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摆了摆手,“都起来了吧,快要过年了,不许再生事端,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主隆恩!”徐达松了一口气,忙扶着徐妙仪退下。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朱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徐家父女出来,两人脸色虽都不好看,刚才里头肯定发生过大事,但徐家父女能全须全尾的出了大殿,至少说明风暴已过,父皇并没有将徐妙仪如何。

朱棣和徐妙仪四目相对,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尽量克制着思恋和担心,对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徐妙仪在父亲的搀扶下走出皇宫,徐达展开狐裘,将女儿护在怀中前行,尽量不让风雪吹着女儿,低声一叹,说道:“你…从此改了吧。”

徐妙仪沉默垂首不语,她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父亲已经屈服皇权,取消了她“半个儿子”的特权,以后她必须和三个妹妹一样,从此守着闺门,绣花看书打发时光,然后等着父亲给她找一门亲事,嫁出去,在另一个宅门里看着四角天空,不得自由。除了相夫教子,也不得有其他的理想和追求了。

偌大皇宫,飞雪连天,皇宫冗长的甬道里,只有这一对父女缓缓前行,留下一大一小两队脚印。

徐达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父女重逢的那天吗?也是这样的一个下雪天,我在殿前惶恐不安的等候,听说给太子妃接生的女医和当年谢氏十分相似,我就怕等来的又是个贪慕富贵,冒人亲戚的骗子。以前就有这样一个女孩,她和你有些相似,我虽直觉她不是,但那张脸…那张相似的脸就足够了。”

“我没有给她大小姐的名分,但是给了她大小姐的富贵。我从不见她,只是偶尔在花园远远看她玩耍的身影,明知是幻像而已,却情不自禁想留下这一点点虚无的东西,直到骗子被揭穿,我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看在她那张和你相似的脸的份上,给了骗子母女一些银子安家,将她们送出瞻园。”

“女儿,我知道你觉得父亲胆小,懦弱,不敢过问谢家事,但无所谓了,我并不在乎这些。我以前可以为了留住一个虚无的幻象自欺欺人,现在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更加不在乎你如何看我,你可以恨我,讨厌我,但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一路上都是徐达絮絮叨叨说给女儿听,徐妙仪并无反应,或许是隐忍,或许是默从,或许再想着应对死局的法子…

待父女两个终于走出宫外,坐上了自家马车,离开了父亲怀抱的徐妙仪突然开口问道:“父亲,您以前和皇上少年时,都在凤阳种地度日,你们如何相处的?”

没想到女儿问起这些,徐达一怔,而后说道:“我们是儿时好友,当时几乎连连饥荒,我家里的人都饿死了,我被逼无奈,去当了土匪混饭吃。皇上的几个妹子和大哥也饿死了,皇上为了家里少双筷子,出家当和尚。”

“后来我们都加入明教,在红巾军里重逢,皇上居长,聪明豁达,我和常遇春都服他,便拜了他为大哥,誓死追随。”

徐妙仪说道:“父亲和开平王,就像三国里头关羽张飞拜刘备为大哥一样,桃园三结义?那你们之间是以兄弟像称?”

徐达说道:“算是吧,那时候我和常遇春都叫皇上为朱大哥。”

徐妙仪突然说道:“可是从今日我在皇宫西暖阁里,只见君臣,不见兄弟。”

触不及防被女儿扎了一刀,徐达心中微微刺痛,不过很快安慰自己:女儿心里难受,就让她发泄一下吧,讽刺我总比顶撞皇上好。

徐达说道:“这个…其实从皇上自封吴王,成为一方霸主开始,我和常遇春便跟着众人一起称呼皇上为主公,而不是大哥了。这也正常,毕竟要做大事,必须先明尊卑,用各种政令和军令代替以前的江湖规矩,否则一群称兄道弟的乌合之众,早就被人吞并了。”

徐妙仪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古人诚不欺我,当年凤阳农民,有朝一日也能登基为帝,封为王侯,富贵荣极。可见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努力向前,总能踏出一条路来。”

没想到自己居然无意间激发了女儿的斗志,徐达忙说道:“女儿,你别想歪了,钻牛角尖,胳膊拧不过大腿,螂臂挡车,终究以卵击石,下场凄凉啊。”

徐妙仪摇摇头,说道:“父亲误会了,既然皇上对我下了口谕,不准我再追查下去,如有违旨,恐怕要连累家人和朋友,我不敢轻举妄动。您和皇上昔日是兄弟,如今还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不敢有半点违逆,何况我一个普通臣女呢。我只是想着,天无绝人之路,越是遭遇困境的时候,就越不能放弃。”

难道女儿想通了,真的从此改了?徐达又惊讶又心疼,拍了拍徐妙仪的肩膀,说道:“你放心,等着一阵风声过去,我会许你出门玩耍的,横竖你二哥也无事,要他陪着你。”

徐妙仪将马车的窗户打开一个小缝,看了看外面的街景,敲了敲马车板壁,吩咐道:“车夫,在下一个巷子口停车。”

徐达抓紧了徐妙仪的手腕,“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下一个巷子有周王朱橚开的百草堂药铺,我去当大夫。”徐妙仪说道:“既然不能再为谢家平反昭雪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继续享受徐家的荣华富贵。倘若继续在瞻园里生活,每一顿珍馐美味,每一套锦衣华服都会让我不堪重负,得之有愧。我还是重操旧业当大夫吧,自食其力,粗茶淡饭,吃的舒坦。”

徐达终究在巷子口放下了女儿。

雪地里,百草堂门口正在施粥,等着米粥填饱肚皮的乞丐队伍从药铺门口排到了巷子口,和徐家华丽的马车队截然两个世界。

徐妙仪从药铺后门进去,她在院子里听着马蹄声渐渐消失,突然搬起竹梯靠在院墙上,抓紧梯子爬到了墙头,伸出一个小小的、顶着满天飞雪的头颅。

她看着徐家马车消失在飞雪里,突然明白了父亲方才和她说,明知以前那个相貌相似的冒牌货是骗子,明知是幻像,却情不自禁想留下这一点点虚无的东西,直到骗子被揭穿,被迫面对现实。

其实她和父亲是同一种人,父亲为了虚无的希望而强行留住一点幻象,而她为了不连累父亲,而狠心找借口离开了他。

父女情深,可惜缘分太浅,短暂和好后,就要分离。

第156章 人间烟火

千金大小姐和药铺大夫的生活有啥区别?

从每天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是天壤之别:徐家大小姐起床有四个丫鬟伺候更衣,她只需抬胳膊抬腿,吃饭不用自己夹菜,自有丫鬟站在旁边布菜,每一筷子都是她爱吃的,丫鬟仿佛是她多出来的一双手,她就是千手观音。

如果严格按照教养嬷嬷的规矩,大小姐连如厕后清洁都无需自己亲自动手,就像仙子似的超脱了五谷轮回。

药铺大夫则完全被人间烟火包围,终日面对各种病患。这一日,朱棣来到百草堂寻妙仪,朱橚在堂前坐诊,开药打发了病人,才对亲哥哥说道:“妙仪去接生了,这生孩子快的一天,慢的三天三夜都有可能,四哥请回吧,改日再来。”

朱棣冷了脸,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扑空了,“你别把她指使的团团转,连喘息之机都没有。以前她当药铺老板雇佣你当坐堂大夫时,也没有这样折腾你呀。”

朱橚深感哥哥“有了媳妇忘了弟”,大呼冤枉,“四哥,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乘人之危、打击报复的人嘛?她心情不好,与其在家里郁闷伤神,不如多干点活,累了困了,倒头便睡,没工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朱橚是过来人,想当年王音奴美人计之伤,他就是用这一招熬过了最痛苦的时期。

朱棣问道:“她在那家接生?我去找她。”

朱棣在织锦二坊平民聚集之地看到了徐妙仪的身影,这是一户小富之家,宅院外用竹篱圈起了一人高的围墙,朱棣身材高大,稍稍踮起脚尖便能看见院内的情景。

规规整整的四方小院,院中是一口水井,枯萎的葡萄架上晾晒着腌制的各式的腊鱼腊肉,还有一串串蔫吧的雪里蕻咸菜。

从紧闭的门窗里屋里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徐妙仪推门而出,啼哭声更大了。

后面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男人,“徐大夫真是神医,这才半天就帮我媳妇生了个胖小子。”

徐妙仪说道:“赶紧把门关上,产妇和婴儿都受不得风。”

“是是是。”男子叠声说道,关紧了门户,院里有一口水井,冒着稀薄的热气,这附近有温泉,此地井水和温泉是一脉的,到了冬天也不结冰,男子提了一桶井水上来,徐妙仪扯掉棉袄外面溅着血污的长罩衣,一边洗去手上脸上的脏污,一边说道:

“你媳妇是第五胎,生的自然要快些,并非我医术有多么高明。还有,若想你媳妇活的长一些,就别让她生第六胎了,她身子虚,年龄也渐长。”

男子迟疑道:“可前面四个丫头,我还想要个二小子,以后给姐姐们撑腰。”

徐妙仪没好气的说道:“要媳妇还是要儿子,随便你。”

男子嘿嘿笑道:“都要,母子平安最好。”

院子西边厨房里,一个老妇人提着一篮子刚染好的红鸡蛋出来了,言语间敲打着女婿,“这女人生孩子,一半身子在鬼门关,阎王爷心情不好,就收了她去。有了后娘的孩子可怜啊,都是穿芦衣的命。”

芦苇花做的棉衣看似厚实,其实并不保暖,是后娘折磨继子的常用手段,民间因此习惯用穿芦衣形容没亲娘的孩子。

徐妙仪跟了一句,“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男子不好意思的摸摸了头,“那能呢,我不是那号没良心的人,不生就不生了吧,好好养着小五,将来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照样能给四个姐姐撑腰。娘,我去集市买只老母鸡给媳妇催奶去。”

男子走后,老妇人将诊金和一篮子红鸡蛋递给徐妙仪,“徐大夫妙手仁心,还知道女人的苦楚,又生的这番秀气,真是观世音下凡。”

徐妙仪并不推辞,接过了银钱和鸡蛋,“其实我就是没娘的孩子,不过幸好亲爹有良心,对我很好,没穿过芦衣。”

老妇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天有眼,徐大夫好心有好报。”

言罢,老妇人还将晾晒在外头的腊肉选了一块最肥的送给徐妙仪,“切成片放在米饭里一起蒸,能香掉舌头!”

徐妙仪笑了笑,接过了腊肉。

老妇人送她出门,“徐大人人品好,相貌好,可说了婆家?老生认识好几个不错的后生呢,家境殷实…”

两人出了院门,朱棣迎面走过来,没想到朱棣会寻到这里,徐妙仪一怔,朱棣伸手握着提篮,“我来吧,篮子重。”

老妇人一见到朱棣,两眼立刻冒着精光,“这个后生好英俊啊,你是——”

“徐大夫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朱棣说道,“不用劳烦您说亲事了。”

老妇人咋舌道:“哎哟,果然郎才女貌啊,徐大夫真是好福气。”

朱棣说道:“是我好福气。”

从未见朱棣在众人表面表露心迹,徐妙仪有些汗颜。

老妇人抚掌大笑,“哎哟哟,酸掉老生的牙齿了。”

徐妙仪有些害羞的拉着朱棣的手,“我们走吧。”

腊月二十八,集市上人头攒动,都在购买年货。朱棣和徐妙仪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朱棣左手提着一篮子红鸡蛋和一块红如胭脂的腊肉,右手牵着徐妙仪,两人都穿着粗布棉袄,平民百姓打扮,和街上一对对赶集的小夫妻别无二致,并不起眼。

五指相扣,朱棣的手异常温暖,暖的徐妙仪的手心微微出汗了,徐妙仪蓦地有些心虚,“你不怪我任性,擅自出走徐府?我不是什么徐家大小姐了,不配做亲王之妻。”

徐妙仪故意天天忙碌,一半是为了纾解郁闷,一半其实是为了躲避朱棣,她怕看见朱棣失望的眼神,她许诺会和他长相厮守,但是她触怒洪武帝,出走徐家的行为其实和诺言背道而驰。

因为大明的亲王是不可能娶一个民女的。

朱棣瞥了她一眼,“是啊,我是生气了,一直在燕王府等你去道歉,可是你一直都不来,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来找你。”

“啊?”徐妙仪一愣,自打朱棣表白心迹以来,他的反应一次次出乎意外,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的冷面王爷了。

朱棣一笑,说道:“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你服不服?”

既然话都说开了,一切都好办,徐妙仪说道:“我服,你要如何罚我。”

朱棣说道:“你先闭上眼睛。”

小情侣之间常用的把戏,徐妙仪更惊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吧。”虽说等不到月上柳梢头了,起码找个人少点的地方啊!

朱棣冷了脸,“又反悔,你刚才还说服的。”

徐妙仪并非扭捏之人,暗想反正也无人认识他们,干脆豁出去了,她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以佛祖舍身饲虎的献身精神,说道:“来吧。”

朱棣其实是开玩笑的,本想曲指敲一敲妙仪的额头,算是惩罚,以化解她心中的愧疚。

但他的手指在她额头只有一拳距离时停住了。看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看着她素颜脂粉不施的容颜,看着她荆钗布衣、朴素无华的衣着,他没有半点怪罪之意。

出走徐府,说明在她心中,复仇依然比爱情更重要,可他并没有生气,有的只是心疼,心疼她布满了荆棘的过去。

要彻底走出过去的阴暗谈何容易!

他不想她再受伤害,哪怕额头轻轻一弹也不想。

徐妙仪闭眼等着朱棣的惩罚,可惩罚迟迟不来,她听着熙熙攘攘的、一*的人群擦身而过,有腌腊的油腥、有炒货的焦香、有鞭炮的火药味、大姑娘小媳妇的头油味、甚至有小婴儿失禁的尿骚味,她被各种人间烟火包围。

就当她等着不耐烦,想要睁开眼睛时,嘴唇堵上了一个温热的、香软滑糯的东西!

当街亲吻!

徐妙仪心中大呼:这还是冷面无情四皇子吗?分明就是窗外楼下被撑杆砸头的西门大官人啊!

徐妙仪小脸霎时红了,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赶紧结束惩罚吧,徐妙仪亲启朱唇,打算回吻过去,温热的小东西却顺势滚到口中!

什么东西?

徐妙仪差点被活活噎死,掐着咽喉逼了出来,银牙一咬,一股香甜从唇齿间散出来。

朱棣却一本正经的说道:“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你以为是什么?”

老江湖徐妙仪居然也有阴沟翻船,被情郎戏弄的一天!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徐妙仪懊悔不已,我就说朱棣这种板板正正的皇子怎么可能当街亲吻呢,原来使诈。

徐妙仪咽下嘴里的板栗,不服气的说道:“这是什么破惩罚。”

朱棣笑道:“怎么?还想来一次?”

徐妙仪摇摇头,“不了,谁知道你会往我嘴里塞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万一塞一口白雪,腊月天的,牙齿都要冻掉了。”

前方是个僻静的小巷,巷子口还堆着一个雪人,腊月寒冷,雪人尚未融化,屹立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朱棣突然拉着徐妙仪闪到小巷的雪人后面,轻描淡写的在她唇间轻轻一吻。

第157章 年复一年

徐妙仪清晨出门,入夜放回,回来时步履轻快,眼神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她将一篮子红鸡蛋和腊肉递给粥铺,“明天施舍出去吧。”

于是次日百草堂施舍的糙米粥里居然是掺着腊肉熬制的,而且老弱幼童还能分到一个红鸡蛋!朱橚见徐妙仪走路都带风的模样,很是为四哥和未来的四嫂的高兴。

很快到了除夕,皇室家宴,秦王朱樉带着一双儿女,还有邓侧妃进宫。进宫前,邓铭对镜反复检视着自己的衣饰,看是否有僭越之处,她望着头上的七翟冠叹息:秦王妃怎么还不死呢,熬死了北元蛮女,她就有资格戴上象征亲王妃的九翟冠了。

秦王妃王音奴托病不出,在八府塘湖心岛养病。邓侧妃俨然以正室自居,在家宴上和秦王谈笑风生,还频频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女在帝后面前献殷勤讨好。

朱橚作为五皇叔,给了侄儿侄女厚厚的压岁钱。以前在皇室家宴上看见秦王妃,他觉得心里堵的慌,但现在看不见秦王妃,他更难受,家宴上多喝了几杯,没等熬过午夜守岁便醉倒睡下了。

朱棣一直守在弟弟身边,午夜时分,夜空被鞭炮和焰火点亮,暗想独自一人在百草堂过年的徐妙仪在做什么?

从初一到初三,皇室各种庆典和祭祀活动,祈祷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朱棣等亲王都要穿着礼服参加,无法去百草堂和妙仪见面。

徐妙仪送走了宋秀儿远去西南避风头,药铺打烊歇业,伙计回家过年,身边当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除夕夜里,徐妙仪抱着药铺捉耗子的老猫在火炉边打盹守岁,子夜新年到,街头巷尾都燃起了鞭炮,有钱人家还点燃昂贵的焰火,声声爆响,吓得老猫缩在了床底下。

徐妙仪裹紧棉袄,冒着风雪,也在院子里点了一串鞭炮应景过年,最后一粒鞭炮炸开后,硝烟散尽,后院里出现一个人。

是明教狐踪。

徐妙仪说道:“长老最近很忙啊,一直联络不上,我以为你已经忘记帮我查案的承诺了。”

狐踪面有疲色,说道:“为给以前小教主报仇,我去了甘肃刺杀王保保。”

徐妙仪暗道:恐怕你的本意不是为了给姚继同报仇,而是想绊倒新教主道衍禅师,取而代之吧。

王保保是北元重臣,他若身亡,大明西北边境必有大动静,如今看来,狐踪是惨败而归。

徐妙仪说道:“皇上都说王保保是天下奇男子,要除掉他谈何容易,来日方长,长老不要太心了。”虽说她心中还是希望道衍当教主,但道衍和她已然决裂,狐踪倒愿意帮她一把,这时候狐踪惨败,她理应安慰一下。

狐踪说道:“你信中提到的刘大人被刺,刺客们服马钱子自尽一事,和我们明教无关,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不是狐踪,那更不可能是道衍了,此事和明教无关。

徐妙仪一直很疑惑刘大人之死,死士们诡异的死亡,好像是幕后黑手所杀,但实际结果是徐妙仪从诏狱无罪释放,仿佛是有人故意模仿当年在鸡鸣山天牢杀掉周夫人的手法,“围魏救赵”。

如果是后者,是谁有实力、有胆量做下此事?

父亲魏国公首先排除,身为大明开国功臣,他不会做下作奸犯科,谋害二品大臣之事。

二哥徐增寿?别开玩笑了,他连杀鸡都害怕。

朱棣朱橚?不可能,身为亲王,才刚刚搬出宫开府,羽翼未丰,胆敢暗中豢养死士刺杀朝廷重臣,这是要谋反吗?!

道衍禅师?也不可能,姚继同死后,明教元气大伤,他正暗中休养生息。

王宁和胡善围?一个驸马,一个女官,不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宋秀儿?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即使有心,也无力帮忙。

…徐妙仪将周围的人一个个排除,狐踪有野心、有实力,而且做事比较激进冒险,或许是他暗中帮忙,但是狐踪一出现就否认了。

还有谁?

狐踪似乎猜出了徐妙仪心中所想,说道:“徐小姐朋友遍天下,上到皇室,下到江湖,听闻敌国北元世子都对你心服口服,有人暗中出手帮一把,并非什么稀罕事。”

徐妙仪说道:“上次你说宫里的太监黄俨毒杀了周夫人,这一次我进宫面圣,谎称想起了当年和母亲被追杀的经历,这时黄俨应该已经告诉了他背后的靠山,劳烦长老费心,暗中盯牢那几个最可疑的朝廷重臣,他们或许心中慌张起疑,有所动作。”

狐踪点点头,“既然早就答应你,我定会尽心尽力,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的人手耳目有限,肯定有疏忽之处,你自己多加小心。”

徐妙仪说道:“我出走徐府,离开魏国公的庇护,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放手一搏。”

狐踪说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既然黄俨已经亲眼看见你面圣了,他必然会通风报信,如果我盯着的那几个可疑大臣并无任何异常的举动,那么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想必你心里十分清楚——黄俨是皇上的心腹太监。”

言下之意,狐踪是引导妙仪,暗示皇上贼喊捉贼,是幕后真凶。

但徐妙仪进宫时大胆言语试探过洪武帝,觉得洪武帝在此案上心虚,不肯承认当年偏听偏信,制造了谢家灭门冤案,并将错就错,掩盖往事。

但若说洪武帝是幕后凶手,动机和证据都不足够,徐妙仪是不信的。

狐踪不可信,但可以利用,对自己还有许多用处,徐妙仪只得含含糊糊说道:“好,我会注意的。”

徐妙仪的除夕夜在悬疑沉思中度过,天蒙蒙亮时方昏昏睡去,连做梦都想着心思,是谁?到底是谁派死士杀了刘大人?这个人我一定认识,他或者她知道我的危机处境,知道当年周夫人之死详细情况,并有能力和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定下计划,派出死士,突破锦衣卫的重重保护,刺杀刘大人…

咚咚咚!

百和堂后院传来叩门声,火盆旁的老猫喵呜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做了半晚的梦,加上睡前喝了酒,徐妙仪头疼欲裂,闭着眼睛打开窗户,没好气的对着院门叫道:“没看见门口歇业的告示吗?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才开业!”

娇媚急切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哎哟!我家小兔崽子早起玩鞭炮,把鞭炮扔到灶台里,一大早的连锅台都炸榻了,我也差点破了相!求大夫帮我看看吧!”

徐妙仪心善,听说被鞭炮炸伤了,赶紧披衣起床,却看见买的里八刺那张欠揍的脸笑嘻嘻的说道:“妙仪,我特地来给你拜年了,恭喜发财。”

居然是他!

徐妙仪火冒三丈,用力把门关上,小八伸手扶住了门框,伸腿往院子里挤进来,“大冷天我第一个给你拜年,好歹喝杯热茶吧!”

今天大年初一,无论是皇室还是徐家都要各种祭祀,无人来看徐妙仪,倒是北元世子小八客居在京城,无事可做,独自踏雪来见。

“给我滚出去!再啰嗦,开门放狗咬你。”

“胡说,我以前经常来百草堂玩的,这里只有一只整天打瞌睡睡觉的老猫,并没有养狗。”小八天生厚脸皮,视逐客令为邀请函,他盯着徐妙仪细看片刻,啧啧说道:

“千金大小姐负气出走家门,这下打回原形了吧,大过年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着粗布棉袄,像个村妇似的,家里冷锅冷灶,连杯热水都没有。”

不用照镜子,徐妙仪也知道此时自己落魄糟糕的形象,她大声吼道:“关你屁事!”若是朱棣要来,她是愿意收拾一下自己的。

小八一脸惋惜,夸张的摇头晃脑说道:“哎哟,瞧瞧,都开始说粗话了,和市井泼妇无异啊!”

小八自来熟似的挽起衣袖打了一桶井水,灌进铁皮水壶里,放在灶头,点火烧柴拉风箱,待水壶冒起薄薄的蒸汽,小八往水盆里倒了一半热水,用手试了试温度,说道:“正好,拿去洗脸吧。”

热水确实比井水舒服多了,待徐妙仪洗漱完毕,换了一套可以见人的袄裙,小八已经烧开了剩下半壶水,泡了茶,甚至去街上买了一笼热腾腾的鸡丝烧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