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踪如此自信,是因为他相信黄俨一定有问题!因为那晚脱困的狐踪打开周夫人的牢房,逼周夫人吞下马钱子之毒,周夫人挣扎反抗着说道:“黄公公!黄俨!阉人不得好死!我什么都没招,你还是要杀人灭口!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狐踪听到黄俨的名字,便知周夫人以为他是黄俨派来灭口的,原来幕后真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

皇上是不是清白的,根本无关紧要。只要黄俨有问题,明教一路帮助徐妙仪查案,在关键证据上做一点手脚,就不愁徐妙仪对皇上心生愤恨,到时候…

第111章 父子生隙

老朱家的祖坟在凤阳,朱元璋也想将来葬在家乡,甚至打算干脆迁都凤阳,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居然修建了巍峨坚固的城墙,好像一个剔红嵌宝的超豪华盒子里装了一根野草。

一国都城至关重要,那朝那代的都城设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文臣武将拼死阻止了朱元璋疯狂的想法,钦天监的神棍们赶紧“掐指一算”,金陵鸡鸣山孝陵作为龙脉最合适,总算打消了朱元璋对家乡执着的眷恋。

太子妃常氏是晚辈,陵墓还没开工,暂时葬在孝陵旁边,等以后太子朱标也去世了,再将常氏的棺椁挪出来合葬。

宗人府负责皇族的婚丧嫁娶,宗正太子朱标丧妻,左宗令二皇子秦王朱樉的侧妃邓铭即将临盆,所以治丧的重任都落在右宗令燕王朱棣身上。

朱棣匆匆赶回金陵,就一头扎在丧事中,没有机会和徐妙仪见面,忙的焦头烂额,饶是如此,还被父皇朱元璋好一顿训斥。

“你是怎么办事的?三天后太子妃就要下葬了,临时更换墓穴,成何体统!”朱元璋年初遭遇刺杀,又失去了皇太孙,年中大儿媳去世,继而连三的坏消息,使得他心情很糟糕,人也憔悴了,头发白了大半。

朱棣穿着一身缁麻素服,解释道:“父皇,钦天监和礼部选定的墓穴我亲自下去看了,不知是连日下雨的缘故,还是恰好下面有暗泉,里面严重浸水,必须要换地方。已经吩咐工匠连夜赶工了,只是三日之内无法完成,需先将大嫂的棺椁挪到鸡鸣寺停放一月,等新穴开凿完毕,方能入葬。”

朱元璋还在气头上,指责儿子说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从你督造鸡鸣山皇陵开始,各种破事就层出不穷,什么魔教逆党越狱、什么北元奸细意图炸毁皇陵,现在太子妃的丧事又闹出墓穴进水,临时迁移坟墓地。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如此粗心大意,办事不利,将来就藩燕地,我大明江山岂不是要败坏在你这个逆子手中!”

其实魔教逆党狐踪越狱的责任人是监管天牢的毛骧,和朱棣无关;北元奸细一事确实在朱棣督造孝陵时发生,但最后因祸得福,招降了张玉这等北元大将,还得到北元皇帝即将病危的情报,朱棣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朱棣看着父亲焦躁的面容,斑白的头发,知道父亲是因连遭打击,心情抑郁,拿他撒气而已。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孩儿有错,请父皇责罚。”

一旁马皇后劝道:“皇上,此事也不能全怪老四,谁能预料到好端端的坟墓会突然进水呢。再说了,提前发现墓穴有问题,总比大儿媳妇下葬、关闭墓门后棺椁被水浸泡强啊,你看老四都瘦了,他最近很辛苦的。”

朱元璋这才仔细打量着四儿子,连日操劳,几乎夜不能寐,朱棣熬得双眼通红,颧骨凸出,胡子拉碴,看起来比太子朱标这个丧妻的鳏夫还憔悴。

这才忍住没有继续骂四儿子,朱元璋说道:“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就别占着宗人府的差事了,老三会接替你的位置。”

朱元璋非常讲究长幼有序,其实宗人府的右宗令本就该是三皇子晋王朱?,轮不到排行老四的燕王朱棣,当时朱被派到了凤阳督造祖父的坟墓,所以朱棣才当上这个右宗令,现在位归原主,朱棣觉得理所当然。

朱棣说道:“好,孩儿这就和三哥去交接宗人府事宜。”

朱元璋见四儿子淡定,甚至毫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无名火顿起,厉声说道:“做错了事还不知反省,古人云,知耻而后勇,你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以后怎么改正?黄俨,命史官将四皇子犯的错误写进《御制纪非录》,帮他长长记性。”

《御制纪非录》是朱元璋惩罚皇子们的杀手锏。简单的说,就是一个皇子专属的记过本。朱元璋将儿子们犯的错误,连同他如何训斥、惩罚都命史官单独记载在这本书里。

这还不够,朱元璋还命人抄录成书,散发给皇子皇孙们,命他们反复诵读,互相督促改正,知耻而后勇,方能纠正错误。

也就是说,只要记入了《御制纪非录》,这丢脸不仅仅是今生今世了,简直要遗臭万年,将来老朱家的子子孙孙都知道当年谁谁被骂的狗血淋头。

朱棣不在乎宗人府的官职,但是他在乎名誉。生母早逝,五弟年幼,他早熟多智,视父亲为榜样,努力当一个优秀的皇子,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所以他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能应对宗人府各种琐碎和繁文缛节。他对美色,财富,甚至权势都毫无兴趣,一心一意把自己磨练成父亲心中皇子的典范,可是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的自尊和努力踩在脚下了。

朱棣猛然抬头,说道:“父皇!孩儿一直服从父皇的安排,兢兢业业,从来不敢懈怠,小错小惩,大错大惩,孩儿即使有错,也不至于到了记入《御制纪非录》的地步,请父皇收回成命。”

马皇后知道朱棣向来爱惜羽毛,克己职守,视名誉如生命,丈夫这样惩罚老四,实在太过了,也劝道:“皇上,老四向来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还年轻,脸皮薄着呢,要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莫要挫了孩子的锐气。”

平日马皇后的劝告是很有分量的,但是这次朱元璋不算轻轻放过朱棣,“皇后,老四这一次不是小错,他犯了不孝不悌的大过啊!大儿媳妇病重,他一直是知道的,可还是告了假,去苏杭等地游山玩水。大儿媳妇病逝时,他才匆匆赶回来操办丧事,倘若他一直在宗人府,何至于如此仓促的操办丧事?甚至墓穴漏水一事也能早些发现…”

朱棣顿时明白了:原来父皇是怪我多事,插手调查谢再兴案,找借口惩戒我罢了。谢再兴案果然是父皇的逆鳞,触碰不得,难怪魏国公徐达一直不敢查此案,还是他最了解父皇的心思。

写入《御制纪非录》的确是人生之大辱,可我若提前知道是这个结果,会置之不理,任由徐妙仪葬身火海吗?

不会。

所以写就写吧,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平生第一次,朱元璋在朱棣心中不再完美,原来父亲也有生疑,摇摆,甚至气量狭窄的时候…

朱棣回到宗人府,和三哥晋王朱?一一交代文书等事项。晋王文武全才,但是更爱好诗文,他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不由得叹道:

“唉,四弟啊,你先别走,我回宫和父皇求求情,帮你保住宗人府的差事。你也知道,我最烦这些琐事了。太子妃的葬礼,国孝后还有几个公主的婚事,还有弟弟们开府选址造王府,娶王妃生孩子要册封…想想就头疼,还是吟诗作赋痛快。”

“父皇国事家事缠身,心情不好,三哥别去触霉头了,免得引火烧身。”朱棣指着一卷文书说道:“这是太子妃出殡的仪仗安排,三哥先办好大嫂的丧事,其他的慢慢来,有六部的人协助,很快能上手的。”

晋王朱?知道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的接过文书,说道:“好吧,我先顶着你的位置,等父皇息怒,我再求父皇让你官复原职。”

朱棣一笑,说道:“三哥,这宗人府右宗令的位置本该是你的。”

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太子不管宗人府的事,在宫里协助父皇理国事;二哥即将当爹,一门心思守着他的侧妃;宗人府以后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想想就可怕。四弟,将来我若有所求,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朱棣说道:“都是兄弟,三哥若有需要相帮的地方,我定尽力而为,绝不推脱。”

朱?感慨的拍了拍朱棣的肩膀,“这么多兄弟,还是四弟最靠谱,你若有什么麻烦事,别藏着掖着,和三哥说一说,三哥也会帮你的。”

朱棣点头说道:“知道了,多谢三哥。”

一切交接完毕,已是黄昏了,朱?看着堆积如山的账本唉声叹气,朱棣告辞,朱?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朱棣,“四弟,去年太子妃难产,是你带着一个女医进宫伺候生产,最后母子平安。如今二哥的侧妃也即将临盆,他有些不放心,想请当时的女医照顾邓侧妃,你和那个女医相熟,可否

请她去秦王/府住几日?唉,二哥这个人你也知道,什么都好,就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朱?和二皇子秦王朱樉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口头上数落亲二哥秦王贪恋儿女私情,但实际上也是亲兄弟才有的纵容和无奈。这话唯独他说得,若别的皇子取笑秦王儿女情长,他是头一个站出来反驳的。

朱棣眼里闪过一丝怒气,眨了眨眼,立刻恢复了平静,说道:“三哥真是贵人多忘事,父皇去年过年的时候一道圣旨,命她认祖归宗,如今贵为魏国公府的千金,三哥若想请徐大小姐去秦王/府一

趟,那要先问问魏国公的意思了。”

魏国公徐达是开国第一功臣,太子朱标都要尊重的大人物,他能答应女儿去秦/王府伺候那个骄纵的邓铭才怪。

朱?像是刚刚记起来,笑道:“哦?瞧我这记性,差点忘记了这桩去年轰动京城的大事。”

朱棣不再多言,告辞离开。上了马车,内侍马三保低声说道:“这几天按照王爷的吩咐,我们暗中盯梢毛骧,毛骧果然一直到处堵着徐大小姐,不过最后都扑空了。最后还是徐大小姐主动约了毛骧见面,两人在秦淮河一艘画舫里密谈。”

朱棣虽然忙于太子妃的丧事,但是也一直命心腹保护着徐妙仪,朱棣冷冷说道:“带我去找她,派人捎信给毛骧,若对徐大小姐无礼,我不会放过他。”

秦淮河,朱雀桥,一艘画舫缓缓靠岸,船头的徐妙仪青衣乌发,目光落在码头等候的朱棣身上。

看到徐妙仪的瞬间,连日操持丧事的疲倦和父皇严惩的委屈都消失不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月不见,简直恍如隔世。

朱棣拿着一把雨伞,走出凉亭,准备接下船的徐妙仪。马三保体贴的又递过一把雨伞,“燕王殿下,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不够遮的。”

朱棣言简意赅的说道,“滚。”

马三保不解风情,追过去说道:“殿下若是嫌累,奴婢可以替您撑伞。”

朱棣回头看了这个注定孤独一生的小内侍一眼,多说了三个字,“滚远一点。”

第112章 锦衣初现

毛骧夹怀疑徐妙仪说谎,又不能用极端的方法,像审问沈荣那样逼问她。他甚至找了国子监祭酒扬基设了圈套,以抓住她的把柄,那样就有借口逼问,但是被徐妙仪识破了,只是碰了碰鱼饵,根本没有上钩。

毛骧顿时有种棋逢对手之感。徐妙仪神秘消失一天后,居然主动通过宋秀儿约了毛骧在一艘画舫见面。

“沈荣死了没?”没等毛骧开口,徐妙仪就反客为主,问起了案情。

毛骧说道:“半死不活。始终不肯承认放火烧岛。徐大小姐,既然有人想杀你灭口,我劝你不要到处跑了,徐家瞻园守卫森严,你还是在家里比较安全。”

徐妙仪一笑,并不理会,继续问道:“西湖湖心岛已经被烧得夷为平地,你们圈起来挖地三尺,到底挖出了些什么?”

毛骧说道:“一无所获,连石基都撬开挖过了,什么都没有。徐大小姐,礼尚往来,我回答你两个问题,你能否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多,两个就够了。”

徐妙仪点点头,“毛千户是个痛快人,问吧。”

今日见面,两人明显疏远了,客客气气称呼对方为“徐大小姐”和“毛千户”。

毛骧问道:“徐大小姐手上有已故永安郡主的私印,这私印从何而来?你那天找国子监杨祭酒所为何事?”

明言提起那天利用扬基诱捕设局,等于是撕破脸了。

徐妙仪轻嗅着手中含苞待放的栀子花,说道:“当然是永安郡主所赠。我曾经帮助永安郡主生产,她送了一枚私章,当时我应燕王的要求,扮作明教的人安抚永安郡主,郡主赠私章一事,我也对燕王说过,并没有隐瞒。去找杨祭酒,是因他曾经是张士诚的幕僚,当年沈万三重修湖心岛,也是他过去捧场题词,这一切太过巧合,我觉得他应该知道当年谢再兴案的一些□□消息。”

毛骧问道:“那你为何没有赴约?”

“这是第三个问题啦,不过我也可以回答你。”徐妙仪说道:“因为杨祭酒太心急了,仅仅凭借一枚私印和三言两语,他就相信我的话,立刻在纸扇上写出见面的地址和时间,这种不谨慎的行为,怎么可能在两个吴王手里都占据高位,经历两朝而屹立不倒呢?”

张士诚和朱元璋都自封过吴王。扬基跟随张士诚十几年,但是苏州城破后,他就立刻得到了朱元璋的重用,如今是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天下,连徐妙仪的二哥徐增寿都是他的学生,赫赫有名的大明文坛领袖人物,早就混成滑不溜丢的老狐狸了,徐妙仪不信老狐狸会如此沉不住气。

毛骧一叹,“你如此防备,这是为何?你我互不信任,实则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谢再兴旧案举步维艰,甚至步入死局。不若携手合作,共享消息,早日查清真相。”

“我不是不和你合作,而是选择有条件的合作。”徐妙仪说道:“毛千户,你应该也看过十年前谢再兴案的卷宗了,也跟着我和表哥下江南,亲身经历了重查旧案的过程,应该明白谢再兴案幕后指使隐藏之深,地位之高,实在令人胆寒。毛千户,我不信你,不是觉得你是真凶,而是觉得连你也在真凶的鼓掌之间,我若不设防的和盘托出,是因如果告诉了你,就等于在真凶面前丢盔卸甲,毫无防备,完全陷入被动局面。”

毛千户目光一凛,说道:“徐大小姐,我毛骧是皇上的义子,只忠心皇上,你这样含沙射影,是暗指皇上对谢再兴失察,断案不公?”

徐妙仪矢口否认,说道:“岂敢岂敢,毛千户莫要误会。你赤胆忠心,敢保证周围的人没有异心吗?你眼睛盯着我,背后却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我这几日前思后想,拟定了五人名单,这五个人势力强大,有能力制造十年前的冤案,也有能力在十年后一路监视我,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灭证据。我可以将这五人的名单和你分享,真凶一定就在这里面,首先是魔教逆党…”

徐妙仪几乎是完全照搬了道衍禅师的分析,将五人名单一一列举讲解出来,当然了,在毛骧面前,她肯定不会提对朱元璋的怀疑。

道衍禅师是几十年政局变动的亲历者,他的见识和判断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连毛骧也听进去的,觉得豁然开朗,字字在理。

画舫渐渐靠岸,徐妙仪告辞,“毛千户,今天就聊这里,以后有什么消息,我们可以互相交换,都是为了查案,井水不犯河水,请不要把我当囚犯一样审问。”

毛骧说道:“徐大小姐,此案已经归我们亲兵都尉府查办,其余人等不得插手,干扰办案,连靖江王都停止了,你一介女子,还是收手吧。”

徐妙仪说道:“表哥是宗室郡王,当然要听命行事。而我只是民女,不吃朝廷俸禄,你查的是谢再兴案,我要的是为母复仇,对得起养育之恩。”

毛骧敏锐的问道:“你不是已经忘记了过去,不记得十年前的事情吗?”

徐妙仪一笑,说道:“这个嘛,我最近好像记起来一些童年往事了,再仔细回想一下,说不定连当时行凶之人的相貌都能描出来,这事毛千户一定保密哦,一旦泄露出去,真凶恐怕要杀人灭口,下次见面,我恐怕会成为一具不会开口的尸体。”

毛骧一噎,说道:“放心吧,此事我只会告诉皇上一人。”

徐妙仪低声说道:“你要小心皇上身边的亲信,侍卫,太监,宫女,甚至写起居注的史官都要重新查底细。”

这其中就包括太监黄俨。道衍说过,要怀疑一切,所以狐踪的话,徐妙仪不敢全信,但现在想想周夫人出事那天,黄俨也去了鸡鸣山,还真是可疑呢…

毛骧确实拿徐妙仪无可奈何,他在画舫上远远看见燕王朱棣撑着一把雨伞在码头等候,知道徐妙仪的后台不仅仅是魏国公府,燕王,周王,甚至等太子妃国孝结束后,即将和怀庆公主成亲的准驸马王宁都是徐妙仪的维护者。

他们每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人物,就连马皇后也叮嘱毛骧说道:“谢再兴案是皇上的逆鳞,不准别人触碰,即使重查旧案,也不准外人插手此事,全部交由你负责。而徐妙仪年轻不懂事,容易冲动,一腔热血想挖出那些陈年旧事,对外人防范心理重,肯定不肯和盘托出。”

“所以你说话行事要有分寸,千万不可轻慢功臣之女,以免魏国公心生埋怨,使得君臣离心啊。皇上日理万机,不能面面俱到的吩咐。你们为皇上办事,就要努力妥帖周全…”

毛骧回宫禀告洪武帝,朱元璋看着五人名单冷笑,“…魔教,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韩国

公李善长,诚意伯刘基,这个徐妙仪胆子真大,连魔教都不怕,还明言怀疑朕的四大股肱之臣!其实她也怀疑朕吧,不敢明言而已。”

毛骧想起马皇后的叮嘱,忙解释说道:“以末将看来,徐大小姐并非有轻慢君主之意,她不过——不过是一个被吓坏的女孩子,为求自保,寻找真凶而已。而且末将以为,这五人名单并非她异想天开之词。确实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有实力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制造、掩盖谢再兴案。倘若真凶果然是其中一人,任由他们留在朝中,将来必定酿成大祸,对大明江山不利。”

朱元璋盯着毛骧说道:“你也怀疑朕的文臣武将?”

毛骧的目光并不闪躲,说道:“末将只忠心皇上,不畏惧一切权贵,末将愿意为皇上揭开一切疑惑,扫清一切障碍,保护我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了,说道:“当年朕收养你们这些义子,沐英、平安、何文辉他们一直在外征战,只有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当护卫,你陪伴朕的时间比皇子们还多,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毛骧心有所触,说道:“末将的命是皇上救的,末将毕生都追随皇上,绝无杂念。”

为了保持对朱元璋绝对的忠诚,毛骧连刚刚对宋秀儿萌发的爱情都狠心斩断了,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摇摆和分心。

朱元璋说道:“其实徐妙仪的名单很有道理,除了魔教,朝廷还有居心叵测的内贼,一定要查清楚。不仅仅是谢再兴案,去年张士诚旧部在城墙刺杀朕和皇后,差点让他们得逞,在城楼里事先埋下火药引线,一定有内鬼里应外合,策划了许久。你看看朝中的官员,有像扬基这样昔日张士诚的幕僚亲信,也有张玉这样北元投降的旧臣,当年陈友谅那边也有降将。他们表面三呼万岁,谁知道心中打什么主意?想到这里朕寝食难安啊。”

朱元璋疲倦的揉了揉额头,斑白的头发连黑色/网巾都罩不住,手背青筋暴起,已经能够看见淡淡的老人斑。毛骧很心疼义父,说道:“皇上是不是又头疼了?末将这就去宣御医。”

头疼病是城墙刺杀时被落下的病根,朱元璋摇摇头,说道:“不要叫御医,忍过一阵子就好,御医开的药都是安神催眠的,朕吃了后总是昏昏欲睡,不能清醒的批阅奏折。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北元一直伺机反扑,西南也不安宁。要安定边疆,靠着和谈和打仗,软硬兼施。若要肃清朝局,就要严格监视百官,体察民情,光靠监察司和御史是远远不够的。”

“毛骧,朕要建立一支专门监视百官民情,只办理朕钦定御案的军队,不受六部,甚至丞相的约束,只听命于朕一人,有单独的监狱,不被任何人干涉。”

毛骧说道:“如今的亲兵都尉府就很类似了。”

朱元璋摇头说道:“不,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亲兵都尉府的人也不干净,恐怕早就安插了各种眼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要砍掉这些人,另起炉灶。毛骧,朕最信你,就交由你负责挑选精英强将,只要家世清白,没有加入乱七八糟阵营者方能入选。”

“暗中招募民间的能人,训练他们为暗探,负责监视,传递情报,各路的驿站也必须有我们的人,入住驿站的路人官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朕都要知道。朕是天子,天下事,无论大小,都不能瞒过朕的眼睛。朕要不惜一切代价肃清朝廷,换来盛世太平。”

“末将尊旨。”头一次担当如此大任,毛骧觉得肩膀沉甸甸的,他想了想,问道:“皇上,既然要砍掉亲兵都尉府,那末将以何名义组建一个新的组织?”

这可为难朱元璋了,他不擅长取名字,取得名字无论人名,路名都忒俗气,比如嫡幼孙小名就叫水生;赐给徐达宅邸瞻园所在的街坊叫做大功坊;贯穿金陵城南北的大路叫做大通街。

朱元璋见毛骧腰间佩着绣春刀,穿着御赐的斗牛服,威风凛凛,一看面相就是震慑力,便说道:“你们代表着朕的威严。以后都穿绣着斗牛的锦衣袍服,就叫锦衣卫吧。千户的官职太低了,那些公爵大臣们恐怕会看低你,朕就封你为锦衣卫指挥使,一品武官,只听朕的号令,监督百官,体察民情。”

毛骧说道:“末将遵命!”

第113章 一蓑烟雨

风雨如晦,皇宫文华殿里,一个令后世闻风丧胆的组织——锦衣卫伴随着凄风细雨而生。

同样的风雨,在秦淮河边却是另一处的风景,一丝丝细雨摇摆如线,一声声船桨拍打如歌。朱棣打着一柄六十四骨的大黑色油布伞,为徐妙仪撑起了一小片遮风避雨之地。

回到金陵的十天来,徐妙仪一直和各路人马暗斗,身体和精神都是十分疲惫。朱棣忙着太子妃的丧事,被父亲找借口教训责备,他也几乎筋疲力竭。可是两人在码头重逢的那一刻,一切烦忧都消失了,像吃了人参果似的振奋精神。

什么写入《御制记非录》的耻辱,什么五人嫌疑名单只手遮天的沉重,都暂且抛开一边,仅留相逢的喜悦。

可是两人伞下重逢,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都想将那些不愉快和负担收起来,莫要辜负这难得相聚的韶光。

徐妙仪听着细雨敲打雨伞的声响,说道:“这伞——挺大的。”

朱棣抬头看了看六十四骨的雨伞,暗道马三保真是个没有眼色的家伙,挑伞都不会,给了他这么大的一柄伞,导致伞下他和妙仪的距离足足有一拳之隔啊!

没办法,只好自力更生了。朱棣说道:“嗯,伞大好遮雨。”

嘴上说着话,空出的右手也不闲着,就这么自然的牵住了徐妙仪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相碰,小手本能的往外缩了缩,大手敏捷的围追堵截,抓住了小手,手指紧扣,令小手无法逃脱。

五指交缠,徐妙仪的脚步微微一滞,朱棣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她,目光灼热,似乎能够将妙仪微湿的鬓发烤干,不肯放手。

目光如蜂蜜般甜蜜缠绵,犹如辣酱般火热心颤,双重夹击之下,徐妙仪败下阵来,垂下眼帘,任由朱棣牵着她的手。

远处驾着马车的马三保看见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光天化日之下,殿下就敢和徐大小姐肩并肩在秦淮河边漫步?不行!若传到皇上耳边,恐怕《御制记非录》上又要多一条记录了!

马三保抱着一把雨伞跳下马车,想要冒雨跑过去将两人分开。护卫丘福伸手拦住了,丘福本来是亲兵都尉府跟着毛骧的小旗,鸡鸣山天牢狐踪越狱后,他受军法处置,丢了官职,被朱棣召到新建的燕王府当差。

丘福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什么都没看到。”

马三保急忙说道:“燕王殿下刚刚被皇上教训,还夺了宗人府的差事,不能再授人把柄了。”

丘福说道:“你一个注定孤独一生的小公公懂什么?燕王府正缺一个王妃呢?难道让燕王一直光棍下去?我觉得徐大小姐就很好,性格直爽,有本事有担当,你别搅合黄了这对璧人。”

“我当然知道燕王的心思,可是——”马三保叹道:“唉,你一个护卫,根本不懂皇宫里的规矩,燕王要娶谁,不是他能做主的,我就怕当年秦王和邓侧妃乱点鸳鸯谱的悲剧重现。”

丘福说道:“别把徐大小姐和邓侧妃相比,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们的结局是不同的。事在人为,你要乐观一点,燕王和徐大小姐都那么有本事,肯定会有个好结果。”

丘福说的在理,马三保见徐大小姐穿的是男装,道袍宽大的袍袖勉强能遮掩相牵的双手,又撑着雨伞,便不再追上去煞风景了。

雨伞下,朱棣和徐妙仪十指紧扣,两人心意相通,就这样沿着河畔慢慢向前走着,将所有困难阻隔踩在脚下,朱棣触景生情,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是宋朝诗人苏轼的一首《定风波》,无惧风雨摧残,道路险阻,依旧“吟啸且徐行”。徐妙仪会心一笑,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是的,任凭雨打风吹去,哪怕没有马匹可乘,只穿着草鞋,杵着竹杖也是不惧的。

两人相视一眼,一齐笑道:“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生无常,风雨不定,政局动荡,敌我难分,哪怕陷入绝境,两个同样孤寂骄傲的灵魂历经磨难在秦淮河边相聚,互相温暖支撑,一蓑烟雨任平生,将来回首萧瑟处,一起携手征服这个大明王朝,已经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朱棣和徐妙仪爱情的潮水几乎要溢满秦淮河了。而□□的气氛亦如往常那样冷若冰霜。秦王朱樉和秦王妃王音奴例行公事的进宫请安,两人也只有在这时才面对面坐在豪奢的马车上,相顾无言。

“王妃,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朱樉神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决定为了心爱的女人开口请求王音奴。

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甚至连寒暄都懒得开口。王音奴很意外,说道:“王爷请讲,我尽力而为。”

朱樉说道:“邓侧妃即将临盆,这是头胎,她很害怕,想请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在王府守着。”

王音奴面无表情的说道:“王爷是在暗示我没有履行王妃的职责吗?抚养子嗣是我的责任,我早就请太医院善妇科和小儿科的大夫去王府暂住了,也请求母后派了宫中有经验的产婆来王府照顾邓侧妃,这些人每日请脉看胎像,连每日的膳食都是我亲自过问的,自问没有疏忽之处,王爷何出此言?”

这是一门政治联姻,看中的是双方的地位和身份,不需要爱情。身为北元郡主,王音奴牺牲了和周王朱橚的爱情,选择履行一国郡主和亲的责任,努力扮演好秦王妃的角色。

反正她不在乎爱情,无论朱樉和邓铭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秀恩爱,她都无动于衷,更不可能有吃醋的想法。

秦王说道:“王妃误会了,我并非指责你什么,你向来做的挺好,只是邓侧妃听说太子妃生产时有徐大小姐在身边,才得以逢凶化吉,母子平安,所以她希望徐大小姐这次也能陪在身边。”

王音奴哑然失笑,说道:“去年徐大小姐尚未认祖归宗,只是一名女医,所以去了东宫陪产。如今她贵为国公府的嫡长女,早就不行医了。再提出这个要求就不合适了,外人会觉得我们□□轻狂无礼。”

朱樉也考虑过这些,毕竟徐妙仪不是小户千金,人家是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的嫡长女,只是邓铭一再撒娇要求,还含泣流泪说道:“倘若我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徐妙仪岂敢不来?无非是看我身为侧室,觉得低贱罢了!”

邓铭委屈为侧室,朱樉已经很愧疚了,见心爱的人挺着大肚子哭泣,他立刻缴械投降,决心请徐妙

仪来□□。

朱樉说道:“你和徐大小姐都是女人,比较好说话。对外就称你和她交好,接她去秦王妃陪你住几日,别说是陪邓侧妃待产就行了。”

王音奴和秦王半年夫妻,深知丈夫已经将邓侧妃惯的无法无天了,她冷冷说道:“王爷,关起门来过日子,谁都管不着谁,但是闹到外头就不好收场了。我和徐大小姐交好?说出来谁信?谁不知道她用火钳烙过我的腿?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再说了,即使我肯厚着面皮提要求,徐大小姐也未必会答应啊。”

王音奴一再拒绝,秦王觉得她是有意推脱,冷着脸说道:“她为何不同意?邓侧妃怀的是龙嗣!是你端着王妃的面子,不肯诚意相邀而已!”

王音奴立刻反驳道:“请王爷慎言!我们皇室宗室,活着不就是面子吗?遵循礼仪,为的就是成全彼此的颜面。我堂堂亲王妃,岂能为了一个侧妃的无礼要求,仗着王妃的威仪去委屈一等公爵的大小姐?难道强行将徐妙仪请到□□,我们就有了面子?错!这是两败俱伤的愚蠢行为,魏国公府没有面子,王爷也会被指责色令智昏。”

“你——一派胡言!”秦王大怒,举起了右手。

王音奴冷笑道:“王爷要打我吗?顶着巴掌去见父皇母后,真是一份大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