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指着下首一张椅子说:“坐吧。”

潮生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坐下来。

大公主问:“父皇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

她口气是真的很随意,就象一个受宠的女儿和自家父亲说话的口气一样,亲昵,有些埋怨,其实就是撒娇。

潮生知道大公主在皇帝面前同别人不一样,但这的确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听到看到。

大公主的确与旁人不一样。

其他人在皇帝面前,总是敬畏多于亲近。但是在大公主这里,亲近摆在了敬畏之前。

换做别的皇子公主,绝不敢这么放纵,可皇帝偏偏就吃她这套。

“你不方便进宫,我就过来看看。太医回话的时候千篇一律,只说你很好,朕得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可缺什么东西么?”

大公主看了皇帝一眼,大声叹了口气:“当然缺…就缺驸马啊。”

皇帝笑了:“你这丫头,放心吧,他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回来了,耽误不了当爹。”

第一百八十九章 羡慕

皇帝的话当然最权威的,看来何云起在常南那边真的很顺利。

潮生暗中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她也替何云起担心。

都说富贵险中求,可如果能选择,潮生宁愿不要富贵,也不让家人去冒偌大风险。何云起是武将,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能打包票,他就能一定平安无恙?看他练武的时候,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不少的伤痕,可见过去经历了多少坎坷艰难。

日已西斜,粉白的墙被抹上一层柔暖的黄色。潮生沿着夹道向厨房去,抬起头来看一眼天色。夕阳将落未落,风吹在脸上,还带着春日的暖意。

看着大公主和皇帝之间的相处,潮生心里…不由得羡慕。

潮生头一次见着这样的皇帝,那麽随和,这样的慈父别说在天家,就是寻常人家也不多见,传言果然并没有夸大,大公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早年丧母,可是皇帝用他的方式,给予大公主更多的父爱。

若是自己的父亲还在,他会是个什麽样的父亲呢?

皇帝留下来用了饭,本来已经忙碌的厨房更是折腾的鸡飞狗跳的,好在没出什麽岔子,添两道菜也容易,反正皇帝平时吃饭也不很奢靡,动轨摆上一桌子菜,光看着就让人看饱了,其实真正吃的不过是面前几道,其他的都只是呈样子而已。

皇帝和大公主口味倒差不多,溜丸子和拌芥菜这两样菜都差不多吃光了,新添的菜里有一道是蒸鹿蹄,做法倒没什麽复杂,鹿蹄拾掇好,酱膏切成块儿码在鹿蹄上,上了笼大火蒸到酥烂,酱膏已经完全融化,滋味儿全渗进鹿蹄里——蹄筋枯而弹韧,香得扑鼻。皇帝说,「这好像不是京城的吃法。」

大公主笑着说:「父皇要喜欢,回来把做法抄一份让人带回去。」

潮生敬陪末座,眼鼻观鼻观心,刚才在厨房尝菜都已经尝了半饱了,这会儿吃了小半碗饭,喝了几口汤,就放下了筷子。

皇帝看了一眼说:「小姑娘家吃东西,跟小鸟一样。」

大公主噗哧一笑:「父皇这怎麽说哪?以前笑话我吃饭和猫一样——现在到了妹妹这儿,变成和鸟一样,姑娘家难道斯斯文文的不好,非得狼吞虎咽才好?」

皇帝一笑,也没再说。

大公主也饱了,她现在一天要吃五六顿,晚上时不时还加一餐宵夜——只不过这每顿的份量就不多了。

饭桌撤下去,潮生亲手沏了茶端来,大公主那杯却不是茶,是一盏蜜糖莲子汤。

皇帝问了几句话,诸如,平时在家中做些什麽,潮生答和针线,皇帝又问看什麽书,话题都很家常,潮生也不紧张,说起前两天看了一本落霞山居记,书里头除了吃食,山居游记——就是记述了那位隐士与妻子的深情。

皇帝说,「这书我也翻过,倒是本消遗的好书。」

大公主却说:「我却不喜欢落霞居士,整日不是想着吃就是想着玩儿,明明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有这功夫不去做些於人有益的事,就算他活到九十多也只是虚度光阴。」

皇帝哈哈笑,指着大公主说,「你啊你啊,这个脾气就是不改,以前你皇祖母就说过,你明明该生成个小子,却错投了个丫头的胎。」

大公主眉毛一扬,「丫头怎麽了?论文论武——好多男人还比不了我呢,明明是父皇母后把我生成这样的,难得非得扭扭扭捏捏的,让人夸一句贞静娴淑才好?」

大公主这样说话,皇帝一点儿不恼,点头说:「你就很好,不过你妹妹这样文静的也好。」

潮生抿嘴一笑…不插嘴,只在一边静静的充当背景。

皇帝要走,大公主送出来,皇帝说:「你现在身子重,别送了…好好养着吧,给朕生个白胖的外孙比什麽都强。」

大公主笑眯眯的——还是要和皇帝顶一句:「父皇就知道是男孩儿了?我偏想生个闺女呢。」

皇帝给自己女儿顶得没脾气,笑呵呵地说:「随你,都随你。」

潮生低下头忍着笑。

这…咳,这生男生女,又不是谁说了算的,就算贵为皇帝,金口玉言,这种事情上也做不了小娃娃的主。

等皇帝走了,大公主松口气,伸了懒腰:「哎哟,这腿酸的…」

潮生扶着她回屋去,「嫂子快歇会儿吧。」

大公主手指在潮生脸颊上轻轻一蹭,笑着说:「父皇这是特意来瞧你的。」

潮生往後躲,说:「嫂子又拿我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说正经的。」大公主坐了下来,将腿平伸在榻上,「你刚才去厨房的时侯,父皇还问我的意思来着,你可知道我是怎麽说的?」

潮生一点儿没有好奇的表情,拉过薄毯替大公主盖上腿。

反正她被大公主打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再薄的脸皮都能磨厚。

大公主想逗她,可是潮生不上鈎,她只能自己揭盅亮牌:「我说,我和驸马拢共一个妹子,可不会轻易许人,必要给她寻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绝不随随便便的将就,父皇就笑,你猜他说什麽?」

潮生适时的问了句:「猜不着,嫂子你就别卖关子了。」

大公主笑着说,「父皇说,我这麽些儿子里头,品行,才干…最拔尖儿的就是老四了,难道他还配不上吗?听听,父皇这意思,事情就算是定淮了,我猜,要不多久就会有旨意下来,便宜老四了,我家妹子生得标致,心灵手巧,就这麽让她拐了去,误呀,这姑娘备嫁是桩大事,咱们家嫁妆什麽的可都没预备呢,可怎生是好?」

潮生实在招架不了,逃也似的从屋里出来,听着屋里大公主笑声不绝,心里一阵欢喜,又有些茫然。

赵婆婆从外进来,迎面遇上。

「姑娘,这是要回屋?」

「是啊,婆婆从哪儿来?」

赵婆婆对潮生是恭恭敬敬儿,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公主身边儿得用的人就绮老卖老拿腔作势,潮生是驸马唯一的妹子,眼见着又要结一门显赫的亲事,赵婆婆如何会得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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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娘家弓,好累好累

第一百九十章 回京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两件采买上的小事儿要回公主一声。”

“嫂子还没歇呢,婆婆快进去吧。”

赵婆婆笑着应了一声,搭着手站在一旁,等潮生过去了,才进了院门。

芳辰打起帘子请她进去,大公主抬起头来:“回来了?”

赵婆婆行了礼,大公主让她坐下来回话。

“公主没料错,皇上今儿过来是有缘由的。今天朝上有人参了一本,说北五路定河军统领马从辉剿龘匪不力,致使贼首花孤、黄烈,逃逸,还说什么治军不严,抢掠民财…”

大公主点了下头:“嗯”

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直接冲着何云起去,但是马从辉如果罪名落实,何云起自然有治下不严之过。

“父皇刚才来了却没说起,朝上是怎么议的?”

“压下了没议。”

大公主望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马从辉也是将门出身,不过他母亲姓朱。”

“是,我也记得是这么回事。”

“只是,父皇今天为什么没和我提起这事呢?”

赵婆婆说:“必是怕公主担心呗,您现在可是双身子。”

大公主笑了笑。

“还有旁的事吗?”

“来公公刚才走时说,内侍监选了八名乳娘备着,这两日就送过来以备挑选。还有就是,李婆子来了一趟,说人都得了,或明日或后日就带过来好挑拣”

李婆子是西城有名的牙婆,大户人家买人,一半都从她那里办。这时候谁家没点阴私之事?别说雇人不保险,就是买人也未必可靠,许多人家都是用家生子,一家子老老小小两三代都在这个府里为奴,为得是用起来放心。虽然用家生子也有许多积弊”可是毕竟还是放心一些。

大公主的人手并没有全带回京城来,有些还留在昆州,虽然出嫁时内侍监也拨了人过来伺候,可是眼看大公主要生产,小主子也要人伺候,家里是肯定要再买些人的。

“还有,听说寿王爷府上,今儿又发作人了,王妃身边几个得力的都打死了”连贴身的大丫鬟都挨了板子,现在半死不活的。”

大公主微微诧异:“怎么又发作了?不是说正月里已经打死了一拨了?”

“当时府里头的待妾打死了两个,伺候小公子的人更是一个没能跑得了。也不知这番是为什么。”

“妹妹那今日识呢?”

“那位含薰姑娘,现在极有休面,连寿王府的长史官都对她毕恭毕敬啊。”

大公主笑得意味深长:“这女人没了后路,发起狠来,男人根本比不了啊。”

赵婆婆没应这话。

大公主转着手上的戒指。那戒指跟了她许多年,也是君子木刻的,鸟沉沉的。

“其实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此事情,她年轻姑娘懂得不多。那绝子汤哪是喝一次就见了效验的?真那么灵验,宫里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还少得了?要是当天晚上灌的药,只怕那个含薰命都没了,怎么会只是绝子而已?我看,她自己心里也有数。她那么一心要回寿王府,寿王府里决计太平不了。”

“公主说得是,寿王府里听说可不缺美人儿,寿王管着丽苑,那更是莺莺燕燕数不胜数。这含薰姑娘没三两下本事,怎么能就能把寿王爷攥手心儿里,还带她出门看灯呢?只是这人不能把好处都占了,殊不知你在算计别人,别人也在背后算计你哪。”

赵婆婆端了茶给大公主,红枣青果茶,青果已经熟黄,红黄相衬,看着就让人心里喜,闻着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儿。

“这也是姑娘给公主预备的,姑娘倒真是有心人。”

大公主点一下头,喝了一口茶:“让你清点的东西,怎么样了?”

赵婆婆从袖中拿出一张单子来:“王掌柜他们几个都说想来给公主请安,只是怕主子不方便。这单子上是京城的,威河那边的产业还得等一等才能抄来。”

“嗯。”大公主扫了一眼:“多嘱一句,要快些,就是这一年半年的事儿了,别到时候姑娘要出阁了,咱们家倒什么都不齐备,让人看笑话。”

赵婆婆笑着说:“看您说的,那可不会。庄子、店铺,这些都现成儿的,衣裳赶得快,家具什么的也不用急躁,纵然赶不出来,诚王爷也不是外人哪,纵然仓促此,也不会挑理的。”

“他不是外人,可是别人就说不定了。”大公主伸个懒腰:“我那些妹妹弟弟,没一个是好缠的,还有皇后在那里呢。就是老四,他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挚诚,真是个君子,肯定在宫里活不到现在。”

赵婆婆纵然谨慎,也忍不住说:“公主说得是,当年咱们,唉…”

“是啊,我弟弟就是太实心眼儿了。母亲的心计好象全生在我身上了,他就老实得象只绵羊。”大公主笑着说:“老四看着象他,其实只是外面看着象,他是个有城府的。要不是潮生的事儿,想逮着他的短处可也不容易。”

赵婆婆从屋里退出来,芳辰笑盈盈地说:“婆婆快坐下歇会儿。”

赵婆婆问:“今晚不是你上夜?”

“今儿不该我,是芳荟带人上夜。”

赵婆婆坐了下来,芳辰又端了茶给她。

“姑娘睡了么?”

“姑娘那边的院门儿已经上闩了,应该是睡了。”

赵婆婆看了一眼,从这边当然看不见什么。

“听说驸马爷要回来了?”

“是啊,好象今天皇上亲口说的,没几天的事儿了。”

赵婆婆点下头。

还是早点回来的好。这家里只有女人们,连阿罗少爷也跟着一司走了,总是让人觉得心里没有底。

“皇上好象对咱们家姑娘挺满意的,我看啊,这亲事是八九不离十了。清闲日子可没两天了,得早些预备起来。”

何云起和阿罗十六那天回来的。

何云起风尘仆仆这个词现在用在他身上实在太形象传神了。何云起一路骑马回来的,赶得又急那头上脸上身上,可不全是尘土么?这时代又没有拍油马路水泥马路,官道顶天了是青石铺的,那也只是少数,更多的就是黄泥路,马蹄又扬尘,走一趟下来,真是睛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不过让潮生感触最深的,却是何云起身上的那股气势。看着就让人不自觉的挺直了脊背

也许这就是百战之将的杀气?

“妹妹。”何云起冲她笑。

潮生也笑了。

哥哥还是哥哥。

何云起去换衣裳,大公主满面喜悦,神采飞扬,指挥得一屋子人团团转完全不似平时么镇定从容。

潮生很识趣的自己告退,绝不会没眼色的杵在那儿妨碍人家夫妻感情。

大公主和何云起琴瑟和鸣,潮生当然很是高兴,呃,好吧,也有点小泛酸。

对于哥哥来说,嫂子现在才是他最亲近,最需要的人哪。妹妹什么的,嗯,就暂时靠边站吧。

潮生提着裙子杀往厨房何云起可是肉食动物,和大公主那要求完全不一样。大公主吃得精吃得细,何云起只要有肉就成,很是好打发。何云起一走,厨房肃静了好此天,现在厨娘甩开膀子,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