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半晌,打开绢条。“对不起”三个字歪歪扭扭、笔迹零乱地横在绢帛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心中苦不胜情,紧咬着嘴唇,一丝甜腥慢慢在口中漫开。欲把绢条扯碎,手却只是不停颤抖,绢条又小,不好着力,扯了几次都未扯断。

我跳起冲进了屋子中,一手揪着绢条,一手见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静立在门口,面色沉静地看着我发疯般地在屋子中乱翻。

剪刀,剪刀在哪里?扫落了半屋子东西,仍没有找到剪刀,眼光扫到一把平日剖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里。霍去病猛地叫了声“玉儿”,人已经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夺我手中的小刀,却看见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绢条,他静静退后了几步,看着我划裂绢条。

我随手扔了刀,一把扯下头上连着丝巾的珍珠发箍,双手用力,珍珠刹那散开,叮咚作响地敲落在地面,丝巾碎成一只只蓝色蝴蝶,翩翩飘舞在风中。

我盯着地上的片片蓝色,心中那一股支撑着自己站得笔直的怨气忽消,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前面,其实却一无所见。

霍去病一撩长袍坐在了门槛上,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头,垂目盯着地面。安静得宛若受了伤的狼,静静卧于一角,独自添舐伤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听着隐隐有人语笑声传来,闹洞房的人已经归来。我蓦然惊醒,跳起身,一面笑着,一面语气欢快地说:“我就早上吃了点东西,现在饿了,我要吃寿面。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开开心心。我要换一身衣服,你…”

他转身背对着我,我脱下楼兰衣裙,特意拣了件火红的裙衫穿上。我不伤心,我偏不伤心,我不为不喜欢我的人伤心!轻握着蓝色衣裙,嘴里喃喃自语,可本以为痛到极处的心居然又是一阵刀绞剑刺。

月牙泉旁初相见,一幕幕犹在眼前,人却已经好象隔了几世,我笑着,笑着,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手下用力,嗤的一声,裙子裂为两半,霍去病闻声回头看我,轻声一叹,“何苦…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径直走出门。霍去病撑起伞,默默地走在我身侧。心比雪更冷,又怎么会畏惧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两步,“我想在雪里走走。”他一言不发地随手扔了伞,也陪着我冒雪而行。

我不愿意碰见人,刻意地拣幽暗处行走,他忽地问:“你会做面吗?”

我怔了下,回道:“不会。”他道:“我府中的厨房晚上灶火也笼着,也有人守夜,正经大菜拿不出来,做碗面的功夫倒还有。”

红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严,用过晚饭后,园子中的厨房都要灭掉火,就是有火,今儿晚上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厨子。我点了下头,随在他身后,两人摸出了园子。

低头凝视着碗中的面,刚吃了一口,人还倔强地笑着和霍去病说话,眼泪却促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落在汤上,一个接一个小小的涟漪荡开。我慌忙端起碗,半遮着脸,拼命大口地吃面。

霍去病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说着不相干的话。我强抑着鼻音问:“有酒吗?”他起身拎了两壶酒过来。随着酒壶一块递过来的是一块面巾,他一眼都没有看我,眼睛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着酒壶一口口喝着酒。

半醒时,只觉鼻端一直萦绕着一股清淡温和的香,待清醒时,才发觉香气来自帐顶上吊着的两个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薰球。流云蝙蝠紫霞帐,蓝田青碧暖玉枕,富贵气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后明白过来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着头顶的银熏球,突然极其想念狼兄,觉得此时唯有搂着他的脖子才能些许化解心中的千分疼痛和万丈疲惫。

丫头在外细声试探道:“姑娘醒了吗?”我大睁着双眼没有理会。

又过了半日,听到霍去病在外面问:“还没有起来吗?”

“奴婢轻叫了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

霍去病吩咐道:“练武之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觉?准备洗漱用具吧!”说完自己推门而进,“别赖在榻上,这都过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着未动,他坐在榻旁问:“头疼吗?”我摸了摸头,有些纳闷地说:“不疼,往日喝了酒,头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里喝的什么酒?”

“哪里是酒特别?是你头顶的熏球里添了药草,昨天晚上特意让大夫配的方子。”

丫头们捧着盆帕妆盒鱼贯而入,雁字排开,屏息静气,静静等候。看来不起是不行了,日子总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仍旧继续,想躲避都无处躲避,我叹了口气,“我要起来了,你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懒猫,手脚麻利些,我肚子已经饿了,晚了就只能给你留一桌剩饭。”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着乳母怀中的刘髆,小孩子柔软的小手刚刚能握着我的手指,他一面动着,一面呵呵笑着,梨子般大小的脸,粉嫩嫩的。我看得心头一乐,凑近他笑问:“笑什么呢?告诉阿姨。”看到乳母脸上诧异的神色,才惊觉自己一时大意居然说错了话。小孩子虽然连话都还不会说,可身份却容不得我自称阿姨。有些讪讪地把手抽回来,坐正了身子。李妍看了我一眼,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

“要能真有你这样一个阿姨,髆儿可真是好命,让髆儿认你做阿姨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实在不敢。”李妍浅浅一笑,未再多说。

李妍端详了我半晌后问:“你这是怎么了?眉宇间这么重的愁思?”

我轻摇了下头道:“你身子养得可好?”

“那么多人伺候着,恢复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试探地问。

我岔开了她的话题,对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从何来?”

“李广将军的弟弟,李敢的叔叔乐安候李蔡升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李妍面色一无变化,随意地道:“归根结底还要多谢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进宫来拜见小王子,人已见过,我该出宫了。”我向李妍行礼请退。

李妍却没有准我告退,沉默地注视了会我,一字字道:“金玉,帮我。”

我摇了摇头,“从送你进宫的那日起,我已说过,我对你进宫后的事情无能为力。”

“你说的是假话,你所作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图,只是我直到现在仍旧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本来就有些图错了,现在更是彻底没有所图。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轻叹口气,“金玉,你性格表面看着圆通,实际固执无比,我强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对。”她带着几分苦笑,“人人都说卫青有个好姐姐,可我觉得真正幸运的是卫皇后,老天赐了她一个如卫将军这般沉稳如山的弟弟后,居然又给了她一个苍鹰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亲姊妹,但凡有你这样一个姊妹,我也不会走得这么辛苦。”

我凝视着她,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以后和你的事情一无瓜葛,绝不会阻你的路。”

李妍点了下头,有些疲倦地说:“你要永远记住你现在说的话,你去吧!”

我起身后,静静站了会,这一别恐怕再不会相见了。“李妍,照顾好自己,有时间看看医家典籍,学一些调理护养方法,听说道家的呼吸吐纳对延年益寿很有好处,皇上好象精于此道,你不妨也跟着学一些,越是孤单,自己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眼中融融暖意,“我记住了,我还有一个儿子要照顾,肯定会爱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李妍笑点了下头。

刚出李妍所居的宫殿未久,就看见霍去病迎面而来。我向霍去病行礼请安,他看着我来时的方向问:“你来见李夫人?”我点了下头,看着他来时的路径问:“你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霍去病颔了下首。

我落后霍去病两三步,走在他的侧后方,霍去病道:“你在宫里连走路都这么谨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这宫里被人看到并肩而行,不会有好话的。”我看他神色颇为不屑,忙补道:“你当然是不怕,如今也没几个人敢挫你锋头。得意时无论怎么样都过得去,失意时却事事都能挑出错,如今小心一些,为自己留着点后路总是没有错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你这束手束脚的样子,烦得慌!你以后能少进宫就少进。”

我笑问:“你最近很忙吗?自新年别后,两个多月没有见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飞扬地说:“这次要玩大的,当然要操练好。对了,你究竟回不回西域?”

我犹豫了会,“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这样了,你还…你…你…”霍去病霎时顿住脚步,满面怒色,气指着我。

我神色黯然地静静看着他,他忽地一摇头,大步快走,彷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后,“我看你是个贱骨头,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个贱骨头,更欠打!”

花匠在土里翻弄了会,摇摇头对我说:“到现在还没有发芽,看来是死透了,我给您重新种几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这花圃没个花草的,光秃着也难看,要不我挑几株好牡丹种上?”

“不用费那个心思,光秃着就光秃着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发呆,花匠何时离去的也没有留意。

日影西斜时,红姑在院子门口叫道:“小玉,有贵客来拜访你。”我侧头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陈叔。

他快走了几步,笑着向我行礼,我闪身避开,“陈叔,我可受不起您这一礼。”他笑道:“怎么会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这里给你行礼?”

“有什么事吗?竟要麻烦您亲自跑一趟?”

陈叔看向还立在院门口的红姑,红姑忙向陈叔行了个礼后匆匆离去。

“少爷从开春后就日日忙碌,回府的时间都少,实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给你带句话,明日黎明时分他离开长安赶赴陇西。”

我向陈叔行礼作谢:“麻烦您了。”陈叔笑看着我,满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他终于告辞离去。

用晚饭时,红姑忍了半晌没有忍住,说道:“霍府的这个管家也不是一般人,听说是个挥刀能战,提笔能文的人,他虽没有一官半职,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员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 我看霍大少脾气虽然有些难伺候,可对你倒不错…”

“红姑,吃饭吧!”

红姑用筷子使劲扎了一块肉,嘟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纪看着也渐大了,难道要学我孤老终身?”

用过晚饭后,回到自己屋子。一个人在黑黢黢地屋里坐了很久,摸索着点亮灯,寻出平日烹茶地炉子,架了炭火。从衣柜里捧出竹箱,看着满满一箱按照日期搁好的绢帕忽然笑起来。

“快乐是心上平空开出的花,美丽妖娆,宛转低回处甘香沁人。人的记忆会骗人,我怕有一日我会记不清楚今日的快乐,所以我要把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等有一日我老的时候,老得走也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榻上看这些绢帕,看自己的快乐,也许还有偶尔的悲伤,不管快乐悲伤都是我活过的痕迹,不过我会努力快乐的…”

原以为抛开过往,以后的日子就只会有偶尔的悲伤,可原来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也原来有很多记忆,人会情愿永远抹掉它,没有忆,则没有痛。

我手一扬,把长安城中第一场的喜悦丢进了炭火中,炭火骤然变的红艳,喜悦地吞噬着绢帕。

“九爷,这几日我一直在打听石舫的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们是因为窦氏的没落遭到波及,当年皇上为了克制窦氏和王氏外戚的势力,刻意提拔卫氏,如今随着卫氏外戚势力的逐渐壮大,以皇上一贯对外戚的忌惮,肯定会倾向于抑制卫氏的势力,扶助其他势力,只要我们选择好时机,选择对人,石舫肯定可以恢复昔日在长安城的荣耀…”

彼时的我思绪还那么单纯,看问题也是那么简单,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赤裸裸,如今想来不无后怕。我摇摇头,一场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笑话,手轻抬,又丢进了炭火中。

“我以为我很聪明,我猜对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没有。你点青灯,盼的是我去吗?

我听到你说‘灯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来是你的喜事吗?我很希望是,可我现在对猜测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满满,说不定我又一次猜错了,骗得自己空欢喜一场。不过有一日我会把这些给你看,你要告诉我昨日夜里你点灯等的是我吗?…”

我刚把绢帕丢进炭火中,心念电转间,又立即抢出来,拍灭了火星。幸亏只是烧了一角,帕子变得有些发乌,内容倒大致还能看。

先将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几篇挑出来烧掉,盯着其余的只是发呆。好一会后拿定了主意。当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着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灯下看这些女儿心情,如今虽然不可能再有那灯下共笑的光景,可这些东西既然是为他写的,索性给了他,也算了结了这段情缘。

手中拿着碧玉镶金耳坠,细看了一会,用绢帕包好搁在竹箱中。漫漫黄沙,月牙泉旁初见,我手捧罗裳离去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亲手撕裂它。

拿着湘妃竹笛,凑到唇边轻吹了几下,环顾屋子,我已经把你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扫屋子一样,轻易地就能取掉一些东西,也许就会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会,想着已过半夜,还是不惊扰石伯了。翻身从墙头跳下,人还未落地,已经有人攻来,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来见九爷。”进攻的人一个转身复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几声隐隐地笑声。

他人眼中是人约半夜、旖旎情天,却不知道当事人早已肝肠寸断。

竹馆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轻轻搁在门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来。

“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