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多年前,也有个少年站在内院的高墙之下。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

“如郡,我的名字,叫做如郡…”

不自觉的,她说出了口。心中这才惊觉,暗暗后悔之下,脸色瞬间一白。

竟然就这么说出来口!

由于逆着光源,广晟并未发现她脸色变化,却是反复咀嚼着这两字,笑道:“果然端庄大气,一听就知道是名门淑女。”

端庄大气、名门淑女?

小古心中暗暗自嘲:那个恨透自己母女的亲爹。不知是哪门子抽疯了,才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也或许,是疼爱母亲、执意迎娶的祖母逝前所起?

广晟拉着她的小手,甜言蜜语反复无师自通一般,凑在她耳边正要继续,却听外面有人小心敲了敲门。“大人。”

广晟双眉一轩,似要发火,却终究叹了口气——这是随身小厮的声音,若不是紧要,想必也不会来吵扰他。

他意犹未尽的起身。却又出其不意的夺走小古手上的帕子,端详着上面的兰草花纹,唇角弧度高扬翘起,“这个送我,聊解相思。”

“少爷你——”

小古又好气又好笑,随即又有些隐忧:那上面绣的是金兰会的兰花纹样,这样给他拿走实在有些不妥,她伸手去夺,却反而被他一把揽住,狠狠的抱了一下,对着润泽红唇就要亲下,却终究不舍得她脸色宛如火烧般羞赧,叹了一声,放开了她。

“等下次见面,给我一个惊喜吧。”

他所谓的惊喜,简直不问可知。

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映入他眼中却是娇俏妩媚、清新可人,恨不能把人揉进怀里再好好亲昵一番,广晟蓦然发现:自己的色心和色胆都越来越大了!

“再住一阵好好养伤,若是闷了要回来,只管让人给我送信。”

他恋恋不舍的跟她道别,心中却也觉得她最近住在庄子上更加妥当——这庄子远在郊外,京城那些风云诡变也影响不到这里,虽然之前有王氏的人来搅闹,但只要给她派些侍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又吩咐了沈安去传唤府里的侍卫到此守卫,吩咐道:“告诉他们,要是想攀高枝跟府里的哪位勾结,就准备全家去交趾充军吧。”

这话足够严重,让沈安也唯唯称是——交趾那边偏远又穷困,大明官兵虽然在那屡次大捷,但因为辎重粮草缺乏,因此需要大量的民夫和充军犯人作为苦力,那日子简直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叮嘱完小古万事小心,又吩咐蓝宁好好照顾她,正要上马离开,却被小古唤住了,“等等,还有个物件请少爷帮我带给如瑶姑娘。”

广晟本以为是女子之间的绣件针线,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铁箱,上面还上了锁,他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小姑凑到他耳边悄悄道:“这是张夫人留给如瑶小姐的嫁妆。”

广晟立刻明白了,想起嫡母王氏的下作狠毒,冷哼一声道:“我明白了,再留在这,只怕那只母黄鼠狼又不死心,再闹出些幺蛾子。”

小古噗嗤一声笑了,广晟见她梨涡浅笑,顿时只觉得美不胜收,连那平凡的麦色面庞都变得熠熠生辉,他只怕自己再多看两眼,就要彻底留下不走了。

铁箱被运上了马车,连同带给如瑶的信件,随着广晟的身影而逐渐远去,小古目送着这一队人马,唇边露出微笑来。

东西被广晟带走,她很放心,等再过几天,她也要回到侯府去,那时候两人提个小包袱,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抢什么木盒了。

“看你这么沉醉,真是恋恋不舍啊!”

蓝宁打趣她,小古回过身来,却是毫不羞怯,似笑非笑道:“他既如此绝色,我正该多看两眼。”

蓝宁被她的厚脸皮折服了,眨了眨眼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得换了个话题,“你居然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他带回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重逢

“只有东西在他手上,我才能安心。”

小古叹道:“整个侯府,只有少爷对张夫人的财产毫无觊觎,更愿意替如瑶出头保全财产,这个铁箱托他运回去才能保证不丢。”

“可这里面是建文帝的遗诏,不是张夫人的财产啊!”

蓝宁还是有些担心。

“没打开前,这就是一只藏着金银的铁箱,而我估计,铁箱的钥匙是在如瑶小姐手里。”

小古的笑容神秘而睿智,“等我们回去,就能看到真正的神秘木盒了——我也很好奇,里面究竟有什么。”

铁箱里面装着木盒,而那传说中的神秘木盒,里面又有什么?建文帝的遗诏,究竟写着什么呢?

她心里也是充满好奇的。

送走了广晟,她一个人站在小院门口,此时已经天色昏黑,远近的村庄逐渐响起人归与犬吠之声,连树梢的乌鸦也嘶哑叫着栖回树梢。

夜风渐渐变大,吹得她的裙幅卷扬翻飞,她掠了把鬓发,突然发觉有一滴滴水点落在脸上…

下雨了。

远处响起轰隆的雷声,天上有紫白色闪电的划过夜空,拨开重重夜霾,燃起惊心动魄的流辉。

豆大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她转身要跑回,却发现头顶有一把伞撑住了所有的风雨肆虐!

她惊讶的回头——暴风雨里,昏暗中,那人毫不犹豫的将她搂住,黑暗中闪烁的眼睛无比熟悉。

“是你!”

这熟悉的声音让她脸色大变!她的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好似呆滞了一般,被他拉着,跑回了院落。

两人终于躲在了屋檐底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雨水化为光幕一般瓢泼而下。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带着雨水的痕迹,眼神灼亮却不愿意看他。

“如郡,你徘徊此地,可是在等我?”

那人穿着靛蓝锦缎道袍。清雅出尘,正站在墙根旁微笑凝视着她。

她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水润明眸瞪着那人——并非是痛恨,而是强烈而复杂的情绪。

“阿语——不,现在该称你一声薛大人,你来晚了。”

这话貌似平淡,其中的机锋和芒刺,却只有彼此才能明白。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男子凝视着她,双眸宛如寒夜中的宝珠,神秘而幽邃。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他从怀里拿出叠得干净整齐的帕子,细致地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

小古微微一愣,随即甩开了他的手,“你不是来看我。你是想来要那只木盒吧!”

她微微昂起头,好似一只炸了毛的幼猫一般,冷冷的瞪视着他,心中却是酸楚难言。

“东西在你手上,我很放心。”

景语居然丝毫不见焦急尴尬之色,仍是笑得温煦,“论起聪明急智。老四绝对不是你的对手,看到那一块青砖的时候,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被你抢先了一步。”

他的目光如水般温柔,眼中的笑意几乎是宠溺的。

恍惚间,小古仿佛又看到了童年初见时。那般蓝衣翩然的少年。

好似,这些年的远离、猜忌和隔阂,从来不曾存在。

她狠狠的眨了眨眼,压下心中的波澜和隐痛,冷然道:“你如此宽宏大量。倒是让我惊讶了——托你之福,我才会受来了这么重的伤,才会留在这荒郊野外的庄子上休养,冥冥之中自由天定,才让我发现了那件东西。”

她杏眸清亮冰冷,眼底却闪过隐秘的哀伤与痛愤,“你隐秘辗转查了多年,却没料到天意让它落到我手上。”

“你发现这个秘密多久了?”

他笑容不变,嗓音淡然问道。

“在你吩咐燕校尉在勋贵家族中秘密寻查之后不久。”

她转过头去,不愿与他冷眼对视,“他暗中询问虽然小心,却也瞒不过那些人精的仆役们,我自然收到了密报。”

“与其说是我留下痕迹,不如说,整个金兰会的一举一动,很少能有人蒙瞒得过你。”

他微笑着叹息道:“你的眼目广泛,都是各府上的奴婢下人,再加上秦遥与你默契,若是没有我,只怕整个金兰会已在你掌握之中。”

“阿语,不,大哥!你说这话,实在让我无地自容。你手腕高超狠绝,向来只有我被你玩得团团转的份!”

小古倔强的不愿转身,微微耸动的肩膀,却证明她内心的波澜起伏,“在我被你派去狙击那个锦衣卫高官的时候,我就是你手中的一颗弃子了;在我侥幸未死,伤情沉重之时,你趁机用那些营妓女眷作为诱饵,为了实施你的计划,你要让我冒险救出的人全部死绝!”

她的声调近乎低喊,带着不容错认的痛楚和愤怒,眼角闪过他的身影,却只是燃起更深的灼痛与酸涩——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你…放开!”

她先惊后怒,奋力挣扎要推开,却被他狠狠的抱紧,几乎要揉进自己的胸膛和血肉之中。

两人拉扯推搡之间,已经落到了雨地里,瓢泼的雨幕之中,两人都被雨水淋得湿透,纠缠成一团,却终究没有分开。

“是我对不住你,如郡。”

他不顾她的挣扎,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骗了你,还想用那些女人的命来布局设计;我还将你父亲的陈年旧账翻出来,让你在金兰会无法容身——这一切,都是出自我手。”

小古恨恨的瞪着他——雨幕之中,他的眼神空茫而寥远,却让她心中顿然一痛。

“但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生死险境。”

他的眼中有犀利,却又有更多她看不懂的深邃温柔。

小古喘息着,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愣了一下,冷然苦笑道:“你把我设计调开,才方便下手牺牲人命来布局,当我及时发现蹊跷时,你仍然设下重重阻碍,逼我远去——是,你是不想要我的命,但你要的是更多人的命!”

她眼中光芒爆裂,凛然风华让人不敢逼视,“你没要了我的命,却让红笺去赴死送命——这又是你新一轮计划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贰心

景语凝视着她眼中的冰冷与烈火,低声道:“我以为你们之间势如水火。”

“再怎样,她都是我的手足,割不断的血脉亲情——红笺她对你可说是死心塌地,你却用她的血来染红你的宏图大业!”

“如郡…”

“别喊我的名字!”

她的嗓音尖利,满是决绝的撕裂,就连暴风雨也无法遮盖这声音,景语凝视着她——风雨肆虐之下,她的脸颊苍白满是水迹,巴掌大的小脸上,两点眸光白亮明灿!

“二姐死了,好几个被我救出的女眷也死了,六指也死了,现在又加上红笺…这么多条人命就在眼前,你难道不会心中不安?!”

“大家都是从那场劫难里苟活过来的——这么多年有多么艰难,你难道会不知道吗?!为何你要牺牲众人,踏着这么多鲜血去实施你的布局、你的谋划!”

她尖锐而嘶哑的质问着,每一句都是痛彻心扉!

他垂眸不语,整个人在暴雨之中站成一尊塑像,只有那藏在袖中紧握、微微痉挛的双手,显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是我对不住你,也是我对不住大家——但,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仍然如此,仍然,不悔。”

原本清朗的嗓音在这一刻听来,满染沉金销玉的疲倦,越发显得嘶哑低沉。

“我早就说过,我已经不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语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把他人性命当成游戏的怪物。”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一句宛如利剑,狠狠剜入她的心中,她只觉得胸口好似破了一个大洞,无尽的鲜血和哀痛喷洒而出,却是一片空落落丧失了所有。

无边的风雨侵袭身上,冰冷彻骨,雨水将彼此的眼帘都模糊掩盖——彼此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靠近,却又遥远宛如天堑!

两人站在雨中呆然而立,良久,小古才缓缓的推开了他。慢慢的,退后。

她的脸上平静而清漠,好似全无波澜,却是极致的死寂而沉痛,“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会首大哥,你还是离开吧。”

她转身要迈进院门,却被身后那人一句击中心神——

“为了这个计划,已经牺牲了那么多,现在。只需要你手中的木盒就可以完成——你是要让那些牺牲都白费吗?”

她心头咯噔一声,回眸看去,只见他伫立在雨中,任凭蓝衫被水流打得湿透,整个人发髻披散。双眸之中的坚毅光芒却宛如实质!

真是心如铁石…

她心中涌起无尽的悲伤无力,整个人只觉得无尽的疲倦,“那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一个秘密,一个可以彻底除掉朱棣的绝大秘密。”

他目光熠熠,在雨中看来仍然闪亮惊人。

“那是建文帝的遗物,若是在这世上重现,将要掀起无尽的腥风血雨——够了。朱允炆这一系已经彻底失败了,就算杀了朱棣又能改变什么?”

小古背对着他,想起自己当初所受的那些悲苦折磨,连连摇头,不愿再想起那些噩梦。

“只要除了朱棣,换上正统的天子人选。所有的一切苦楚和冤屈,都得能到昭雪平反——我们受过的苦不能白费!”

如此执着,大概已经是心魔了吧,小古却被他这一句所撼动,心神也微微动摇。

如果真能昭雪平反。大家也该能过上美满平静的日子系,再不用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究竟该怎么做…她摇了摇头,将一切混乱的念头都甩去,不再理会身后那人,径自跨过门槛,身后吱呀一声大门关闭,只听那人最后平静说道——

“五天之内,若你仍然执意,我就只能自行取回了——如郡,我是真不愿与你兵戎相见啊。”

这一句让她心中一沉,却仍然没有回头,只是有些呆滞的,一步步朝着内院走去。

雨水从她的头顶灌下,水流肆意流过眼眶,也不知是为何,竟然如此的苦涩。

是她的泪,或是苍天的叹息?

还未歇下的蓝宁看到她的身影,连忙撑着伞从后院跑出,见她被淋成落汤鸡连忙将人拉进正房,手忙脚乱的替她擦去雨水,取过干净衣裳替换,正要数落她到处乱跑不爱惜身子,却在看到她眼中的茫然哀意后彻底闭嘴,虽然惊疑不定,却没有再追问一句。

济宁侯府

已是掌灯时分,电闪雷鸣划过窗纱,呼啸的狂风穿过窗格缝隙,将正房内的烛光吹得摇曳闪烁,明灭不定。

“姨母,我只是偶然路过那庄子,没想到却撞见这些恶奴在逼凌如瑶小姐,居然还到处强搜抢夺财物,这些凶徒假托您的名义,败坏您的名声,绝对不能轻饶!”

这些话语都是诚挚恭敬,王氏坐在上首,却是如坐针毡,她嘴角微微扯动,想露出一个笑容,灯下看来却是僵硬无比。

“人都已经押在外院,该怎么处置,全由您和姨父发落。”

萧越坐在下首檀木座椅上禀告完毕,王氏心中却是怒火郁积,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

“姨母!”

萧越惊得起身,一旁的两个大丫鬟也惊呼一声前来搀扶,王氏一个踉跄,终究还是支撑住了。

“只是急怒攻心,一时有些气着了——越哥儿你做得对,这些刁奴借着主家的名义在外面为非作歹,正该好好整治才是!”

她眼帘微合,眼角略微露出些鱼尾纹,原本的秀丽风韵因此而憔悴了好些,“我掌管着府里的家务已经多年,却没法一一亲自过问,倒是让如瑶这孩子受了好些委屈。”

她眼眸微黯,意有所知的叹息道:“再加上家里也不算太平,有人总想谋夺过世嫂子的财物,才闹得这么沸反盈天,活活让外人都看了笑话!”

萧越对这位姨母原本就很是亲近,经此一事虽然对她也颇有疑虑,但终究不肯相信她是那般狠毒之人,半信半疑之时,只听王氏低声道:“我倒是确实想把大嫂的嫁妆移一移,省得被人倒腾了个精光,没想到却误派了这些刁奴,连我的脸面都丢尽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如珍

她这话说得诡秘,但萧越却立刻相信了——那花园中如珍的讽刺笑语,庄子上遭遇的男女历历在目,他蓦然警惕道:“难道是太夫人?”

“你也听说了——哎,她真是闹得不像话…”

王氏唱念俱佳,用璎珞流穗的白锦团扇轻摇着遮住了脸,捂着额头似乎是心力交瘁,“论理,我做儿媳的不该说长辈的不是,但她那个样子,哪有半分慈爱?简直是黑眼睛盯住了白银子,一心要把侯府上下多搜刮干净,送给那远在交趾的四弟。”

萧越想起母亲平日的私下议论,心中信了大半,王氏见他神色松动,于是低声叹道:“也是我行事不谨,这才闹出了这事——如瑶这孩子只怕对我误会颇深,也有了心结——这不怪她,只怪我这婶娘做得不好,没能照顾好她。”

萧越又安慰了她一阵,王氏这才略微霁颜,却又笑着问起他的亲事,“你也快二十了,父母定是连连催促,亲戚故旧之间,可曾看中了谁?”

她目光盈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那孽障如灿年纪还小,正是淘气烂漫之时,就是小了些…”

萧越脸上浮现一片嫣红,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清丽而端雅的熟悉面容——下一瞬,那沉静柔婉的神色,却突然变得狰狞狠毒,冷冷而笑…

他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将如珍的面容从眼前挥去,心中却充满矛盾和痛苦——私下相识已经快一年了,偷偷通信颇为投契,他原以为找到了一生的知己,却没想到,伊人却是如此表里不一,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