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增寿默不作声走在房门前,捏了捏拳头,突然一咬牙,猛地往硬实的红木上撞去。

嘣的一声,徐增寿的额头就见血了。

管家愕然。

徐增寿捂着额头,疼的呲牙咧嘴,说道:“你们看见了,毛骧和我一言不合打起来了,是他先动手,还打破了头,哎哟,疼死我了。”

二小姐徐妙清闻讯赶来,亲手给二哥包扎伤口,“你这是何苦?该来的总会来,这次撞头阻拦了第一次,下一次难道自残砍腿?”

在妹妹面前,徐增寿不好意思哭出声,强忍着疼痛说道:“我这么做实际上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妙仪是谢家外孙,但更是我们徐家的大小姐,毛骧来找她问话,甭管是什么理由,我若痛痛快快的把她交出去,下一次毛骧是不是就敢把她关在监狱里严刑逼供?咱们徐家若连一个女儿都护不住,开国第一功臣就成了笑话。”

都是徐家血脉,同气连枝,徐妙清也说道:“这个毛骧早不来,晚不来,非要乘着爹爹,大哥还有大嫂都进宫哭灵时找上门来,其实就是想乘虚而入吧,太卑鄙了。”

徐增寿说道:“亲兵都尉府做事不折手段,又不是什么秘密,别理他,有本事去请旨抓人啊,反正我不会放他进来。对了,妙仪藏在那里去了?要她稳住,别听闻毛骧冒雨在外头等就坐立不安。没事的,咱家徐家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没见过。”

徐妙清低声道:“听说去了五皇子的百草堂药铺。”

徐增寿蹙眉说道:“这个不太安全吧,太子妃办丧事,五皇子一直在宫中,这几天都没去药铺,没法护着她。”

徐妙清说道:“或许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药铺反而成了安全的地方。”

徐妙仪其实没去百草堂药铺,她去了鸡鸣山国子监找《杨公画谱》的吴中四杰扬基。

徐妙仪偷拿了二哥徐增寿的腰牌,还穿着国子监特有的青色襕衫,头戴黑色方巾,因是国孝期间,她舍弃了富丽堂皇的川金扇,换了一副素面的扇子,打着伞,半遮面混进了国子监。

徐妙仪送上名帖,求见国子监的祭酒扬基。书房里,扬基打开名帖,看见里头的小纸条,下巴的美鬓一颤,双手一抖,名帖和纸条都落地了。

扬基捡起纸条,放在水盂里泡软了,字迹模糊不见,才对书童说道:“请这位学生进来。”

一阵炸裂的雷声响起,刚刚小下去的雨滴又变大了,而且争先恐后的落下,连成线,就像鞭子似的抽打着地面。雨水溅湿了她的衣角,徐妙仪忧心忡忡,暗道:顶着这么大的雨,太子妃的丧事就更难办了,宗人府负责治丧事宜,宗正太子是刚刚丧妻的鳏夫,所以丧事都落在了宗令朱棣身上,可见他现在有多么忙碌…

正思忖着,书童来请,“祭酒要见你,请随我来。”

徐妙仪跟着书童走到书房,扬基正负手立在窗边看雨。

“你手上有永平郡主的私印,从那里来的?”扬基问道。

扬基到底是念及昔日主公张士诚的旧情,还是已经成为了新主朱元璋的顺臣?徐妙仪心中迅速做出判断,出言试探道:“祭酒大人心中有愧吗?为何都不敢回头看我。”

扬基冷笑,“这些年有不少人来找我打听消息,都是带着各种面具来的,有自称张士诚旧部,有自称是永平郡主的旧仆,还有称是皇上的密探,看一副面具有什么用?纸条上的私印是我亲手所刻,送给永平郡主的,落到你手里,不知旧主人在何处?”

这个老狐狸,说话始终保持冷静中庸,看不出态度啊,徐妙仪说道:“死了。”

确实是死了,至于什么时候死的,她故意含糊不说。

扬基眸色一黯,“一个女人而已,皇上终究没有放过她,要斩草除根。”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指责朱元璋冷酷无情?扬基对旧主之女身怀同情?徐妙仪不敢因此语就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她反问道:“看来祭酒大人知道苏州城破之时,永平郡主尚未和骏马殉国,而是被软禁了。”

一听到这句话,扬基连眼睛都开始痛苦的抽搐了,他猛地回头,“没错,当年我苦苦请求皇上,放过永平郡主,留住张家一条血脉,这是我投诚的条件。而郡主还是死了吗?谁干的?”

“你莫要自欺欺人了。”徐妙仪讽刺一笑,说道:“你们若真的在乎她死活,为何在城墙孤注一掷冒险刺杀皇上皇后?弄得满城大乱,伤及无辜。你们以为此事过后,永平郡主还能继续活下去?”

扬基连连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个文臣,刺杀一事,毫不知情。我若知道有此事,必定拼命阻止啊!”

徐妙仪看着面前德高望重的吴中四杰,扬基以前是张士诚最信任,最器重的文臣,但是苏州城破,他就立刻投诚了朱元璋,当了大明的官员。

她生性多疑,不可能因为有“背叛”前科的扬基一两句话而相信他。所以她决定先瞒住永平郡主难产而亡、生下皇子送宫中养着一事,问其他的问题套套话。

徐妙仪说道:“沈荣已经被押解回京了,当年他的父亲沈万山重修湖心岛,你奉张士诚之命去给他捧场题词,而现在沈荣火烧湖心岛,那岛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扬基一副茫然的样子,“西湖小岛?那只是当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应酬而已,我记不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徐妙仪觉得不对劲,从她以往查案的经验来看,赵千户也好,周奎也罢,对方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而扬基好像太配合了,她本想像以前审问赵千户、周奎那样来个严刑逼供,而后毁尸灭迹,可是扬基是国子监祭酒,她很难得手,而且她证据不足,不能擅杀无辜。

徐妙仪问道:“那个小岛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为何亲兵都尉府要在废墟上挖地三尺,他们在找什么?”

扬基说道:“还能找什么?当然是张士诚的财宝了,这些年许多人来试探我,以为我知道宝藏的下落,为此连累我家里祖坟都被刨过了。你是什么人?你手上为何有永平郡主的私章?你从那里得知她死了?她葬在何处?”

扬基开始反问,两人互相都不信任。徐妙仪暗道,和这种老狐狸打太极斗心眼,恐怕她占不了上风,弄不好自己被绕进去,她警惕的说道:“你已经是大明的官员了,还关心永平郡主作甚?”

正思忖着,扬基突然拿过她的手中的折扇,提笔在素白的扇面上写了一行字,朝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递还给她。

徐妙仪瞥了一眼,扇面上写着一个地址,还约定今晚三更在此处见面。她狐疑的看着扬基,那扬基点点头,嘴里却冷笑道:“这位公子,你既然不信我,那就请回吧。”

扬基下了逐客令,徐妙仪也不再勉强,她撑伞离开了国子监,骤雨初歇,一个乞丐从栖身桥洞里走出来,准备开工了。

徐妙仪眼珠儿一转,朝着他勾了勾手指头,“想不想换一身新衣服,吃饱喝足在客栈免费住一晚?”

国子监里,书童和扬基说话,态度却不再恭敬,颇为倨傲的问道:“刚才那位公子是毛千户指定要试探的人,你确定毫无破绽?今晚会上钩?”

扬基低头看书,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当你们亲兵都尉府的鱼饵,这种事情早就做熟了,地址和时间都给了,鱼饵放出,至于上不上钩,上钩后你们捉不住捉的住,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书童叹道:“祭酒大人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天下人都是您这样的俊杰,那我们亲兵都尉府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到处抓反贼了。”

扬基木然的翻了一页书,并没有搭腔。

次日凌晨,天蒙蒙亮,守候在陷阱的毛骧始终都没有等到徐妙仪。他百感交集,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觉得失望,推门走出客栈房间,已经有早起的客人在大堂吃早餐了,有一个客人要了十个肉包子带走,到了桥下,徐妙仪在此处等着。

“如何?”徐妙仪问道。

客人将肉包子分给几个刚睡醒的乞儿,那就是昨天被徐妙仪收买的乞丐,说道:“公子神机妙算,今早果然有您描述的那个人走出了房间。”

果然是毛骧的陷阱!明地里登门拜访,暗地里设了圈套诱导!毛骧对她的疑心很大啊!

徐妙仪心情沉重,幸亏她没有心急,关键时刻稳住了,否则陷入陷阱,她百口莫辩,连父亲都无法庇护她了。扬基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毛骧眼线,如果贸然动他,无疑是引火烧身。

此路不通,需要另谋他途,徐妙仪回忆着谢再兴的卷宗,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竟然无计可施了。

铛铛挡!

从远处传来阵阵钟声,正是万寿寺做早课的钟声,徐妙仪眼睛一亮:明路上我斗不过毛骧的眼线,处处被他压制。但是暗路上我还有道衍禅师和姚继同,或许我需要明教的帮助。

第109章 布局捉奸

徐妙仪造访万寿寺,道衍禅师很高兴,备了素点心招待她,“绍兴之行有何收获?”

徐妙仪挽起衣袖,手臂的烫伤还涂着药,绑着纱布,“差点被烤熟了。禅师,对于当年谢再兴案,您知道多少?”

当年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分天下,但名义上都属于明教,表面上奉小明王为尊,对于这三人的争斗,小明王和道衍禅师处于中立的态度,谁都不帮,也不落井下石。

旁观者清,或许道衍禅师看到的会有所不同。

道衍禅师高深莫测的一笑,反问道:“你若信我,就告诉我绍兴之行,你知道了些什么。”

道衍禅师从来不做无意义之事,看来是要交换消息了。徐妙仪已经走投无路,说道:“其实绍兴之行,我根本没机会去绍兴,先到了苏州寒山寺寻访了栾凤的遗孤栾小姐…”

徐妙仪省掉了和朱棣之间的情感纠结,还有藏宝图一事,其他的事情都如实招来。道衍禅师说道:“你天生命大啊,单枪匹马从大火里闯出来。”

徐妙仪说道:“以前我只是怀疑外祖父是被冤枉的,现在我可以确定这绝对是幕后凶手制造的冤枉。我需要找到真凶,还请禅师指点迷津。”

道衍禅师沉吟片刻,说道:“其实此案虽然跨越十年,证据湮灭,单凭你查到的一些信息,很难找到真凶,不过…”

道衍禅师在书案上铺了一张白纸,说道:“其实十年也有十年的好处,岁月自动淘汰了一些嫌疑人,你要找的疑犯,其实不超过十个人,你将这些人的名字罗列出来,一一排除,真凶自然会出现。”

“首先,无论一手炮制谢再兴谋反案,还是现在一次次阻碍你查案,甚至将富商沈荣也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是身怀权势,有一批为他效命的死忠,并且能够从中获名利的人。”

“先排除几个大人物。张士诚,当年有可能是他制造的反间计,目的是损掉朱元璋一员大将,除掉心腹之患,因为谢再兴一而再,再而三的挫败了他攻打金华的计划。陈友谅,当年他正在和朱元璋决战南昌,或许他用离间之计,除掉谢再兴,以乱朱元璋的后方阵脚。”

徐妙仪说道:“这两人可以排除,因为十年前尚有制造冤案的本事和动机,但是十年后他们都死了,手下的残部也消耗殆尽,没有力量阻止我重查此案。”

“对的。”道衍禅师点点头,“所以用这个排除法,我们可以缩小要调查的人的范围。首先,第一个嫌疑犯是明教——”

“禅师。”徐妙仪忙打断道,“我没有怀疑过您。”

道衍禅师笑着摇摇头,“不,在没有确定证据之前,所有在十年前和十年后有本事制造和掩盖谢再兴案的人,都有嫌疑,你不能放过一个疑点。当时明教作壁上观,巴不得这三个巨头互斗,三败俱伤,然后摆脱傀儡的身份,重新掌握实权。现在明教怕你查清真相,以后和明教为敌,干脆一路掩盖阻止,甚至逼急了放火将你烧死灭口,这有何难?”

徐妙仪觉得彻骨深寒,“禅师,义父,那火不是你放的,对不对?”

道衍禅师定定的看着徐妙仪,“妙仪,你不会天真到觉得我会为了你,放弃明教的利益吧?何况明教不止我一人。记住,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谁都有嫌疑,不要被感情左右了你的判断,你要学会怀疑一切。”

“再说第二个嫌疑犯,曹国公李文忠。李文忠是皇上的外甥,手握兵权,骁勇善战,当年和谢再兴齐名,说不定当时为了争权夺势,李文忠要灭了谢再兴。你刚才说谢再兴案从审理到收集证据,到撰写卷宗的人是现在的刑部侍郎刘辰,而刘辰曾经是李文忠的幕僚,并由曹国公举荐到了朱元璋身边做官,现在刘辰官运亨通,背后曹国公这个大靠山功不可没啊。”

徐妙仪在白纸上写下了“李文忠”三个字,说道:“这次绍兴之行,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一直跟着我们,李景隆是个纨绔,但是他身边的护卫是李文忠的亲信,他们可能是眼线,暗中监视我们的行动。”

“对。”道衍禅师说道:“还有,你别忘记了,当年谢再兴谋反后,是李文忠带兵一次次击垮谢再兴的叛军,他招降谢再兴的弟弟谢五,口口声声说保谢五和侄儿们的性命,谢五才会放下武器投降,结果呢?”

徐妙仪想起卷宗上的记载,刘辰用的笔墨所写,但是徐妙仪却觉得字字泣血,透出一股血腥之气,卷宗上的原文历历在目:

李文忠围之,谕其以降。谢五于城上拜而言曰:‘保得我性命便出降。’文忠指天誓曰:‘我是总兵官,不得杀你。’谢五以城降。□□即取赴京,文忠奏:‘恐失信于人,后无肯降者。’□□曰:‘谢再兴是我亲家,反背我降张士诚,情不可恕。’遂将谢五凌迟处死。

徐妙仪冷冷道:“李文忠违背了诺言,并没有成功劝阻朱元璋。”

道衍禅师说道:“不仅仅是李文忠,其实朝廷封了公爵的几大开国功臣,还有两个文官领袖,几乎每个人都有能力在十年前和十年后只手遮天。”

徐妙仪问道:“包括我父亲徐达吗?”

道衍禅师果断摇头,“不,徐达可以排除,他虽然有这个能力,但是没有动机,谢再兴谋反,他被朱元璋猜疑,其实也是受害者。还有开平王常遇春,他去年就死了,他的后人,常茂和常升只是武夫,常森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常家被吕侧妃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看东宫八成都要易主了,常家人根本没有心机耍阴谋。”

“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这两人一文一武,这十年都既有实力制造冤案,掩盖冤案。”

邓愈她是知道的——养出了那么极品的女儿邓铭,想低调都难。

徐妙仪问道:“可是从卷宗和调查到的消息来看,根本没有线索指向这两人。”

道衍禅师说道:“错,表面摘的太干净了,其实就越有嫌疑,依我看,这两人的嫌疑不比曹国公李文忠少,说不定曹国公李文忠只是他们顶出来混淆视听的替罪羊呢,所以不能对两人掉以轻心。此外还有一人,那就是诚意伯刘基,刘基虽然只封了伯爵,但是在朝中是清流文官的领袖,和宰相李善长率领的淮西同乡党争权,我看这两人已经斗的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了。鹤蚌相争,你可以借此机会都试探一下。”

白纸上立刻有了五股势力,分别是明教,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诚意伯刘基。

徐妙仪瞬间有种无力感,不由得叹道:“在这五种势力面前,我渺小的如同蝼蚁般,对付他们,犹如螂臂挡车,自不量力。”

道衍禅师笑道:“这也未必,你若真能找到确凿证据,说动你父亲徐达帮忙,未必不能够扛过这五种势力。你现在觉得无力,是因为你最大的靠山——父亲徐达因谢再兴还有连襟朱文正连续两桩谋反案困住了手脚,为了避嫌,根本不敢触碰旧案。所以你无法借力,孤身一人,又被亲兵都尉府毛骧疑问打压,四面楚歌,因此有了蚍蜉撼大树的感叹。”

徐妙仪暗道:其实背后还有燕王朱棣愿意帮我的…我并不孤单。

想到朱棣,徐妙仪心中稍定,说道:“所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找到证据,得到父亲的支持。”

道衍禅师点头说道:“现在对方在暗处一路盯梢,销毁线索,甚至放火想烧死你灭口,这正说明对方也怕你找到证据啊。而且据我推测,对方应该对证据藏在那里也不知情,或者正在清理当年可能的知情人。”

徐妙仪问道:“绍兴之行的起因在于那个死在谢家门口的百户曾经参与过谢家满门抄斩,传闻是冤鬼索命,此事传到了我表哥耳边,所以才会引起后来的一番波折,莫非这个百户被幕后指使之人灭口?”

道衍禅师说道:“那人已经被火化了,靖江王去了绍兴一趟,一点线索都没有,从手法来看,行事干净利落,似乎和纵火烧你的人是一伙人。”

徐妙仪看着白纸上的五种势力,目光停留在第一个“明教”上,明教四大长老,互相是独立的,狐踪为何要派手下暗探跟着我的表哥?还当了我表哥的侍卫统领?当年周夫人被马钱子之毒灭口,至今没有找到凶手,而当时天牢里只有逃狱的狐踪行动是自由的…

道衍禅师说过,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要怀疑一切,不能感情用事,这其中的暗示,是不是狐踪有嫌疑?

徐妙仪和道衍禅师十年父女情,而道衍禅师是明教一手栽培的,身怀屠龙的大志向,他对明教的感情更深。

所以徐妙仪纵使对狐踪生疑,也不敢直接问道衍,拿十年父女情来一场豪赌,因为道衍绝对不会做出有损明教同党的事情,他冷静的帮助自己分析幕后主使的身份,已经仁至义尽了。

徐妙仪说道:“禅师,我要见狐踪,有些话想面对面的说清楚。”

第110章 烈士暮年

道衍禅师爽快的答应了徐妙仪的请求,妙仪离开禅房后,狐踪从密室出来,面有愠色,质问道衍:“你为何不按照计划,引导出朱元璋监守自盗,有重大嫌疑,她即使有证据证明朱元璋是凶手,她父亲徐达也会为了家族利益选择无视隐忍,从而让她对家庭,对朱明朝廷绝望愤恨,一心一意依靠我们明教复仇,可是你不仅不提朱元璋,反而把明教扯进去了?你是何居心?”

道衍禅师平静的说道:“徐妙仪聪明绝顶,如果我贸然说出朱元璋有嫌疑,她反而会疑心,不若告诉她怀疑一切,不要相信任何人,然后利用线索引导她慢慢怀疑朱元璋。至于为何扯进明教——”

道衍禅师定定的看着狐踪:“还不是你自作主张,在监狱里毒杀了周夫人,徐妙仪是刨根问底的性格,你以为她会善罢甘休?她对你有了疑心,在这个疑心没有打消之前,她不可能对明教死心塌地,更不可能冒险和明教合作,实现你制定的计划。”

“我培养她足足十年,使得她对明教依赖顺从,甚至配合我冒险刺杀郭阳天这个叛徒,将你从天牢救出来,她将来会慢慢派上更大的用场,成为明教在朝廷一枚最深的棋子,但是你操之过急,刚刚从天牢脱险就毒杀周夫人,使得她对我和明教生疑,这个乱摊子还不是由我收拾!”

说道这里,道衍禅师眼里也有怒色,“你我都是历经沧桑的人了,都知道要捆绑住一个人,要么是

足够的利益,要么是难以斩断的情感。对付徐妙仪这种童年缺爱的人,最有效的就是情感,她至今保守着明教的机密,不透露出分毫,是因为利益吗?不,是因为和我十年的父女情!你要是再继续破坏感情,必然会将她推得越来越远!所以现在要乘着她四面楚歌时,收一收她的心,帮她查案,反正不管她怎么查,你有关键证据在手,最后的指向都会是朱元璋。”

狐踪不以为然,讽刺一笑,说道:“我若不杀周夫人,迫使你们父女暂时决裂,你和徐妙仪要父女情深到什么地步?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对她的父女情超过对明教的忠诚吗?没错,捆住一个人,要么是利益,要么是情感,可是你好好反省自己,到底是你用父女情捆住了徐妙仪,还是捆住了你自己?”

道衍双手紧握着桌角,说道:“你在怀疑我对明教的忠诚?”

狐踪右手握拳,朝着自己的胸口锤了三下,说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为了明教,我可以舍弃一切!可是你呢?你扪心自问,为了明教,你愿意牺牲养十年的徐妙仪吗?”

道衍禅师瞳孔猛地一缩,说道:“狐踪,你我少年相识,受明王栽培,无论明教是辉煌还是没落,我们的忠心日月可鉴,没有我的斡旋谋划,明教早就灭亡了。”

狐踪紧紧盯着道衍禅师,连连质问道:“你在逃避我的问题不是吗?明教和徐妙仪,这两者在你心里,到底孰轻孰重?如果必须牺牲一个,你会选择牺牲谁?”

道衍禅师眼睛都没眨,立刻回答道:“我会保住明教。”

狐踪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拍了拍道衍禅师的肩膀,说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你,当年明王也没有看错你,你我都是为明教而生,为明教而死的。”

道衍禅师按了按肩膀上狐踪的手,叹道:“你我一起为明教出生入死多年,无论经历多少风浪,都不曾怀疑过对方的忠诚,可是——狐踪,以后莫要再像今日这样质问我了,无论多好的同袍之谊,都禁不起怀疑一次次的冲撞。明教到现在,也只剩下我们两个老骨头撑着,我们若互相怀疑,自杀自起来,不用朝廷的围剿,我们就自行分化瓦解了。”

“好兄弟,我发誓,从今日开始,永不相疑,一起携手拉徐妙仪入局,帮我们完成计划,复兴明教。”

“好,我道衍也在此立誓,此生永不相疑。”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都坚定从容,毫无闪烁之意。

啪!

两人就像少年时那样默契的击掌为誓,重归于好。

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融洽了,道衍禅师问道:“狐踪,既然你对我深信不疑,能否告诉我,你那天晚上从周夫人那里得到了什么绝佳的消息?你究竟掌握了什么,会自信引导徐妙仪把矛头指向朱元璋?”

狐踪顿了顿,说道:“道衍,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但此时不易将其和盘托出,在这个计划里,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你我,只要按照棋谱走下去,计划肯定能够完美无缺的执行,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确定我们能够牢牢控制住徐妙仪这枚关键棋子,把她推到最合适的位置上。”

道衍嘴角微动,说道:“好,我信你,这个问题我不会问第二次。”

狐踪再次拍了拍道衍的肩膀,感动的说道:“好兄弟,还是你最明白我的难处。”

道衍说道:“明教生死存亡,在此一搏,你我定要齐心协力,早日复兴明教。”

两人似乎回到了过去肩并肩战斗的时光,互相拥抱着,拍了拍对方脊背。

道衍禅师看着窗外绵绵阴雨,目光满是挣扎和纠结:如果明教和徐妙仪必须牺牲一个,我会努力保住明教——但是,难道一定要以牺牲徐妙仪为代价吗…

秦淮河,翠烟楼。

太子妃薨逝,正值国丧期间,青楼楚馆都闭门歇业,不闻丝竹之声,翠烟楼的花魁明月无事可做,慵懒的斜依窗台上,冷不防瞥见细雨中的花园凉亭里有一个熟悉的侧颜,不禁一怔:这不是元宵节城墙上救了她的恩人吗?

距离隔得太远,只是匆匆一瞥,她不敢确认,就匆匆下楼,撑着伞想去探个究竟。

走到一半,蓦地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明月姑娘,花园已经被我的客人包下了,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请回房吧。”

“孙爷?对不起,明月莽撞了。”明月忙施礼道歉。孙爷是秦淮河地头蛇,掌握着秦淮河一半的画舫,黑白两道通吃,上一次她偷偷和孙爷合作,解救了一个出身豪门的小姑娘,孙爷给了她一匣子珍珠当谢礼,也是封口费。

孙爷上下打量了明月一番,眼中疑惑未消,问道:“下雨天,你去花园作甚?”

孙爷是个老江湖,目光如炬。明月柔情似水,穿着一身素白,撑着一顶白绢油布半透明的油纸伞,犹如墙角边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明月微微一笑,坦言说道:“鸨爱钞,妓爱俏。明月远远瞧见花园里有一个俊俏风流的小后生,便亲近的心思,想要亲近亲近。”

孙爷不信,问道:“明月姑娘是花魁娘子,听说店大欺客,寻常客人连金面都不曾见得,客人任你挑选,还愁没有长相俊俏的娇客?”

明月眼神里有一股孤清之意,说道:“我今年十八岁,别看这盛夏花枝满头开的鲜艳,实则花期将过,快要不新鲜了。老鸨本来在夏天出卖我的初夜,价高者得,最后捞一把银子的,可是碰到国孝,就延期到秋天。明月心想,反正都是要卖的,与其买给那些猥琐低俗的臭男人或者想一枝梨花压海棠的衣冠禽兽白头官员,不若笼络住一个愿意出高价的可心人,以后想到自己的初夜,不至于那么不堪回首。”

明月楚楚可怜,不过孙爷见惯了秦淮风月,不为所动,摆了摆手,说道:“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看似风光,实则苟且,红颜薄命啊,想要真能找到不介意你的出身,并且有本事救你出苦海之人,那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你走吧,花园里的客人只是借这个地方说说话,对红颜都没兴趣。”

“是。”明月乖乖的撑着油纸伞离开。回到花楼,却不死心,偷偷取出恩客为了讨好她而送的西洋望远镜,透过半开的窗户,执着的搜寻那个熟悉的侧颜。

正是那个恩人!

他穿着青纱道袍,头戴网巾,在夏天黯淡的细雨天光中,他精致的五官和干净的气质是唯一的亮色。

亮的她挪不开眼,她不禁轻轻哼起歌来,“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

徐妙仪并不知道明月在偷偷看她。她的注意力都在狐踪那里。

徐妙仪说道:“鸡鸣山一别,已有半年没见面了。”

狐踪朝着她拱了拱手,“天牢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本来以为会老死在天牢。”

徐妙仪说道:“那时候我是明教的一员,救长老也好,除掉郭阳天这个败类也罢,都是我应该做的。这次拜托了道衍禅师约你见面,是为了弄清周夫人之死,此事涉及当年我母亲之死的真相,不知长老可否明言?”

“其实毒死周夫人的人,你是认识的,甚至还很熟悉。”狐踪坦然说道,“其实是自己人监守自盗。当晚半夜,因我提前知道有越狱行动,所以一直装睡,等着同伴接应。半夜时,有一个狱卒打扮的人进来,悄悄叫醒了周夫人,周夫人问他是什么人,他什么都没说,隔着铁栅栏递给了周夫人一个纸条和一壶毒酒,周夫人看了纸条,立刻喝下毒酒死了。”

“看着周夫人的身体僵硬,死透了,那人拿走了纸条,离开天牢。”

徐妙仪颤抖的问道:“那人是谁?”

狐踪说道:“正是宫里的太监黄俨,黄俨一直带着亲兵都尉府的人到处拘捕我们明教同伴,他虽然乔装了,还没出声,但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黄俨?他是皇上身边的人啊!难道…徐妙仪想起道衍禅师所说的,要怀疑一切,黄俨为何要杀周夫人?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一串问题在脑海里乱蹦,徐妙仪强作镇定,问道:“长老莫慌诓骗我,黄俨是皇上的人,他为何要杀周夫人灭口?”

关键是,皇上为什么要故意冤枉自己的猛将,自损臂膀?这不符合情理。

“黄俨背后的主谋是谁,我也不不清楚,反正那晚杀周夫人的肯定是黄俨。”狐踪说道:“你为明教立下大功,也救了我一命。你现在孤立无援,虽然已经脱离了明教,但是明教愿意帮你查案。盯梢也好,起底也罢,你想查什么,明教会尽量出人出力帮你达成。此案查清之后,你和明教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看着狐踪如此坦然的目光,徐妙仪心中依然有疑惑在,问道:“长老,你为何明教的人潜在我表哥身边?”

“这件事只是我们无奈之举。”狐踪解释说道:“朱守谦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郡王而已。我们本来想派人潜入□□,或者燕王府这种位高权重的亲王身边,可是强者如云,我们的人没有本事挤进去,只能烧朱守谦这个冷灶。”

狐踪见徐妙仪依然半信半疑,又说道:“信不信在你自己,我无法勉强。帮你查案,只为还你一个人情。黄俨有没有疑问,你一查便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