻就要有人倒霉,于是连忙又咳嗽了两声。隔着帕子用手拉住他,“真没谁敢欺负我,我是怕这病传染,弄得大家跟我一样。”

广晟看她眼眸里闪烁着真诚,不像说说谎的样子。于是脸色稍霁,“那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跑去什么郊外的庄子啊。我们侯府也有别院,我派人去服侍你…”

这般殷勤,换来的是却是佳人娇俏的一个白眼,倒是不见什么怒意,反而让他心头绮思一动,“我是哪牌名上的人,怎敢拿大让府里的姐妹们伺候?再说侯府别院的人我可不敢沾惹,谁知道是哪个太太奶奶夹袋里的人物!”

这话倒也对,广晟刚刚接掌侯府,府里的人手都没有摸清楚,下人们盘根错节,很多都是几代联姻错综复杂,更有不少是太夫人和王氏的暗线,若是让她们伺候照顾,只怕广晟自己也不放心。

看着他略微踌躇,小古趁热打铁道,“你就放心吧,那庄子上有张夫人的几房陪房,如瑶小姐已经写了书信让我带去,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

“大伯母素来稳妥,她的陪房倒是靠得住。”

广晟略微颔首,知道小古说的都对,但总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于是又道:“那让秦妈妈她们三个陪你一起去。”

“秦妈妈的腿还没好利索呢,再说她也要守在如瑶小姐身旁。”

小古知道不让人陪着自己去,广晟是不会放心的,又加了一句,“要不就让蓝宁陪我去吧。”

广晟还想再加一个初兰,小古连忙堵住了他开口,“初兰跟秦妈妈宛如母女一般,就让她留下照顾吧。”

“你总是考虑别人,却不晓得好好照顾自己…”

广晟反手握住她的纤纤小手,虽然隔着帕子,却感觉掌心一片凉意,像是气血不足的样子。

他想问,却蓦然想起上一次“我们女人每月固定几天”那事,顿时脸上闪过一阵潮红,讷讷道:“那个,还没走吗?”

“哪个啊?”

小古完全没接上他的思路,见他脸上一片绯红,顿时明白了,心中又羞又好笑,低声道:“还没完呢。”

“那你记得多喝生姜红糖水,我等下再派人去库房找些乌鸡白凤丸给你送去,这药虽然苦,但治这个最是奏效了…”

广晟竟然有些絮絮叨叨了,显然对这痛经毛病很是用心,作了深入了解,小古好笑之余,心中也是一阵热烫妥帖。

她手足冰冷乃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胸口伤处此时又有些裂开,因此才胡诌了这个理由骗他,没想到他这几天日以继夜的忙,却还记挂着为她去查了药方。

这份用心和温柔,显然也表明了他的心思…

小古向来是坦荡不拘泥,此时却也轻轻低下头去。

“总之,你去庄子上好好调养,我明天一早就派人给你送东西去。”

广晟说完,又想起自己刚才买的发簪,连忙从怀里取出木匣打开,取出一支女款的,轻轻递给小古,“这个你先用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