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喂饱了儿子的肚子,自己还没来得及吃饭,外面传来人们惊喜的声音。

“王爷!”

“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显得有些乱纷纷的,很嘈杂,这在平时规整严谨的王府是不可想象的。

潮生心怦怦直跳,两手各拉着一个儿子,站到了门口。

四皇子正从外头进来。天已经大亮,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檐角处,那种耀眼的光亮令人眼前发晕。

四皇子快走了两步,已经上了台阶,站在了潮生的面前。

潮生嘴里直发干,只说了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

阿永的反应更加直接,他扑上去抱住四皇子的腿。

四皇子穿的还是那天出门时的衣裳,已经皱巴巴的,还沾了可疑的污渍。这对一向爱洁而讲究的他来说真是难能少有的情形。袍子的外面胡乱的套着一件孝衣,最外面则系着一件黑的斗篷。头发有些乱,眼里都是血丝。

潮生想,他从那天起到现在可能都没合过眼。

“进屋吧。”

不管外面的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既然何云起来了,四皇子也回来了——潮生想,总不会是个太的结果。

热水备好,四皇子先沐浴。疲倦之极的身体全被热水浸没,疲倦就象座崩塌的山一样的朝人冲下来,再没什么力量能阻止。

潮生绕过屏风,就见到四皇子靠在桶沿上,竟然已经陷入了熟睡。

她在桶边坐了下来,安静的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象照料儿子一样,照料起她的丈夫来。

四皇子咕哝了一声,不过也许是太累了,所以任凭潮生摆布也没有醒来。

等四皇子睡了一觉——实际上他睡的时间很短,差不多半个多时辰。

这么短的休息时间显然是不够的,但他的精神已经比刚才要好了。

潮生就守在床边,事实上她自己也短短的打了个盹,连着两日夜都紧紧绷着,潮生没想睡,可是不由自主,靠在那儿就眯着了。

四皇子一动,她就醒了。

————————————

胃疼。。以前上学时时常胃疼,不过这两年不大发作了,不知怎么今天晚上又疼起来了。

第三一二章 换天

看着潮生眼巴巴的模样,四皇子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饿了吧?让人预备了吃食,你先用点儿,有话咱们慢慢说。”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四皇子觉得自己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简直一刻也等不得。饭菜端上来,压根儿顾不得别的,就把稻香米饭拨进汤里,大口的往嘴里拨拉。

“慢点吃。”潮生替他碗里夹了两块香嫩酥烂的鸡肉。

四皇子虽然饿极了,可饭量和何云起不能比,吃完了一碗汤泡饭,又多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

潮生把茶递给他,四皇子连她的手带茶一起捧住了。

潮生的下巴尖尖的,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就如同当年在宜秋宫小书房里一样别无二致。四皇子一时有些恍惚…许是太累了,人的思绪总是有些散。

“潮生,你还记得吗?那时候…”

那时候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她是他身边一个安静的小宫女。

宜秋宫的小书房里,总是弥漫着墨香和茶香。除了这些,他记得,还有旁的气味。他写字,读书的时候,她静静的走进来,又悄悄的出去。鬓边袖底,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可是潮生并不记得那时候她身上会有什么香气。她不用香,头油脂粉也极少用。

也可能,那是他的错觉。

那种时候,对他来说很珍贵,也很难得。不用费心去防备什么,手边的茶总是温热适口的,小几上也总有一样或是两样他喜欢的点心,伸长了手就可以取一块。还有,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捕捉她的身影。有时候在门边,有时候在廓下。

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潮生却能够看懂他眼里的感怀。

那些温柔的感触,那些零碎片断串起的记忆,她也不会淡忘。

四皇子将茶放下,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微俯下头,面颊埋进她的手掌中。

被热茶熨暖的手心,柔软中,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

四皇子深吸了口气。

潮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一一他又瘦了。浓密的眉峰毛茸茸的,扎得她手心微微的痒。

他的唇轮流印在她两个掌心,潮生觉得腿有些发软,身子挨着他,缓缓坐了下来。

他一定也怕,也累。可是男人总是要撑着面子,不肯把这些烦难说出来。

虽然有很多疑问,可是潮生却也希望这—刻的安谧能够更长久些。

等他终于抬起头来,潮生才轻声问:“外面情形如何了?你见着哥哥了没有?”

四皇子点了下头,他并没有太多时间,他和潮生讲得很简短。

皇帝在朝堂上病倒,陆皇后动作很快。一面命人拿了吴美人和进献丹药的青阳观道士,严刑拷打。一面暗里派人捉了来公公。可是来公公见情势不妙,知道这一回势必不能幸免,趁人不备服下了预先藏好的毒药。而吴美人那边也没有如皇后的意,并没有招出皇后满意的供状来。不管皇后是想拿到玉玺造出一份传位诰书,还是想把蛊惑谋害皇帝的罪名栽给贵妃那一边,盘算都落空了。怕夜长梦多,陆国舅当晚就调兵进了城。

说起来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可是几句话的功夫也就把过程说清楚了。

“那哥哥他怎么突然来了京城?”

“从尹州生变,他就已经秘密上路了。”四皇子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潮生点点头。

四皇子顿了一下,轻声说:“昌王昨夜里死了。”

潮生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何云起突然现身,四皇子又平安回来了。那代表陆皇后那边的情形肯定不太理想。

这一夜之间,死的人也肯定不止昌王一个。

潮生握着四皇子的手,听他说:“我等下就进宫,主持大奠。”

潮生安静的看着他。

四皇子以为她没有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轻声说:“你也预备一下进宫吧,要安排的事情极多。”

潮生明白。

只不过,她总觉得,这一切来得那么快,那么不真实。

四皇子为今日,筹划了多久?他和何云起又是怎么里应外合的?李先生拿了他的印信去做了什么?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曾经想过,最好的结果,大概是能够安享半生的太平。最差的那就不说了。可是潮生从来没有想过一一也许是不敢去想,今天这个结果。

一夜之间改朝换代了,人们睡一觉起来,头顶上的太阳,已经换过了一轮。

可是他们能够站得住,立得稳吗?会不会过一夜,明天再到来时,这天就又变了?

湘生很快回过神来。

四皇子前头的路可不平坦,坎还多着呢,这会儿可不是让她发呆的时候。

“好,我这就去准备。”

就是寻常人家,死了当家的,办一场丧事,其繁琐劳碌,都足够让人脱一层皮。

更何况现在死的是皇帝。

芳园她们张罗着服侍潮生更衣,梳头。现在她们也都心中有数了,一个个虽然疲惫不堪,可是却人人精神焕发,犹如打足了鸡血一般。

皇帝在潮生的心目中,更多的是一个符号,而非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可是现在,她的枕边人突然间烙上了选个符号…潮生坐在轿中,有一瞬间甚至有些害怕。

他将来,会不会变得越来越象一个皇帝,而再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丈夫?

她的将来,又会是什么样?

潮生忽然笑了一声。这笑声并不欢喜,而是带着几分自嘲和讽刺。

她发现自己总是赶不上环境的变化。穿越了,忙着适应。进宫了,忙着适应。嫁了人,一样忙着适应。等她觉得她已经对一切驾轻就熟,可以掌控住自己的生活时,环境又改变了。

她又要从头开始适应这份新的生活。

皇帝,皇后,宫城,椒房殿…这一切都那样陌生,她手中没有一份儿攻略或是指南之类的东西,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做。

三朝元老赵渭清和淳郡王一起展开宣读了先皇遗诏。这份遗诏皇帝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写下,秘密收在安政殿的书房内。以这两位在朝中和宗亲间的份量和资历,足以证明这份传位遗诏的效力和真实。

原来皇帝一早就想把皇位传给四皇子吗?潮生在心里琢磨着一一这个诏书…说不定是四皇子昨夜一夜之间炮制出来的。

应该不是。墨迹在那儿摆著,新写就的和两年前写的,看起来可不是一个模样。再说,既然赵大人和淳郡王都一口咬定这个是先帝两年前就写下的,那它就是!

众人就在先帝灵前拜了新帝,淳郡王又拿出了另一份儿诏书来。

出乎众人意料,这一份是废后诏书,废黜陆氏的皇后之位。诏书列举了陆氏的三大罪状,其中一条就是谋害皇嗣。

四皇子主持了先帝的大奠,而潮生则站在了一帮命妇们的前头。众人哀恸大哭,虽然都是一样的哭,可是各人心思谁也猜不透。

没人问起昌王去哪儿了,也没人打听陆皇后的下落。

王氏没有出现,她的女儿们也没有。

人们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很规律,甚至很有节奏感。在宦官和女官的分派指引下,一批接着一批的轮番举哀哭灵。潮生跪在那里,麻葛编的蒲盘硌得她膝盖生疼,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

很多很多年之后,就在椒房殿中,夜半时分,潮生忽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又想起这一天一一她的命运经历了几个大的转折,这一个,无疑是最大的一个。

那些命妇们看她的目光,带着敬畏,讨好,惊惶…包括她的妯娌在内,也不例外。一向和她合不来的郑氏,看她的时候,总显得刻薄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潮生显得平静而从容。

即使她心里没底,脸上也绝不会表露出来。一天下来,潮生累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他们并没有留宿宫中,还是返回了诚王府。

四皇子一直握着潮生的手,他也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街道上还残留着前一晚激战的痕迹,血色染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一时刷不去。还有的店铺的门上,砍斫的痕迹十分鲜明。

潮生打了个寒噤,转过头去。

四皇子感觉到了她在颤抖,轻声问:“冷吗?”

潮生摇了摇头。

四皇子握紧了她的手:“别怕。”

她不是害怕。

可是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太复杂了,而她又太疲惫了,不管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她现在都想不到。头脑里空荡荡的,好象所有的力气情绪都被抽空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干瘪的躯壳。

车子终于回到了诚王府,潮生心里一松,下车时看到熟悉的大门和灯笼,心里涌出一股“终于到家”的感慨。可是即使她又想到一一诚王府,他们住不了几天了。这里以后,不再是她的家了。

————————————————

今天被朋友硬拉去吃了火锅,到家就拉肚子了,呜呜呜,好难受。

第三一三章 畏难

潮生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诚王府。

对这里,她无比的熟悉。

别家的主母,对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宅子,也未必敢说处处熟悉。可是潮生不同。她的确对诚王府熟悉到了极点。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是这儿的女主人,而是一个丫鬟。送东西跑腿儿,传话打杂这些活虽然轮不到她这个大丫鬟来做,可是府里的各处地方她也都去过,都知道。她甚至知道角门那里的踏砖坏了,后来补的一块颜色不齐呢。

她也知道,也许这里不能住一辈子。

可是离别的日子来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多了。

府里的其他人好象都没有潮生这样的离情别绪,改口改得贼快,先帝既然有传位遗诏,自家王爷现在是皇上了,这个称呼万万不能弄错。

至于登基大典还没举行…这重要么?

府里的人热火朝天的收拾起来,虽然身上还都是一身素服扎着孝带,可那股子喜气遮都遮不住。

屋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潮生问了她最想知道的事:“传位诏书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四皇子说:“没有。父皇从没有和我说过。”

这话说得潮生要是刚穿来的时候,八成就让他给蒙过去了,但是现在她可不是当初的嫩鸟儿,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那你是知道的?”

四皇子只能点头说:“嗯。来公公曾经隐晦的提起过。但是父皇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很仔细,他也被打发了出去。赵老爷子和淳郡王是事先知道的,所以今天他们一起出来做见证。我…之前也不知道,上头写的是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