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笛声她也猜到是谁,宋泽六年前就能把一管笛子吹得神乎其神,别说现在了。

齐菱可惜,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笛声吸引,兴奋的与窦琳道:“这该不是雍王世子吹的罢?当真不负盛名!”

窦妙也侧耳倾听。

比起她用瑶琴弹的曲子,宋泽的笛声多了几分优雅,若说她的夜是寂寥冷清的,那他的,却是丰富多彩。

在他的笛声中,像是能听见小虫鸣叫,晚风轻扬,夜花盛放,不得不说,与他比,自己稍逊一筹。

她站起来,便要走入舫内,谁料齐菱叫起来:“看,那游舫过来了。”

只听笛声越来越近,她抬头看去,果然见一舟游舫由远及近,很快就到眼前,船头一人身穿水绿色四君子长袍,头戴玉冠,长笛横于唇间,徐徐生光。

连容貌都叫人看不真切。

齐菱的呼吸都屏住了,差点掩住嘴。

窦琳也是目不转睛。

这人正经起来,确实有几分令人惊艳的派头,可窦妙是看过他另一面的,才不会被他骗到,抬足又要进去。

宋泽放下笛子道:“窦二姑娘。”

声音仍是一如往昔的吸引人,可窦妙哪里想见他,上回被他抱着的情景挥之不去,虽说是自己要跳下去,可要不是他骗人,带着她上屋顶,会有这事儿吗?

窦妙越想越恨,耳边却听得他道:“窦二姑娘琴艺非凡,在下大开眼界,只期望有机会与姑娘合奏一曲,此生无憾。”

这话既捧了她,也表露出他的谦虚。

因他这般高调,少不得引来旁的游舫,众人一时都识得刚才弹琴的姑娘乃出自窦家,目光纷纷投来。

窦妙眉头一皱,这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想借此让她扬名?然后让自己感激他吗?

此时,窦余祐的游舫也靠了上来,王韶之忧心忡忡,不知窦妙弹琴竟然能引到男人,早知如此,他定然不把瑶琴置于游舫之上。

“见过世子。”窦余祐来解救妹妹。

这话一出,王韶之又惊呆了。

只有父亲是王爷,儿子才能被称为世子。

他忙跟着行礼。

宋泽微微一笑:“不知申之也在,相请不如偶遇,还请与我一同畅饮。”

邓戎在旁边嘴角动了动。

其实宋泽一直在河上,闲暇时看岸边人来人往,刚刚窦家的车刚到,因窦余祐也在,他一早就认出来了,如今还装作不知。

窦余祐笑道:“谢殿下好意,只咱们出来会儿了,得带妹妹们回去,不然家里祖母担惊受怕,却是不好。”

宋泽却道:“无妨,派人去说一声便是,还是…”他眉梢一挑,“申之只是不愿?”

话这么挑开,窦余祐哪里会承认,毕竟他是雍王世子,其实要没有宋云珠这回事,他对宋泽印象还不错,忙道:“世子相请乃是福分,自当奉陪。”

宋泽神情柔和:“何必拘束,我可是把你当好友的。”

这话就有些过头了,只见过寥寥数面,如何做好友?他这份亲昵,窦余祐有点儿消受不起,却也莫可奈何。

他去了,王韶之自然逃不过,二人一起上了宋泽的游舫。

临回头时,宋泽看一眼窦妙,眉眼弯起,笑得如同这河水一般柔和,窦妙心里咯噔一声,他定然又是打了什么坏主意!

她狠狠瞪他一眼,只什么也做不得,脸上怒得浮起一抹红色,生生添了几分娇艳。

宋泽笑得更欢,似有流光在眸中转动,堪比映在河中的晚霞。

齐菱看得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等他走了,才与窦琳道:“原来雍王世子与你二哥那么好啊!”

窦琳也不知,看窦妙:“我记得他们好似也才认识没多久?”

窦妙道:“是,绝对谈不上好,我哥哥与他一点都不熟。”

她撇得很干净,弄得那二人越发狐疑起来。

王府的游舫比起王韶之的,更是豪华些,各处都是精工细雕,坐在此处游河,当真是极大的享受。

宋泽请他们二人坐,叫人端来美酒。

三人喝得会儿,宋泽问起王韶之:“你们两家是世交?”

窦余祐道:“世交算不上,咱们是在扬州认识的。”

宋泽看王韶之的目光更深了一些。

刚才在岸边,他就瞧见王韶之与窦妙说话,他满脸的倾慕遮掩不住,那窦余祐好似也纵容,原来竟是青梅竹马。

“倒不知是何时认识的?”宋泽笑了笑道,“我也曾去过扬州,当年乃三月,我与令妹在灵慧寺相识,不知不觉也有六年了。”

王韶之脸色一变。

窦妙于他十分重要,宋泽提起,自是敏感的很了,忍不住道:“世子认识妙妙?”

“妙妙?”宋泽挑眉,上回何元祯叫她妙妙,这回又来一个,可见她很受欢迎,他唔一声,“妙妙,是,我认识她。”他拿起酒盅,眼眸一转问,“你又是何时认识她的?”

王韶之未免心慌意乱,直觉宋泽定是对窦妙有企图,不然为何要吹笛,要前来看她?

见他不答,倒是窦余祐道:“我是那年八月入得扬州书院,便是那时认识休泰的。”

“八月?”宋泽意味深长一笑,看着王韶之,“那我是比你先认识妙妙了。”

他妙妙二字说得有些重,王韶之放在膝头的手不由一颤。

看他面色变来变去,坐立不安,宋泽渐渐不屑起来,此人看起来一无长处,能是什么人物?随后就再也没有提起窦妙,可王韶之哪里静得下心喝酒。

正当这时,又有一条游舫靠近了窦妙的船头。

王韶之原本一颗心就在她那儿,视线不曾远离,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那游舫道:“申之,这又是谁?”

顺着他的手指,那二人看过去,只见此人不止把游舫靠近,甚至还抬脚走上了船板,他穿了身月白色的袍子,绣着淡粉芙蓉花纹,可这样的衣服却没叫他显出丝毫的俗气来,反倒越发显得风流倜傥。

窦余祐瞧得一眼,惊讶道:“是董公子,咱们表哥。”

宋泽眉头挑了起来,董家乃周家的表亲,与窦家有个屁关系,还表哥?

他虽然才回京都没多久,可也知董时廷的名声,本也是个斗鸡走狗,千金买笑的主儿,他这样的人接近窦妙,借着表哥的名头,准没什么好事儿。

不过…

他想到窦妙的性子,原先走出去半步的脚又缩了回来。

她又岂会是好惹的?

先等着看看,假使那董时廷要动手动脚,可别怪他不认识他,只把他个登徒子打得鼻青眼肿。

他这头想着,王韶之急得不行,这边坐了一个,又来一个。

要是当年窦妙没回京都该多好!

京都俊才遍地,他便算是家有万金,又能抵得住什么?

这瞬间,他低落到了极点,可很快他又鼓舞起了斗志,窦妙与他有几年情谊,那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虽然她看着冷淡,可他知道,她心里有他,不然刚才不会弹那首清夜。

不会在知道他偷看她的时候,假装不知,露出最漂亮的脸。

也不会容许窦余祐给他传话。

因她绝情的时候,原本便可做到与他再无关系。

虽然她不曾说,不曾表露。

可他都知道。

不然以他这等家世,他有何勇气娶她呢?只因在心里最深处,他明白,窦妙是愿意嫁给他的,只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河流,难以逾越。

所以他才那么努力的去考童生试,将来好娶了她,叫她一辈子欢欢喜喜的,每日只弹弹琴,写写字,不用为任何事而烦恼。

她也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故而她离开扬州时说,她原本不想去京都,可却不能不去。

她喜欢简单的生活。

王韶之与窦余祐低声道:“申之,咱们向世子告辞罢,我怕妙妙…”

还未说完,宋泽道:“把这壶酒喝完,我送你们返回游舫。”

满满一壶酒。

窦余祐轻声道:“你莫担心,董公子很有分寸,恐只是去问个好。”那时窦余安叫窦妙与董时廷下棋,董时廷自己都拒绝的。

王韶之没法子,只得埋头喝酒。

见到董时廷突然上船,窦妙也很惊讶,“表哥”两个字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当初随着周娥一同这般叫,今日却叫不出来,她淡淡道:“董公子。”

“二表妹,三表妹。”董时廷冲她们一拱手,“刚才不知是你们,幸好二表妹露了一手,仿若仙音,叫我一番痴迷。”

他看向窦妙,一个男人的眼睛也有如此风情,仿若秋波。

窦妙却视若无睹,甚至有些反感。

她上辈子的父亲便是生得这般俏模样,桃花眼,风流脸,母亲看上他,不惜为此奉上家产,可最终得到了什么?

背叛。

父亲娶了更年轻的姑娘,母亲还忘不了他。

她偏生不能提,不敢提,她垂下眼眸,态度冷淡。

董时廷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徐琼有显赫家世,才会如此清高,可窦妙有什么,她父亲母亲都是庶出,父亲也不是什么高官,像窦妙这等身份,能嫁给他,都算是高攀了。

可她上一回便不看他,这回还是。

他手指抚上琴弦,发出“铮铮”两声,与窦妙道:“刚才那曲《清夜》,二表妹只弹得一半,不知可否弹完,叫在下一饱耳福?”

017

弹给他听?

窦妙才不愿呢。

她刚才那曲子是为感谢王韶之准备了游舫,这董时廷算什么,名义上说是表哥,可与她才见过一次面,她为何要弹?

齐菱生性开朗,附和道:“是啊,二姑娘,那曲子真好听,你不如弹完罢?我也想听。”

窦妙嘴角翘了翘:“本来倒没什么,只弹曲讲究心境,如今我中途一断,却是弹不好了。”她与齐菱道,“下回你来家中,我弹与你听。”

她不拒绝齐菱。

齐菱也好说话:“行啊,反正我常来的,只你莫要躲着。”

“说是你来,我必定见你。”

意思是,今日她绝不会弹了。

董时廷挑了挑眉,看向她,有些惋惜的道:“如此美景,二表妹竟无兴致,也罢了,不如我弹一首与你听?”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赖着?

可窦妙不想与他说话,便与窦琳道:“外面太阳晒得厉害,咱们进去罢,小心等会儿晒伤了呢。”

夏日阳光是烈。

可游舫四周有围栏,上头也不是光秃秃的,何来晒伤一说?

董时廷忍不住笑起来,窦妙是有些心慌了,想要避开他。

他阅女无数,虽有挫败,可还不至于就打退堂鼓。

只听琴音一响,他居然弹了一首《凤求凰》,甚至还张口唱起歌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长得好看的男人,还有一把好嗓子。

这歌声一响起,王韶之脸色一变,便是宋泽,也有些坐不住。

董时廷啊,比他想得还要厉害,这么能豁出去。

游舫上,窦妙眼睛都直了,几步上去,猛地把手按在琴弦上,好好的曲子被中途打断,发出一片模糊不清的声音,最终慢慢止了。

看见她雪白如玉的手指有半边压在自己手上,董时廷微微一笑:“二表妹不喜欢这曲子?”

凤求凰,当年司马相如凭着这曲子哄得卓文君与她私奔,成就一段佳话,可最终男人仍是负了女人。

便是这结果不提,此曲如何能在她们姑娘家面前弹奏?

窦妙大怒:“董公子,请你离开游舫!”

她杏眼圆睁,樱桃小口紧紧抿着,气得不得了,可样子比起此前的冷淡,不知多鲜活,像是画中人猛地醒转,轻轻呼出一口气都叫人高兴。

董时廷仍是风流模样,微微笑道:“二表妹生气,我也不敢惹你,只你抓着我的手,我如何能动?”

窦妙才发觉自己一时冲动压住琴弦,却也压到他的手。

她连忙放开来。

董时廷慢慢站起,往她走近两步,声音低低的,又柔柔的:“二表妹,此曲为谁而弹,想必你知…”

他逼近来,窦妙由不得往后退,瑶琴本就摆在船头,二人不自不觉到了游舫边,此时船身忽地一摇,两人身子都摇摆了下,董时廷向来是个中好手,转念间就把手抚在窦妙纤腰上:“二表妹,小心!”

闺中女人,除了像徐琼那般,天之骄女,不把男人看在眼里外,多数都是表面清高,她们常年在闺房,哪里知道男人的妙处?只叫她们尝到一点儿,就能梦牵魂绕。

他有这自信,当然是因早早就俘获过不少少女心,于他来说,并不难,像窦妙这种小姑娘,早晚得沦陷在他的攻势下。

他搂着她的腰,眼睛也没忘放电。

没接触过男子的,被这男人气味包围,恐是有些头晕,可窦妙上辈子虽说没谈过恋爱,男人还见得少吗?

她盛怒之下,一脚就踩在董时廷的靴子上。

整个力道都用了上去,董时廷的脸都扭曲了。

只没等这痛劲儿缓一缓,一只茶盏又飞一般过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脑袋上,他头一晕,差点从船头摔下去。

宋泽的游舫此时已经靠上来,王韶之几步踏上船板,也顾不得怕窦妙嫌弃了,走到她身前,急着问:“妙妙,你没事儿罢?”

目光落到她腰上,眸中不自觉的就冒出怒火。

他视之为珍宝的姑娘,别说碰了,打小儿连看也不敢多看的人,居然叫那登徒子给碰了,他简直想剁了他的手!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假使真喜欢她,就该好好护着她,要么光明正大的提亲,大庭广众之下又弹曲子又摸的,算什么事儿?

王韶之回过头,狠狠瞪了董时廷一眼:“董公子,这游舫是我的,请你离开!”

没有任何犹豫,他就下了逐客令。

窦妙看着他侧脸,这一刻,他面色刚毅,说不出的英伟,她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由不得露齿一笑。

这一笑好似昙花,哪怕是在这烈日下,无比光耀的时候,也难以夺去她的美,她的美有时候安静,有时候绚烂。

这会儿是绚烂的,愉悦的,像这明朗的天。

宋泽眼眸微微睁大。

他岂会看不出,她是因王韶之而笑?因为王韶之给她报仇了,赶了董时廷走。

原来,刚才自己以为一无是处的人,在她心里,却不是。

他脸色沉了下来。

窦余祐对董时廷这番作为也颇是反感,眼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董时廷也不好再待下去,只得返身回了自己的游舫。

窦余祐愤愤道:“没想到这董公子那么不知趣!”

王韶之道:“我一早就觉得不对。”

纵使他再怎么喜欢窦妙,这游舫都分开坐的,那董时廷贸然上去,岂会安什么好心呢?他都有些责怪窦余祐。

窦余祐道:“我要是早知道,自然不会让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