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扰了你。实在对不住…”

萧越也不是笨人,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脚步。

“庄子那边,你不用担心。那两个丫鬟已经没事了。”

“我听晟堂兄说过了,多谢公子的援手之恩。”

如瑶虽然确定眼前之人并无恶意,相反还古道热肠自愿前去救援弱女,但他终究是王氏婶娘的外甥,因此仍然略存戒心,态度虽然有礼温和,神色却带着平静生疏。

萧越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所谓财帛动人心,你自己要当心养病,尽量少出门给长辈请安,实在不得已。也要尽量避开如珍。”

如瑶一愣,眼中闪过感动之色——她看如珍之前跟他相处颇见亲近,他却肯为了她的安危这般直言相告。

“公子,你若真是有心,就该规劝你那好姨母…”

一旁的碧荷气不过插嘴道。

“住口。你真是太放肆了!”

如瑶终于动怒喝斥了她,回过头来却朝着萧越裣衽福了一福,“萧公子,婢女无礼,我在这替她赔个不是。”

她不顾萧越的阻止,又福了身,“公子高义,救了我的丫鬟,也保住了先母的遗物,如瑶铭感五内,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谢。”

她目光清澈诚恳,再无方才的戒备警惕,反而更添内疚,“方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公子,本就该好好赔罪。”

夜风吹过,卷起她月白的长衣,裙边的幽兰暗绣也在月华下熠熠生辉,映着她的面容宛如白瓷一般秀丽端庄。

萧越眨了眨眼,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极为荒谬的错误:他不该凭着第一眼的印象,就认为如珍是个清雅出尘,沉稳内秀的女子——实际上,真正符合这八个字的人,是如瑶才对!

他心中暗叹,此时却是别有酸涩滋味,朝着如瑶略一点头,留下一句保重,就匆匆离去了。

月光隐入云层之中,树梢的叶片飒飒作响,如瑶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沉默了。

“姑娘,这个人可靠吗?他毕竟是…”

碧荷心直口快,问了出声,如瑶从沉默中醒来,断然点头道:“他应该是个诚实可信的君子。”

碧荷有些不服,嘟囔道:“没想到二夫人的亲戚,竟然也有好人。”

她眼珠一转,又问:“那我们还要挖出来换个地方再埋吗?”

如瑶摇了摇头,“他以诚信对我,我不该对恩人横加猜疑。”

“要是被挖走了怎么办?”

碧荷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却见如瑶转身而去,不由得急急跟上,两人身后的柳树下泥土湿润长满杂草,看起来与寻常没什么不同。

天色渐明,日光照亮了花园之中的池塘粼波,假山上的白石也显得透亮,两道儒服身影出现在花园里,口中吟咏背诵,彼此之间互相问答。

“广仁世弟,你这一篇策论开篇就是不凡,只是略有小瑕…”

广仁专心致志听着对方剖题,心中却感佩不已:原本他少年中举,饱受师长亲朋的赞誉,虽然没有因此而得意自满,终究还是对自己颇有些期许,但这几日与这位薛语世兄同学切磋,却终于让他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经史子集,此人无一不通,随便什么冷僻的典故都能信手拈来,对历年考官喜好的八股文章也是谙熟得头头是道,更兼为人温雅风趣,和煦可亲,与他对谈真是受益匪浅。

广仁这才明白为何父亲对此人如此推崇,不禁笑着问道:“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薛世兄家中可定了亲事。”

薛语略一踌躇,叹道:“原本倒是收了一家的庚帖,可惜,造化弄人,那女子…”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好逑

见他黯然神色,广仁自动猜测,替他补完了下句,“真是红颜薄命,让人唏嘘。人世如此无常,世兄还是看开些吧。”

他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世兄长我五岁,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次下场十有八九能够高中,可曾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论理,这些是该父母长辈操心的,但薛语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太近的亲族,因此这一问并不算出格。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兄可曾有中意的人选?”

薛语闻言苦笑后叹息,“为兄痴长你几岁,却是出身清贫又一事无成,在京城又全无根基…”

“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又有诗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世兄何必如此过谦?”

广仁沉吟半晌,才将父母托付的问题说了出来,“我家中也有几位姐妹,都是爱好诗文的,平日里也略同翰墨丹青。”

少年人有些调皮的朝着薛语眨了眨眼,其中意思立刻让薛语诧异,随即摇头不已,“怎敢高攀侯府千金,不妥,这实在不妥!”

“若是能得你这位东床快婿,父亲一定大为快慰,再不用对着我吹胡子瞪眼了。”

广仁半是玩笑半认真的露出一个嫉妒的表情,薛语被他逗得笑出了声,虽然没有回答,却也不见拒绝之色。

广仁一看有门,含笑继续道:“我有五位姐妹,如瑶擅琴,如思擅长书法,如珍妹妹喜欢的是棋弈,更做得一手好针线,至于我同胞妹子如灿嘛,她喜欢的是…收集画卷。”

他这话说得有些亏心,前几人可算是才艺拔萃,唯有他亲妹子如灿却是素来娇惯。虽然喜欢丹青绘画,却都不能坚持苦练,只是日常喜欢收集些赏心悦目的。

薛语微微而笑,整个人宛如晨曦般隽永明华。眼中的光芒却是深邃幽然——

“琴乃古之君子,相如与文君一首凤求凰,可算是夫妇和鸣,岁月静好,不知是否有幸认识如瑶姑娘?”

薛语吃了一惊——隔房的如瑶在他印象中极为单薄,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甚至有些病弱不足,没想到薛语竟然真要与她结识?

薛语看到了他脸上的惊讶,含笑道:“乍听这里有琴友,不免有些技痒。倒是我唐突了。”

“这倒也不是,我家不是那种腐儒的家风,要想见一面倒也并非难事。”

广仁凑近他,低声道:“你刚来我家,有些事可能还不太了解——本来这家中的爵位是归我伯父袭的。这样算来如瑶算是府里女孩中身份最贵重的,但伯父行止有些…不得圣上喜欢,礼部迟迟没有回应,如今我弟弟广晟意外成了侯爷,大伯父受了刺激越发颓唐,那院子里天天在闹,只怕也顾不上如瑶妹妹了。”

因为涉及长辈和家中秘辛。因此他语多保留,但薛语是何等人物,立刻听明白了——大老爷沈熙看样子是没了希望,破罐子破摔了,成日就醇酒美人干脆享受人生去了,什么儿女亲事。干脆丢在一边不管了。

广仁也是生性仁厚,不愿意说大房的是非,但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大房目前不仅失势,而且亲爹极不靠谱,若是真有意与如瑶结秦晋之好。只怕对薛语的前途有害无益。

薛语不仅失笑,“见都没见过,你就替我考虑选个好泰山了,我只是想以琴会友,还并不敢有此绮思呢。”

“那倒是无妨,我现在就去请来如瑶妹妹,我们在前面亭台赏景论琴,又轩敞又风雅,岂不是人间乐事?”

薛语暗暗赞叹广仁设想周到:他作为兄长在场,就避免了私会之嫌,又在四面见光的水边小亭里,完全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

广仁说着就离开了,薛语一人坐在亭中,独自品尝小厮斟来的香茗,临水看石,晨风轻拂,实在是别有一番惬意。

他眯起眼,似乎极为放松,心中却是思绪飞快:东厂和锦衣卫的竞争,这个月就要有个结果,谁能抢先查清案情,谁就将是皇帝最信赖的心腹。

而皇帝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红笺提到的神秘木盒。

世上存在这只木盒,里面藏着建文帝的讯息,这个消息是他故意让红笺招供出来,让皇帝得以知晓。

这是个香饵,能吊着皇帝的胃口,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去查案,而他本人,也对这个诱饵志在必得。

父亲在赴死前曾经跟他提过这个木盒——能让朱棣死无葬身之地!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却让人明显感觉到其中大有隐情。

这个木盒,由张家保存着,归为了张夫人的嫁妆,却被如郡抢先一步拿到手…

如郡,他心中默默念着伊人的闺名,心头一阵迷惘——并非是痛恨,也不是爱恋,而是一种隐秘的钝痛。

他与她,终究是无法相爱相守,而是彼此猜忌,渐行渐远。

他心头郁结,只觉得日光透过水波反射出粼粼金光,双眼有些刺痛,薛语黯然闭目,鼻端漂浮的茶香,此时也失去了况味。

远处传来人声笑语,似乎有多人的脚步声走近,他缓缓睁眼,一眼瞥见迎面而来的一男三女,顿时身上一震!

只见广仁当先而来,身后跟随的是一名妙龄少女,着浅蔷色遍地缠枝纹绸袄,下边暗银刺绣月华裙,纤腰盈盈,沉静而婉约——她身后跟着的两女丫鬟打扮,正捧着一具焦尾古琴,其中一人竟然是…如郡!

薛语睁大了眼,死死盯住了她的倩影,目光专注仿佛贪婪,却是又欣喜又震惊:她不是在庄子上吗,怎么突然回了侯府?

“这人眼光直勾勾的,好吓人…”

碧荷在小声嘀咕着,“他该不会对小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小古车嘴角微微扯动——她倒是心知肚明,景语直勾勾盯着的人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如瑶。

乍然撞见,她也是颇为惊奇,不过想起之前广仁说的“考前寄住在侯府的年轻举人”,她眉头深蹙,感觉分外棘手。

景语竟然也住到了侯府,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百三十章 前尘

景语目光灼灼,牢牢盯住了小古每一个神情,见她皱眉,心中不知怎的,更添了几分苦涩,却终于回过神来,彼此见礼认识。

薛语为人温文儒雅,谈吐又是风趣诙谐,倒是很快就跟如瑶相谈甚欢,两人就琴道九音的“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谈得热络。薛语邀请如瑶弹奏一曲。如瑶大方答应了。

琴声响起,却是《十面埋伏》的铮铮之音,激昂宛如金石错裂,沙场鏖战。随即琴音转为悲怆决绝,顿时显示出英雄末路,败亡惨烈的意境,薛语原本还在惊叹她的技巧娴熟,此时却是心中恍惚,不禁面色变得惨白。

小古在旁静静听着,看到他神色有异,心中暗忖:他大概是,想起景伯父临走前的情形了…景清也是精通琴艺之人,只怕临走那天不能明说,只能以琴声明志,也是跟爱子最后的诀别了。

她心中刺痛又酸涩:那一场诀别,只怕当时的景语年少不谙世事,根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生最大的痛楚!

一曲终了,薛语半天才回过神来,神色有些空茫,却还是恪守礼仪大加赞誉,却总是透着心不在焉的味道,在如瑶身后侍立的碧荷撇了撇嘴,悄声跟小古做了个口型:“一看就是口是心非!”

小古却也有些茫然,被她扯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此时薛语凝视着她们主仆,目光却是穿透如瑶停留在小古身上,“抱歉,琴音入心,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如瑶见他眼眸带着水光,神色尚未平静,心中暗暗称奇:之前觉得他为人处世圆融而和蔼可亲,此时此刻却是带着真性情了。显然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之前他说父母双亡,不由的生起了同病相怜的感受,与他对谈也少了几分持重生疏,更觉得这是难得的知己。

薛语似乎与她相谈融洽。目光却始终牢牢停留在小古身上,碧荷此时也感觉到了,心中暗暗奇怪。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一个多时辰了,广仁看看日头,觉得也到复习的时候了,于是就岔开话题,建议两人继续回去写一篇策论互相点评,薛语答应了,起身时却是嗤啦一声。半幅衣袖被柱子上的铜钉撕开了。

“这可怎么好?”

他皱眉不已,广仁正要说回去让仆妇缝补,话到嘴边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与如瑶相会本是光明正大,此时却是撕裂了衣服回去,只怕要惹来闲言碎语。对彼此都不好。

景语突然起身向如瑶作揖,“能否请姑娘借我一位巧手的丫鬟片刻?”

如瑶正要答应,却见他似乎是随手指了一人,正是小古,“就是这位吧。”

如瑶目光闪动,心中怀疑,却没发现什么蹊跷。只得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急着回去温习功课的广仁也跟着走了,凉亭里只剩下小古与景语两人。

“你为何要想方设法住在侯府?”

小古率先开口问道。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盒子是由张夫人保管的,她们这边必定知道些什么。”

景语说完。目光幽邃看着她,反问道:“你的伤还没好透,为什么急着回来?”

没等小古开口,他露出一丝冷然笑意,“你是担心那盒子被我劫走吧?”

小古皱眉。却是倔强的抿唇,“东西已经在我手上,我何必担心?”

“是吗?”

景语端详着她的神情,突然笑道:“就算盒子在你手上,但你无法打开锁孔,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嗓音清朗,却带着莫名的魔魅,“张夫人的手上,必定有钥匙之类的物件,这个东西,很有可能在如瑶姑娘手上。”

“所以你才刻意接近她?!”

小古怒目瞪着他,“你离她远点!”

“你这是吃醋了吗?”

景语突然问出了这一句,小古一阵羞愤,正要反驳同吃,却见他双眸认真的看着自己,好似在急切等待这个答案。

“你是在为我吃醋吗?”

他再次问道,炯炯目光凝视着她,好似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殃及无辜!”

小古心中刺痛加剧,却仍是冷冷说道。

“为了你的报复,你的血仇,已经有这么多人被你拖下水了,如瑶姑娘为人不错,在这个家里孤苦无依,你别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景语目光一黯,闪过痛楚之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莫测,“她手中有钥匙,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就算打开了那盒子,又能怎样呢?建文帝在的时候就输给了自己的叔叔,现在都是生死不知,就凭他的一个木盒又能做成什么呢?”

“这些也是我想知道的,如郡,别以为这事与你无关,你父亲跟这个木盒,只怕也有些牵连。”

景语的话让小古心头一紧, “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来揪住了他的袖子,“把话说清楚!”

“我先前在大理寺发现了你父亲私下跟朱棣来往,还送去入城的情报,但我但是就觉得蹊跷,你父亲跟我爹是多年密友,而我相信我爹,不会轻易看错人。”

“我又通过东厂,查到了另一些秘密资料。”

“东厂?!”

景语看到小古奇怪的目光,微微一笑道:“我如今是东缉事厂的军师,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那是朝廷新的鹰犬衙门吧,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手眼通天!”

小古很是吃惊,却见景语看着她,别有含义的说道:“我去做东厂军师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不止东厂,连锦衣卫那边,弄不好有我们都认识的老熟人呢!”

小古正要追问,却听景语已经轻描淡写的揭过了这个话题,回到了胡闰身上,“你父亲当年,原本是被朱棣当做功臣厚待的,所以在你记忆中,你们府上是在永乐二年才被抄家的,那些真正站在建文帝一边的,早在永乐元年就全部被杀被流放了。”

小古默默点头,没有反驳——她当时年纪还小,后来懂事了算算日子,确实是如景语所说。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情敌

“你爹给朱棣暗送情报,后来果然受到了回报和重用,但不知为何,短短的一年过后,朱棣突然暴怒,以建文帝党羽的名义将你爹凌迟后悬尸示众,这般怒不可遏的劲头,只怕个中内情别有蹊跷。”

小古惊愕,心中思量后却也觉得景语分析精准,但她心中的谜团却越发浓厚——她的生身之父,到底是忠是奸呢?胡闰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才引动朱棣的雷霆怒火?

“我设法找到了你家的一个老仆,他被卖到了崖州,他回忆说,你爹当时在书房跟人密谈,确实也提到了那只木盒。

又是这只神秘的木盒!

小古只觉得如坠云雾,却也无暇去多想,只是沉声问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把盒子拿出来。”

她直视景语,声音低沉而坚定,“也许你说的都对,我爹确实也跟这木盒有关,但是…我不能再让你把整个金兰会拖进危险之中!”

景语的脸色变得严峻,他的目光凝视着她,温柔渐渐变为冷峻,“你拿着盒子,是想奇货可居,去跟朝廷交易?”

两人彼此默契,十有八九都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也许吧,但我不太信任朝廷,也不想冒险,因此不会贸然行事,而你,却太狠,太急切了。”

小古毫无惧怕的对视着他,看着他因为沉痛而暗沉的眸子,突然心中痛切,低声道:“阿语,你醒醒吧…为何要这么魔障,为何要急切的报仇?”

“因为我已经忍得太久了。”

景语低声说道,那一刻的凛然杀意,让小古脊背生寒。

“你不肯给我盒子也罢,有钥匙在手,我仍然占据主动。”

他的目光恢复了淡然。却让她更加不安——那份平静背后,似乎是雪山崩塌般的惊悚。

“你匆匆赶回,身上却别无长物,那东西藏在谁那里。只有两个人选。”

小古心头一紧,只听他继续道:“要么是新任的济宁侯,要么,就是这位如瑶姑娘。”

他的目光恢复了那种森然幽黑,话中有话道:“你若是把东西交给济宁侯,必定要后悔莫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古又惊又怒,心中咯噔一沉,隐约有些不好的联想,“难道你想对少爷下手!”

她瞪圆了的杏眸里满是猜疑警惕的光芒,景语心头一阵难受。酸意上涌,他禁不住冷笑道:“别把你家少爷想得太好了,他并非善类,你还是小心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