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轻声说:“他们也算不得客…”

含薰的身份不过是妾,婢妾的家人,的确算不得正经亲戚,也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客。

寿王也明白,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这世上的事儿要是桩桩件件都按规矩来,人早憋死了。

“你就是顾虑太多。”顾虑的是谁,两个人是心知肚明的。有梁氏在,含薰想多留自己哥嫂也不能做这个主。

“明天让范贵去接人,我说的,就安置在西客院儿吧。哪有人大老远来了,还住在客栈里的。”

含薰带着泪微笑:“多谢王爷…”

“谢什么…瞧这眼,跟兔子似的了。”

寿王一句话,下面的人当然不敢怠慢,含薰的哥嫂第二天就被接了来。他哥嫂不过是平头百姓,一开初接到妹子的信,知道她在王府里做了妾,还很不敢相信。这回真的进了府,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前一日见含薰的时候,她嫂子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含薰的样子可和以前不一样了,住的那屋子——比画上的可精贵多了。身上那穿的,头上那戴的,说不上来是什么物件,可是都那么好看。屋里头香喷喷的,跟前还有丫头婆子服侍着——连这些人穿的也比她嫂子身上穿的好几倍。

这事儿梁氏知道么?

她当然是知道的。

要按着她以前的脾气,早就闹起来了。

为着梁家人干的那些不地道的事儿,她的娘家人已经不登门了,而那个贱婢的娘家人却堂而皇之的把自己当成客,还住进了府里来。

但是现在梁氏已经学乖了,她绝不和寿王正面顶着干。反正贱胚子的家里人也是不入流的货色,听人说,就外面穿的还齐整,里面衣裳还打补丁的。她就不信了,寿王和这样的人有什么话说——是能说吃喝玩乐啊,还是能说庄稼生计啊?

再说,还有十公主的事儿——皇帝万寿节又将至,备礼也是大事儿。梁氏不急不慌,寿王自然会到她这儿来的。

梁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面庞,眼神,表情…好象都和出阁前的自己没有什么分别。

不,她自己知道。

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已经老了,死了。

她以前太天真,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现在就想要一个孩子。

梁氏的手缓缓向下移,落在腹部。

一个,自己的孩子。

而不是西厢房里那个,不知哪个女人肚里生出来的种。

梁氏抬起头朝上看,檐下燕子窝中里传来雏燕叽叽的叫声,大燕子辛苦的做窝,孵蛋,现在又到处找食儿,为的什么,不就为了自己的孩子么?

诚王府里,潮生这两日精神不太好。

她又开始害喜了。

早上起来什么不做,洗漱之前先吐一回,早饭吃得清淡,上半晌补一顿点心,中午一般还要吐一回。晚上说不准,有时候晚饭时害喜厉害,有时候是临睡时觉得难受。

虽然难受,但是有规律。而且虽然吐得厉害,可是吃下去的东西也不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虽然吐,可是她人并没有瘦,脸色也依旧红润。孟太医的说法是,只要吃下去的东西有一部分能克化补养在身上了,吐一吐也没什么,完全不用开药方来压制缓解。须知是药三分毒,怀着孩子的人,药能不吃最好不吃。

潮生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屋里头服侍的人也都训练有素了,捧漱盂的,端茶的,拿面巾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倒是李姑姑那边儿,高龄孕妇最近的情形也不怎么乐观。李姑姑被身体变化折腾的脾气暴躁,胃口大减,再加上害喜的缘故,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吵吵攘攘,何勇现在可以说是二十四孝的好丈夫,就算现代那些三从四德五好老公都未必及得上他这么耐心细致。

能不细致么?媳妇岁数不小了,还头次怀孕。习惯万事皆在掌握的李姑姑这会儿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掌握不了。

她是伺候过怀孕的人,可是这伺候旁人和自己怀上,完全是两回事啊。

潮生还得倒过来宽慰她。

“姑姑莫要急躁,这女人怀孩子,都是这样的。再过些时日就好了…”

潮生这话并没有说错。

四五个月的时候,孩子就会在肚子里动弹了。

那动静起初很容易被忽略,一开始孩子的动静很轻微,就和肠子消化蠕动的感觉一样。但是越往后,那种感觉越发清晰起来。

潮生正听许婆婆说话,就感觉肚腹间有轻微的动静。

象是调皮的小鱼吐了个泡泡,噗噜一下滑过。

她手轻轻按在腹部,微微一笑。

一种满足的感觉从胸口向整个人蔓延开来。

感受到新生命,就知道自己不是白白的吃苦受罪,这些付出都是有回报的,是值得的。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孕妇依旧不能贪凉,冰是不能用的,偏偏这时候又比一般人要怕热。汗淌个不停,潮生眯起眼——京城的夏天闷热,潮湿,多雨。她有些怀念别庄的生活。虽然她在那里待过的时间不长,但是那里安详宁静,绿荫处处,溪流潺潺…

可惜四皇子分身乏术,她自己也怕车马劳顿会影响到孩子。

“对了,十公主的婚事,可能快要定下来了。”潮生虽然深居简出,但消息依旧灵通。

许婆婆对十公主的印象很深。

“哦?是哪家的少爷?”

公主们都更想留在京城,即使外地的人家条件更好些,也没有留在京城的吸引力更大。

潮生理解这种心情。

要是能有选择,谁不希望和娘家离得越近越好?嫁到外地去,人生地不熟的,不说生活上适应不适应,心理上就先受不了。

“一家姓霍,另一家姓李。”潮生说:“霍家是公侯勋贵之家,李家一门都是读书人…两边算是各有千秋吧。”

许婆婆说:“公候之家虽说体面,规矩大,人也多,这日子过得累心…”

是啊,从实用角度考虑,李家也许更合适。

反正不管嫁谁,都是先结婚再培养感情——公主们的婚姻,不管内里幸福不幸福,大面上总要过得去。

潮生是过来人了,考虑角度从实用出发。李家人口简单,没有那么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没有大家族里那么些污糟事情。好吧,纵然有,也会少得多。

但是其他的人,象皇帝,寿王,或者十公主自己,大概都会觉得公候之家更配得起公主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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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 亲戚二

含薰有两个哥哥,不过从前逢着荒年的时候饿死了一个,只有这一个平平安安长大了,娶妻,生子。这一回他们夫妻来探亲,把儿子也带了来,孩子没大名,在乡下就柱子柱子的喊着。乡下孩子,平时在田间野跑惯了,脸晒得黑黑的,头发黄稀,豁着牙,来城里走亲戚,他母亲已经尽力的把拾掇得体面些,可是没用。这孩子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跟泥猴儿一样。

对这个漂亮得跟画儿上画的人一样的姑姑,柱子没有多深的印象,她和爹娘一起哭,还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柱子都不吭声。她还给他两个叫锞子的东西,不过被他娘给拿去收着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王府里有那么多好吃的,肉尽着吃,点心更是。头一天他把点心吃了大半盘,剩下的实在吃不了,可是又不想让那些人再端走,于是他把桌上盖的那块布掀起来,点心倒在里面,系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这么干的时候,门外面的那两个人都看见了。

然后他娘又教训了他一顿,说他小家子气,丢了他姑姑的人。

柱子一点儿都不在乎,有吃的最实惠,丢人——反正他们住两天就要回家了,这些人以后又见不着。

王府里下人们无聊,传这些话最快,到晚间的时候连寿王都听说了。

“真是小孩子。”寿王哈哈大笑:“见了好吃的就想藏起来。”

含薰有些发窘:“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在乡下日子过得也苦…”

“没事儿,孩子嘛。”

寿王是这样说的,第二天他还特意抽空见了刘家三口。含薰的哥嫂到了王爷跟前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倒是柱子不怯场,他先是满屋乱看,后来又盯着寿王看,他娘拉他,他也懵然不觉。

“你叫柱子?”

含薰的哥哥陪着笑说:“乡下人不会起名。”

寿王还吩咐人端了好些样点心来,对柱子说:“你要喜欢,这些都给你。”

柱子毫不客气,下手就去抓。

含薰有些心酸,又觉得脸上不好看。

寿王倒是笑呵呵的。

含薰看了他一眼。

她清楚寿王的高兴并不是因为把刘家三口当了亲戚看待。对于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皇子王爷来说,刘家三口对来他说很新鲜,很有趣——就象三个玩意儿,或者说…就象杂耍班子里耍的猴儿一样有意思。

含薰脸上还带着笑,不过帕子却被她绞的紧紧的。

虽然说皇帝也有草鞋亲——可是那毕竟是句民间俗话。皇帝真有草鞋亲吗?就算有,那也绝不会真当成亲戚看待的。

说到穷亲戚,可不止寿王府里有。

诚王府今天也有远客上门。

“表舅舅?”潮生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她还不知道,四皇子母家还有什么亲戚。

说起来,对于四皇子的母亲程美人,潮生知道的并不多。为数不多的信息来自李姑姑、大公主她们的说法。至于四皇子自己——程美人去世的时候他才刚记事,对亲生母亲的印象都不算深刻,更不要说了解。

程美人出身寒微,入宫那么些年也没听说老家还有什么亲戚。

这…

这表舅舅是真是假,从哪里冒出来的,潮生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许婆婆倒是不意外。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初姑爷没发迹的时候,也没什么亲戚照料扶持过他。可是等他一显赫起来,何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就都找上来认亲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何月娥的爹,那位俊二爷,直接就赖下不走了。

“来了几个人?”

“三个,两个都说是舅老爷,还带着一个姑娘。”

“齐管事是怎么说的?”

“齐管事说,王爷不在府中,王妃也不便见客。先留在前院儿客房歇息了,中午款待一顿饭,等晚间王爷回来了,禀告过了再做处置。”

潮生点了下头,也只能先这样了。

许婆婆仔细盘问:“来人何等模样,说话、打扮如何?那个姑娘多大了?生的什么样子?”

前院来传话的人隔着一道帘子说话。他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说得很明白:“两位男客一位穿棉衫,一位穿的是新绸衫,一位看着得有四十开外了,另一位三十多岁,一口南边潭州一带的口音。那位姑娘看着十五六岁,倒是一直没开口说过话。”

年轻的男管事,自然是不便叙述女客的相貌。

许婆婆问清楚了,让他出去,又使了人去仔细打探情形。潮生屋里的丫鬟里,春芽心细周到,她去了一会儿,回来说:“看见了。那位姑娘生得倒还算白皙,穿着件桃红的棉绸衫子,眉眼我瞧着有点儿象后院针线房叫香珠的那个丫鬟。”

潮生对那个丫鬟印象不太深,不过记得她是分府时,和满儿、莺歌一同从掖庭拨来的。

许婆婆想了想:“我记得这丫头,生了一双桃花眼。”

啊,是。潮生也想起来了。

那个丫头是瓜子脸,眉眼细巧,嘴唇薄,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刻薄,笑起来那双眼活脱脱是双桃花眼。

这种长相倒也不是不美,就是总让人觉得…有些轻薄浮浪。要是男人看了,多半觉得这人总带着勾人的意味。但是同是女人,大多数人可不欣赏这种长相。

这位表舅舅带来的姑娘,也是这副长相?

“那位姑娘还打听王爷的事儿呢,年纪啊长相啊什么的,还想打听咱王府后院儿的事儿。”

许婆婆哼了一声:“一个姑娘家倒管得宽,当人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哪?”

要认亲,表舅舅来也就够了。要从潭州到这里路途不近,带着个姑娘上路多有不便。

潮生一笑:“婆婆也别动气,是不是亲戚还未可知。”

许婆婆心里想什么潮生也明白。

比着以前何家的例子,不就有个何孝俊赖着不走了么。不过他是投靠堂哥,还说得过去。这表舅舅带着可能是表妹的姑娘一同来了,要是也赖着不走了…这事情可完全是两种性质。

这年头儿表哥娶表妹的可不少哪。

据说当初三皇子要娶亲时,陆皇后是有意让他娶陆家的姑娘的,不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成。

换个立场,潮生想,要是自家有个表外甥居然是堂堂王爷,那还不想方设法的把他抓得越紧越好?表外甥——一听就外道。要是变成亲女婿,那可不一人得道,全家跟着鸡犬升天?

潮生一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许婆婆还宽她的心:“姑娘不用担心,那什么外八路的亲戚能搅什么风浪?王爷也不是那样的糊涂人。”

潮生一笑:“我没担心。”

只是心里有点儿疙瘩而已。

四皇子看着宽和,可并非那种没原则的滥好人。他生在皇家,长在宫中,对所谓的亲情早看穿看透了。他承认的亲人,也就是潮生和孩子而已。这种打着认亲的旗号,其实奔着荣华富贵来的人,怎么能欺瞒得了他?

只是…这样所谓的亲戚,既然找上来了,也得有个妥当的应对,不然说出去了,多少会对四皇子的名声有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