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有一大片桂花树,秋天的时候,她还曾经来这里摘过桂花,她们蒸的月饼,蜜糕,用的桂花都出自这里。

只是这里冷僻,不常来,又下了雪,所以一时认不出来。

宜秋宫里隐约流传着,说当时大皇子死得蹊跷,死了之后还阴魂不散的,洛水阁这里一到夜间,就有人说听到怪异的声音,似鬼似狐,似哀似泣。这种事情,总是宁可信其有的。一来为着忌讳,二来因为惧怕,所以渐渐的,来的人越来越少,连打扫的人都容易偷懒不来,这里的草木特别繁盛,只是少了几分人气儿,虽然是在深宫高墙内,却让人有一种置身荒野的凄凉感觉。

潮生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

四皇子问:“你想出宫吗?”

虽然不知道四皇子怎么问了这么个问题,潮生想了一想,点头说:“想。”

“为什么?”

这还用问?

以前听过有人把皇宫比喻成吃人的牢坑,能有离开的机会,为什么不走?傻子才要留下。

当然她不能这么说。

“奴婢家在宫外,出去了,就离家更近了。再说,宫里规矩大,出去了总比这里要轻松。”

四皇子转头看她一眼,脸上一片淡然,看不出喜怒来。

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四皇子就总是这副表情——没表情。

四皇子肯定也在想着自己出宫的事吧?

和潮生不一样,他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对外面,他大概是既向往,又惶恐吧?

潮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四皇子给人一惯的印象,实在是太从容太镇定了。

一个人太优秀了,让旁人只能仰望。

这样强大的人,让人怎么安慰他?纵有心,也无从慰起啊。

四皇子又朝前走,潮生连忙跟上。

“你在宫外,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这下把潮生问住了。

她可不知道在宫外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她穿来之后没多久就进了宫,对宫外的了解很有限。

“嗯,我家中日子不宽裕…“

这个是真的,那个家里家徒四壁,空荡荡的,一点儿值钱的细软都翻不出来。当时要是能有点钱,或是有点东西能典当,她可能会捱过去,也就不会进宫了。

“家中只有叔叔和我,我们住在巷子尾,前门儿有株槐树,后门儿却对着另一条巷子,出去之后就是另一条街了…”

这些都是她在那短短的几天里了解到的东西。

“后门不远有卖包子的,有杂货铺子,白天的时候是很热闹的…”

四皇子不表态,潮生只能再接着说。

可是她实在想不起来什么了。

她最初惶恐、不安,饥饿…对环境的观察没有那么仔细。

“平时吃的没有宫里头好,穿的也不讲究。就拿衣裳来说,外头街上没什么鲜亮的颜色,好些人看着都灰扑扑的…”“为什么?”

“家常过日子讲究不了,岂有天天穿新衣的道理?家裳洗的次数多了,料子就朽了,颜色也都褪了。一家人的表裳倘若深浅都混在一起洗,洗出来的可不都是一个色了么?”

第九十一章 病

四皇子一笑:“你对洗衣的事情,倒真有心得。”

潮生愣了下:“可不是…洗了不短日子呢。”

“你可想念家人?”

“想啊,当然想。”

想到绝望。

潮生低下头。

“等出去了,总会见着面的。”

潮生应了一声:“是。”

可是她知道,见不着了。

自己想见的人无论如何,都再也见不到了。

潮生看着四皇子的侧面,忍不住问:“殿下想出宫吗?”

四皇子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她一眼,潮生顿时觉得自己这句话冒撞了。

四皇子没有不悦,他说:“想啊,做梦都想。”

“小时候站在宫墙边,看着鸟儿从宫墙上头掠过。我当时还想过,要是我也生了翅膀,能从这墙上飞过。我一定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

潮生微微意外。

不,她不是意外四皇子的想法。

也许每个小孩子,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有一对翅膀,可以飞走,飞到很远的地方。

她意外的是,四皇子会对她说出来。

“后来我长大了,读书,懂事。这样的想法就再也没有过了。”

“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真有翅膀,我也无法飞走,不能离开这里。”

潮生轻声说:“可殿下现在不是要离开了吗?”

四皇子笑了。

他摇了摇头:“你不懂。”

潮生心说,你这也太武断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身为皇子,这一生都不可能自由的。即使将来离开了皇宫,也离不了京城。就算将来离了京城,只怕也要在一块小小的封地禁锢一生。

这一辈子,就是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笼子里头。不管笼子大小,都是一样的。

四皇子弯下腰去抓了一把雪,在手里团成一个雪球,忽然一展臂用力掷了出去。

洛水阁后头有好几株有年头的柏树,上头又是积雪,又是冰凌。四皇子这一下正中树干,且颇具力道,树枝颤动着,原来积在上面的雪大块大块的扑簌砸下来。

潮生急忙往一边躲,可是躲也躲不及,头上身上被砸了好几下。

疼倒不疼,就是脖子里凉凉的。

四皇子站在那儿,他肩膀上头发上也有雪。

潮生顾不得自己,先过去替他掸雪收拾。

“殿下也真是…”

这种事儿六皇子八皇子来干一点儿都不奇怪,可是四皇子这么干,真让人…

好吧,其实他也只有十几岁,是个大孩子而已。

虽然在这个时代,十几岁的人已经要成家立业,当成大人看待了。

四皇子的手在潮生额头上拂过:“这儿有雪。”

潮生僵了一下。

他们两人…挨得好像是近了些。

对了,小顺那家伙呢?

刚才他还跟着,怎么一转眼儿瞧不见他人了?

潮生利索地收手,然后退后两步——

似乎这距离还是有些暧昧。

但再退的话,又显得太不自然了。

“刚才砸疼了?”

“没有。”潮生摇头:“就是吓了一跳。”

天阴沉沉的,眼看还要下雪。潮生劝他:“殿下,外头冷,回去吧?”

四皇子看她一眼,潮生的手微微蜷着,缩在袖子里。

他反系绳拉开,解下头篷,不由分说披在潮生肩膀上:“穿着。”

肩膀上突然一沉,潮生吓了一跳:“殿下,这使不得。奴婢不冷,殿下快穿上吧,这要着了凉可不是小事。”

“我不冷。”

四皇子不接,潮生却不敢真的穿皇子的斗篷。

过了桥,就是回去的路了。四皇子走得快,潮生把斗篷拿在手里,一步赶一步的跟着。

小顺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出来,潮生瞪他一眼。

小顺朝她做个无奈的表情。

斗篷厚实柔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头还带着四皇子的体温。

小顺伸手过来,做个口型:“我拿吧?”

潮生递给了他。

手上突然一空,好像…

她怔了一下,才又朝前走。

回去之后果然被春墨唠叨了。

“这才下过雪,殿下怎么能脱了衣裳呢?这喝了酒最怕着凉…小顺,你也这么干看着?要是殿下真有个好歹,你有几个脑袋能赔罪?潮生你也是…”

潮生心虚,一直低着头。

小顺笑嘻嘻的:“春墨姐姐歇歇吧,你都说了这么半天了,不口渴啊?潮生,快去给春墨姐姐倒茶来润润。”

春墨又气,又笑了,抄起一边的掸子狠狠在他身上抽了几下:“你个泼猴儿,别在这儿赖着了,快出去。”

小顺抱着头窜出屋去,春墨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叉着腰哈哈笑。

到了晚上,果然就有人生病了。

不过不是四皇子。

是潮生。

她发烧了。

先是发冷,冷得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还不停的打寒战,上下牙齿相碰发出格格的声音。她想醒过来,可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是醒不过来。

后来不冷了,身上又开始发烫。

热得很,象是着了火一样。

潮生的手伸出被子外,贴在冰凉的墙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恍惚间她知道天亮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有人在屋里进出,走动。有人喂她吃药,她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一直到晚间,潮生的烧才退了下来。

一旁珊瑚看她睁眼,喜出望外:“潮生姐?你醒啦?”

潮生虽然一直昏昏沉沉的,可是心里却明白。

“我…病了?”

“烧得好厉害呢,孟太医来看过,给开了药,幸好你还会自己咽药汤。”

珊瑚扶她坐起来,给她背后垫上一个枕头。

“太医说你醒了之后再喝这些药,然后才能吃点儿东西。”珊瑚捧着个罐子:“这是李姑姑特意给姐姐熬的粥。温凉正合适,你一定得喝点儿。”

潮生嗓子肿了,生疼。感觉那里象是噎着个鸡蛋一样,呼吸说话都不容易。

珊瑚给她端了药汤,潮生接过来。

“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