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落了地,一天一个样儿,简直是见风就长。哪怕这样一天天看着,都能清晰而鲜明的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变化。天气冷了起来,人们换了冬装,孩子更裹得象棉团儿一样。外面下雪的天气,尿布褥子这些都搭在屋里头,到处显得很杂乱。

只是多了一个孩子,可是生活一下子就全被改变了。声音,气味儿,习惯,一下子全变了。

闹闹腾腾的到了年下,旧的一年要结束,新的一年要开始。潮生一家四口,同大公主一起进宫,连阿罗都被捎带上了。为了给他整一身行头儿大公主可没少费心,足足花了半月功夫。不过这心思没白花,阿罗最后被拾掇打扮出来时,效果真是令人惊艳。大公主很了解他,压根儿没想把他往书生那边儿打扮,一身上下拾掇得精神利落,透出一股勃勃英气来。

大公主替他理好发缨,上下打量一番,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来。

阿罗是她看着长大的,真和儿子没什麽两样。

“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

阿罗点点头: “记住了。”

大公主倒也没有什麽好不放心的,阿罗虽然性子有点野,可是大事情大场面上从来撑得起架子,从来不会令大公主丢人。

“其实也没什麽,就是有人招呼你,你也回一句。等开了席你就只管自己的,别人举杯你也举,反正今年人少,也热闹不到哪儿去。”

今年先是遭了灾,皇帝又死了一个儿子,一切从简。

六皇子妃终于露面了,她脸瘦了许多,打扮也素净。衣裳象是个壳子一样套在她身上,而且她看起来的样子简直想把自己的头也缩进衣服里去。

寡妇的苦,别人既无法劝慰,也帮不上什麽忙。还好她有孩子,生下来,以后虽然是孤儿寡母,可总算有个奔头,有个依靠。

只是看她这个样子,还是没从丧夫之痛中解脱出来。思虑太过,郁结于心,这都对身子不好。

逝者已逝,她现在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她现在有多重要呢?或者换个直接的说法,她肚里的孩子现在有多重要呢?

看皇后有多么小心翼翼就知道了。

潮生印象里,皇后哪有如此紧张过?就是昌王妃有孕的时候,也没有这样隆重,这样的精心。

皇帝倒是很喜欢阿罗。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很难得的,少年人特有的活力,生机勃勃的,眼睛闪闪发亮,说话声音也宏亮,举手投足间,好象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不比较分辨不出来,看看这样年轻的孩子,再看看自己——皇帝从来没有哪一刻象现在一样,发觉自己已经日渐衰老。他的精力体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以前连着批两三个时辰的奏折根本没感觉,现在不行了,腰酸,眼涩,看着一行行的字半晌,竟然全没看进去,完全不知道那寥寥几行字说的是什麽意思。以前去跑马,拉弓,他还自豪自己全然不输给壮年人,可是这一二年他已经不去了。

因为他以前的那把弓,已经拉不开了。

皇帝在这一刻,特别清楚的体会到了,他的父皇当年是什麽心情。

儿子们渐渐长大,年富力强。

他们觊觎着自己手里掌握的这一切,而且,他们迟早会得到——他必须选定一个继承人,将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再交出去。

是的,想到这儿,皇帝觉得很不甘。

谁坐拥天下,都不会舍得放开手,哪怕是交给自己的儿子来继承。

所以古往今来这么多皇帝,有几个是禅了位自己退却的?不,除了少少的几个特例,所有的皇帝都是把这份职业做到自己死的那一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交接给下一任。

阿罗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很老实,问什麽就答什麽,不知道的就老实说不知道。问他平时喜欢什麽,这个阿罗倒是多说了几句,喜欢骑马,打猎。他说话时神采飞扬,看得出来是真的喜欢。

“年轻人嘛,都是这样。”皇帝露出些缅怀的神情: “ 朕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打猎…对了,听大公主说,你还没有成家?”

阿罗有些腼腆: “ 我还…没想过这些事儿。”

皇帝笑了,看到这个一直表现很自然的孩子露出局促的神情,让皇帝有种成就感。

“男大当婚嘛,你看朕的儿子,比你小的,都已经成亲有孩子了。你们在京里多住些日子再回去,朕来给你指门好亲事。”

阿罗挠挠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过好在皇帝是忙人,也没有那么多功夫为难阿罗,终于还是放了他一马。

阿罗和皇帝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殿里不少人在打量他——阿罗生得和中原人不同,高鼻深目,肤色也较深,再加上他和大公主同来,身份也不是什麽秘密。

那些视线带着不同的含义——有估量,有疑惑,有篾视…这些阿罗都不在乎。他从小不是没经过人情冷暖,旁人心里怎麽想他,他从来不在乎。那些人他根本不认识,为什麽要去在意他们的想法?

不过…他看了一眼大公主身旁坐的那个姑娘,穿着杏黄衣服的那个,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他。

她的目光和其他人不一样,并没有恶意。

他听到别人称呼她十公主。

——————————————————

一到周末大橙子状态超好,我的状态超不好的。

今天只有2K,明天会补的。

第二九一章 怀孕

阿罗没认出十公主来。

本来就匆匆打了个照面,阿罗心目中根本没这号人物。更何况中间已经过了三四年,十公主的样子也变了。十公主有一双浓眉,这是她和众姐妹最不同的地方。那眉毛让她一看就显得有生气,但是也显出了她很倔强。其他的公主,要么眉毛很淡需要每天描画,要么就是仔细的修成弯细的时下流行的样子。虽然妩媚,标致,乍一望去,象是一位擅画美人的名家笔下画出来的,全一个模样。

十公主也修过,可是拔了眉毛她嫌疼,又不耐烦总把功夫花在这上头,所以后来也就不修饰了,一对眉毛浓浓的,挑起来。春光明艳的时候,这张脸显得神采飞扬。可是现在,这眉毛还挑在消瘦的小脸上,只显出一副孤零零的倔强来。

这个冬天格外冷,这两日又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年宴上,大家穿的都是一样,公主们是一模一样的宫裙,只是颜色不同。十一公主是娇嫩的杏花红,十三公主是雅致的柳叶黄,下头更小的十六、十七公主还是小姑娘,倒没有什么。十公主穿的是一件杏黄色,看着还算鲜艳的颜色,不知怎么穿在身上却显得别扭,大概料子当时过水过得不好,那颜色看着总是不那么匀净,象过了夜的茶水渍一样,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好,让这衣裳一衬,显得更苍白了。

潮生轻声问:“衣裳怎么回事?”

十公主只说:“送来什么我穿什么。”

她以前还会为这样的事情气愤哭泣不平,现在已经变成漠视了。

潮生并不赞成她这样的做法:“我不信你就没有别的衣裳了。”

十公主嘴角微微朝上抿了一下:“这不就是她们想看到的嘛,那就让她们看吧,看个够。”

得,改的只是表面,内里脾气还是那样坏。

潮生耐心地说:“那不一样,看的可不止是她们,这么多人看着,出去就是满城风雨,你婆家要不要知道,知道了又怎么看你?”

“那有什么关系。”十公主说:“我还有我哥哥呢。姓霍的敢对我一个不好,我哥哥敢把他家国公府的牌匾砸了。”

这对兄妹啊…让潮生真是哭笑不得。

话说到这儿,潮生也不劝了。人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活法儿。

十公主和寿王有一样共同点,这兄妹俩都不怎么在乎名声,豁得出去。皇后不是要冷落她,折磨她吗?她就让所有人都看看皇后是怎么对她的。身边那一惯温柔体贴懂事的好妹妹又是怎么漠视这个姐姐的。

十公主转了话题:“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六嫂,她和丫头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见我的时候,竟然显示得有点慌,好像很怕我听到似的。”

各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不过潮生还是本能的看了一眼六皇子妃。

六皇子妃看起来力持镇定,可是潮生多么善于观察,她眉宇间有种惊慌不安的神气,再说深一点儿,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她怎么了?孩子有问题?那应该快叫太医啊!

除了这个,潮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有孕的女人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潮生有时候会梦到过去的时光,六皇子笑呵呵的,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宜秋宫的大门——是的,是宜秋宫,不是诚王府。

明明诚王府才是她的家,但是她做梦的时候总是回到宜秋宫里去。

六皇子的孩子,可能是个女孩儿,也可能是儿子。不知道会长什么模样,但总之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了。

六皇子妃那种惶恐之中带着心虚,潮生坐得离她近,就隔着郑氏。所以能看见她执箸的手微微的发颤。

她是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

看样子已经在硬撑了,为什么要硬撑?天大地大的事也没有怀孩子的女人来得娇贵重要,她完全可以说不舒服退席,然后太医们就会急慌慌的围过来…

潮生一瞬间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掠过了脑子,不过来不及多想,阿永呛着了。

潮生急忙照料儿子,等阿永不咳嗽了,她也忘记了刚才那个想法。

这孩子,居然不是让喝水什么的呛着,而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潮生并不放心让儿子吃宴席上的东西,她自己也是一样。出身皇家的人,永远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在饮食上的偏爱和喜好。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存有什么喜好。每顿饭,每样菜只动那么一点点,将被下毒的风险降至最低。

下毒,这种手段再普通再古老不过,可是最最有效。

因为你只要活着,你就得吃,得喝。这些入口之物中,可能就有哪一样会要了你的命。

宫宴散得很早,阿罗出了金华殿,就把阿永给抱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一大一小在里面都拘得够呛。潮生头疼地想,等阿罗随大公主返回昆州后,她得花多大力气把阿永现在养成的一身野孩子习气给扭过来?因为怀孕、产子、休养…潮生对阿永难免疏忽。尤其是宁儿出世,潮生的注意力不能不分出了一半给了小儿子。

想到这儿,对阿永,潮生也觉得有些歉疚。

潮生从前是独生子,她独享的父母全部的关爱。

这时代可没有计划生育的说法,人们认为多子多福。事实上也是这样,幼儿的成活率并不高,多生几个才保险。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

六皇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坐到了回府的车上,潮生才算松了一口气。

在宫里总是战战兢兢,时刻绷前的。那称得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累了?”

潮生把阿永揽得紧了一些:“有点儿。不知道宁儿今晚闹没闹,我们都不在。”

“他乖得很,只是你不放心。”

潮生点点头。是啊,只是她不放心。宁儿还小,潮生怎么放得下心呢?她恨不得所有的事都自己亲力亲为。

宁儿不会说,不会表达,什么都不会。乳娘和婆子稍微懒怠一些,孩子就要吃苦,而且吃了苦还不会说。

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心态。

孩子,那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

阿永曾经有一次发烧,不舒服,整夜都在哭闹,潮生一直抱着他,那一夜阿永断断续续还睡了算有一个多两个时辰,潮生却整夜都没合眼。

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苦。

等到了家,看阿宁已经甜甜的睡了,潮生才松了口气。

抱着儿子亲了亲。外面是冰天雪地,屋里却温暖得象春天的夜晚。

儿子睡得很香,小脸儿粉嘟嘟的象初熟的水蜜桃——连上面挂的茸茸毛都那么的相仿。

潮生把老二放下,再去打发老大睡觉。阿永现在很省心,基本不用潮生来哄。他活动量很大,晚上总是倒头就睡,睡得也沉,跟小猪一样。

潮生照管完儿子才回屋,收拾打理自己。四皇子已经换过衣裳,洗浴过了。

潮生进了浴间,春雨替她解衣裳松头发的时候,潮生的目光往下落看到小腹。

她算是恢复不错,可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小腹不可能如少女时一般紧实光致。潮生的手在小腹处缓缓游移,春雨轻声问:“王妃,您试试水热么?”

潮生衷心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安降世。

这对所有人都好。

潮生试了试:“不热,刚好。”

春雨服侍她入浴,潮生问府里今晚的情形,春雨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潮生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儿她大概忘记了,但总在心头萦绕。等到上床,夫妻两说了几句话,迷迷糊糊的时候,潮生才忽然间又想了起来。

六皇子妃,她肯定隐瞒了一件事关重要的大事!她怕,她心虚,她不敢让太医来诊治。

她怕什么?她不怕孩子有事吧?

不,她怕的应该是…

潮生躺在那儿——六皇子妃她…真的有孩子吗?

四皇子也还没睡着,潮生一有动静,他也醒了。

“怎么了?”

潮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唐。

怎么会没有呢,要是没有,这几个月她养的什么胎啊?那些照料她的太医又不全是瞎子或是傻子——

“我觉得…”她和他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哪怕是这个荒唐的猜测:“六弟妹的孕相,不大对…”

四皇子静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互相太了解了,潮生一听这话,惊得几乎坐起来。

“你说什么?”

四皇子很平静地说:“她根本就没怀孕。”

两个人睡意全无。

四皇子揽着潮生,两人靠坐在床头。

四皇子把被子朝上拉一拉,盖好潮生肩头。至于他自己,肩膀和双臂都在被子外面,也没觉得凉。

“那时候皇后简直快要发疯了,说想过继宁儿给六弟。”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潮生还是惊惶起来。

四皇子安慰她:“没事儿,她只是那样说说。不过为了稳住她,也稳住当时的局面…六弟妹本来就情况不太稳当,太医一时误诊…这也很自然。”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