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和小顺齐心协力把书房收拾整理齐全。

这间书房,是前任主人花了大心思的。靠南是一排长窗,推开来,外面是条回廊,回廊外假山玲珑,池水呆淙,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藤萝盘曲蓬勃,奇趣非凡。再往外是茂密的松柏树。这宅子年头尚新,这些树是早就生长在这儿的,建宅子的时候保留下来。两旁是葱翠的竹林,夹着一条白圆石铺的小径。

这个小小的花园是封闭的,只能从书房后面的小门过去,十分幽静。大概原主人也是个爱书、爱静的人,才将书房和小花园建的这样精妙幽静。这倒正合了四皇子的性情,看书看累了,一个人在这小小的花园里走一走,看看池水、游鱼。风吹过来的时候,竹叶和树叶沙沙作响,让人觉得有如置身山野。

“这儿可真好。”小顺说:“这池子养的鱼中看不中用,要我说,养些鲤鱼青鱼的最好,平时能看,得闲儿了还能钓个鱼什么的,钓上的鱼还可以一饱口福…”

潮生忍着笑。

在这样的地方也只想着吃,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不过潮生说:“池子不小,也挺深的,要不你弄点鱼来放进去,想吃的时候再捉出来。”

小顺连忙摇摇手:“我就是说说,可当不得真。”

四皇子的声音问:“什么当不得真?”

潮生他们回过头,四皇子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窗子里。

潮生连忙放下手里的条帚,和小顺一起行礼。

四皇子摆一摆手:“你们在说什么?”

小顺没吱声,偷偷看了潮生一眼。

潮生当然不会把他卖了,只说:“我们在说,在这池子里放些鱼,闲时殿下也可垂钓。”

四皇子果然点头说:“也好,去和齐总管说一声,让他想着,忙过这几天就着手办吧。”

小顺在心里对潮生竖大拇指。

虽然这扯大旗做虎皮的事儿他也没少干,但是关键是他这人一看就一副机灵相,反应灵敏也不足为奇,潮生却不然,平时总是低眉顺眼的,特别老实巴交。可越是这样,大家越不去提防。

世人总是对聪明人有些戒心的,他要说了什么,肯定会在心里掂量掂量,想一想是不是可信可靠。对于看起来温良无害的人,一般就不会去提防。

潮生能用这么老实、自然的语气说这话,四皇子怎么会怀疑她?

四皇子出了书房,也走到池边来:“这里的事儿,以后你们也要多精心。规矩还是和原先一样。”

两人忙一起应是。

四皇子又说:“我记得后面还空着一块地。”

“是,”小顺说:“差不多一分地。听说原来的主人打算效仿山居农家,在这儿种菜来着。”

“是么?”

那片地看来果然是打算种些什么的,长方形状,土畦码得很齐整。

“嗯,要是真种些瓜菜,倒也有意思。”

四皇子看来也很感兴趣。

长于深宫,想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现在突然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了,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这种心情潮生十分理解。

这时候的人,讲究个耕读传家。耕还排在读之前,自己动手种点东西,对四皇子来说,大概是既有趣,又风雅的一件事。君不见前朝着名的隐士陶某人,李某人,都曾经自己动手耕种,还写诗咏之。

“种些什么呢?你们谁种过地?”

潮生摇摇头。

小顺说:“这个府里的花匠肯定知道,他那里也一定能找到些种子,左右咱们又不种庄稼,不过弄些瓜菜儿,这个也没什么难的。”

“不用花匠,咱们可以自己动手。”

潮生想像了一下,四皇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赤着脚挑着箩…呃…

实在想像不出来那是一副什么景象。

四皇子和种地看来完全是格格不入嘛。

四皇子可不知道潮生在想些什么,兴致勃勃地说:“对了,这不管种什么,总得浇水…那边池子里的水正好可以用来浇地。再搭个架子,种一株葫芦…到了秋天的时候,一架子大大不小的青葫芦…”

潮生站在一旁,看着四皇子眉飞色舞的想像、描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心酸。

象现在这样的说话,以后大概不会有了。

四皇子纵然再老成,搬到新居,还是露出一些这个年纪会有的好奇与活泼来。

但是这段时间不会长——

他的婚期将至。

等到成了亲之后,他的生活重心,一大半就要移给妻子。

还有,成了亲就算做大人了,不必再去崇文馆读书,可以为皇帝分忧办差了。

潮生可以想出来,也许那种生活没什么不好。

可是…现在这时光,以后不会有了。

“潮生?”

“哦,”她刚才出了神,小顺扯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殿下吩咐什么?”

“你刚才想什么呢?”

“也没想什么…”

她有点意外的慌乱,四皇子的目光并不显得很锐利,可是潮生却不敢和他对视。

好像多看一眼,她心里那些念头就都藏不住了一样。

其实,明知道四皇子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但是她自己…有些心虚。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西面的天空一片红彤彤的霞彩。人的脸上也被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红的晖晕。

第九十九章 喜事

四皇子自己成亲,可是他不必去亲迎,自有礼部和内侍监派人操办,他只管在家里等着新娘子被抬来就好。

这样说也不确切,他还得待客。

潮生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确切的说,男人!

宫里头可没有这么多的…呃,那都是宦官。

以往看四皇子孤零零一个人,没什么应酬来往,潮生还觉得皇家没什么亲戚——

这真是大错特错。

四皇子的亲戚不但多,而且是贼多。

皇家的亲戚,那些什么王爷,郡王,公主,郡主…乌泱乌泱的人。那还有血脉关系远的不来,在封地的来不了呢。

潮生忙得擦汗的功夫都没有。齐总管吆喝指派他们干活,一张脸黑得象锅底,可一转眼儿对着贵客们,又奇迹般的变成一张笑脸。

这也是门功夫啊。

潮生听李姑姑说过,这位齐总管也是内侍监的一位奇才了。进宫时六岁,不过是个乡下孩子,什么也不懂。净身进宫之后,跟着一个没前途的老宦官,做的不过是打扫一类的差事,可这人毅力过人,硬是自己学会了认字写字,当差也是起早贪黑肯吃苦。后来一步一步的混上来,现在成了四皇子府上的总管事,可以称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了。当然,四皇子妃过了门,那就是二人之下…

真是一部励志奋斗史——值得他的后辈们学习效仿。

齐总管别的优点潮生是暂时没看出来,便是起码一点——齐总管这人精力比一般人旺盛,记性也特别的好,全府上下人等,名字、职份他全记得一丝不错。分派活计那绝对是井井有条。而且这一上午忙活来去,潮生她们都觉得腰酸脚软,齐总管依旧是步子稳健声音洪亮,丝毫不见疲态。

二皇子妃打扮得十分富丽喜气,一件海棠红的宫装,头上戴着双凤衔花珠冠。三皇子妃也是差不多打扮。她个子比二皇子妃还要高一些,十分端丽——

不同之处是,三皇子妃的裙身是宽松式的,她的肚腹已经微微隆起。今天这些来客,除了向四皇子道喜,还向三皇子道喜。

三皇子比平时显得爽朗许多,谈笑风生,很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味。看他满脸红光的样子,再看看四皇子安坐淡然的模样,真会搞混到底谁才是今天的主角。

热闹一直持续到花桥临门,鞭炮声震天匝地,碎屑漫空乱飞,蓝烟弥漫。

新娘子被扶下轿来 】着红绸过火盆,过马鞍。蒙着盖头看不出什么,只能看出个子不算矮。站在一身红衣的四皇子身边,显得十分协调般配。

拜过天地,进了洞房,还有一大套仪式等着。

二皇子最爱起哄,让人抬着他往前凑。

四皇子拿着一杆包金花如意秤,旁边年纪轻的宗室公子们纷纷起哄:“挑呀,挑呀。”

四皇子微微一笑,从从容容用秤挑起了那大红龙凤盖头。

新娘子戴着凤冠,脸微微垂着。但潮生分明看到,盖头被挑开的一瞬间,她瑟缩了一下。

这位温小姐比四皇子小半岁——

搁在现在,都只是中学、高中生而已。

可是在这个时代,他们都已经是可以成家的大人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是父母的掌中宝,她要撑起这一片府第来,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她再也没有天真的权利了。

四周的人纷纷赞说,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不过这话不怎么确切。

四皇子的才是可以确定的,但新娘子的那妆——脸上的粉怕不有铜钱厚了,嘴唇涂成了殷红殷红的一个小点,眉毛画得特别细特别弯,看起来就象戴了一个无锡泥人儿的面具一样。

这时候新娘子,大概都是要这样妆扮的。

千人一面,美丑俊妍完全看不出来。

八皇子大概还没体会到这种普遍化的审美,他挤在最前头,疑惑地看着新娘子。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大概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看人成亲。潮生记得,一次二皇子成亲,八皇子因故没能出宫,就没看成。

“老八呀,这就是你四嫂了。你一向黏你的四哥黏得紧,从今往后可不成喽,你四哥得陪媳妇儿了。”

八皇子小嘴一扁,看起来这话着实让他伤心。

热闹一直到晚上,四皇子被狠狠灌了一通酒,连八皇子都摇摇晃晃地端了一大杯酒来敬。

不过四皇子应该是早有准备的,小顺早就给潮生透了底——四皇子早就服了解酒丸了,他喝的那酒也是掺过水的。

掺了水的酒就算变成水酒了,那也是酒。喝得多了一样是要醉的。

但愿那太医秘制的解酒丸有效吧。

四皇子平素的人缘还是不错的,起码他几个兄弟还能帮着挡挡酒。四皇子到后头换了一回衣服。

衣裳上头泼上酒了。

但是等他更衣出来,脸色微红,眼睛显得很湿润——

他八成是吐过了。

无论古今,这成婚总是一件折腾人的事儿,没有好体力真撑不下来。

新郎要酒经考验,新娘却要坐得住,衣裳头面重而多,妆画得浓,她既没法儿喝水进食,也没法儿去方便,只能象是樽雕像一样在那里坐着。

二皇子妃和三皇子妃两位嫂子倒是陪她坐了一会儿,新娘子羞涩,不轻易开口,只是微微点头摇头。

明明论起来,二皇子妃算是长嫂了。但是三皇子妃却更有架势,新切而温和。二皇子妃的目光在屋里的家什,摆设上流连过,又打量四皇子妃的首饰衣裳,眼神中仿佛带着估量比较之意。

两相比较,二皇子妃就显得不够大方了。

而且,她看四皇子妃的眼神,好像…

有些妒嫉?

潮生想,应该是自己看错了。

一样是妯娌…

但是二皇子腿脚有疾,又不及四皇子俊美多才温和——

这人就怕比较,一比的话,原来再好的东西也觉得不好了。

更何况原本就有缺憾呢。

整间府第都让红色浸染透了。红绸,红灯笼,红衣裳…粉白的墙,青灰的地,全都映成了一片潋滟的红。

来客渐渐散去,厨房里终于忙得告一段落。李姑姑嗓子都哑了,潮生把一杯茶递给她,李姑姑两口就灌了下去,杯子一伸:“再来一杯。”

潮生又倒了一杯给她。

客人走了,不代表她们的事儿就忙完了。今天用的碗盏杯碟不是他们府里的,他们也没有这么多待客的东西——足足几十桌席哪。

连碗碟再桌椅,都是内侍监的人运来的,用完了洗净装好,还要原样儿运回。

这收拾清点清洗的一系列后续,才更加磨人。

潮生靠着一点薄荷油提神,同李姑姑一起忙碌到过了三更。李姑姑说:“你今天不到五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怎么能再熬着?快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