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江恒看着那一幕。那一幕那样美,所以他情不自禁的流泪,恐怕也是情由所原。

十二节后来

十年后,在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午后,田欣孑身一人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城市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澳大利亚旅居多年回来,似乎是走进了另一个国度。出租车上愣神的看着窗外,猛的看见偌大的广告牌上那熟悉的香水瓶子,和那经久不衰的广告语。下意识的叫司机慢下速度,看着那句话在眼前慢慢的移过。

“然而每一个开端都只是它的延续, 而那命运之书永远是半开半合。”自言自语的念出这句话,没想到热情的司机来搭腔,“每次有女客人经过都叫我慢下来,这广告牌子还真是醒目。”

“呵呵,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广告应该是十年前的了。”

“哟,还真碰上懂行的了,上次也是有一个女乘客路过的时候这么说,后来我好奇一查,还真是。这公司做什么十年回顾呢,把十年前的广告拿出来了要我说,这比如今那些烂七八糟的玩意儿强多了,还是当年的东西,最有味道。”

司机噼里啪啦说个没完,田欣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接起手机,那边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与问候,连每一个重音都已了然于心。

“小十六,一切还顺利么?”跨过大洋,丘sir的问候还是那么准时,几乎是分秒不差。

“很顺利。”田欣嘴角不经意轻轻扬起,窗外阳光在一个拐角后突然扑来,温暖得不成体统,偏偏还有些细微的雨点打在窗上,这又是一场太阳雨。“我买了今天晚上的飞机票,明天你来接我?”

“让司机去吧,明天有个客户来谈。”

“好,要我带点什么回去呢?”

丘sir沉默了半天,突然开玩笑似的说,“你把自己带回来就好了。”

田欣被这突如其来的不搭调的话给逗乐了,声音也飞扬了几度,“那我要是不回来了呢?”

“小十六,那样你会为航空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的。”丘sir一笔一笔清算着,“你看,我飞过去,然后你逃走,我再追,你再逃,我再追,如此以往”

“呵,不就是个私营企业主么,口气还挺大。”田欣逗趣着,十年前丘sir突然为了她放弃在格调唾手可得的高管职位,远走澳洲重新打拼,这种近乎自负的做法终于还是开花结果了,时至今日,虽然和当初留任格调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两个人的新世界新生活,却常常让她在那些挥之不去的片段和情节之中能够自由的呼一口气。有时候,这样实实在在的甜蜜与幸福,甚至可以冲淡脑子里那不切实际的念想,有时候她甚至在说服自己,与那个男人的故事,兴许是前世,而如今,已又是一辈子了。

“那作为私营企业主的老婆,是不是应该自动自觉给老公省点钱呢?”丘sir嘻嘻哈哈的说,“譬如说给自己买个十件八件衣服就行了,就别给老公和孩子买一堆东西了,你又不是挑山工。”

“我愿意。”田欣说罢结束了通话,话唠的司机立马就接了一句,“呦,甜蜜的就像小夫妻似的,这人啊还是住在外国浪漫,要不怎么大家都爱往外面跑呢?”

田欣没有再接话,只是依稀记得,当初离开了家,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似乎与浪漫二字无关。似乎,她更像是出逃。

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回归的感觉了。

回到国内,把当年的好友叫出来吃饭是必备项目。固定的人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林大哥,卢俊,文静,小莫,许头儿,健身中心几个相好的朋友和老顾客。地点还是选在林威创立的新会馆,起名叫“十六会馆”,看来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有人说,十六会馆背后的出资人是格调的总裁卢俊。更有人说,卢俊只是烟雾弹,背后真正的大老板,是远在美国一个华侨。当然,这些都是些以讹传讹的东西,谁都说不准了。只是十六会馆的布置,与当年的风竹会所如出一辙。偏巧,这次聚会定下的包房,仿造的正就是当年相亲的那间。田欣到的最早,看看表,也才下午三点半,独自点了杯茶,也没有惊动林大哥,便是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梦里面,仿佛还是十年前,她刚从健身中心下班出来,蹭了一辆不该蹭的车,到了门口,那人十分诡异的对她说,待会儿见男人的时候,千万别笑。奇怪了,他怎么知道她要去见男人呢?原来啊,没过几分钟,他就出现了,也是这男人中的一个,却是最耀眼的那个。

她似乎受宠若惊,又有些患得患失,一个眨眼的功夫,突然就一个哆嗦醒过来,眼前的一切都与梦中相似,只是这空空的屋子,只剩她一个人。

又是梦啊,而或,又是前世么?

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开了,林威一身运动装走了进来,看见她两眼立刻绽放出光芒,几乎是牢牢把她拥入怀抱里,那力度似乎要把她揉碎一般。“林大哥,喘喘不过气了!”

“十六会馆的主人回来了!”林大哥每次的开场白都是一样,田欣终于挣脱开,顺了顺这口气,“我靠,我这块地方,你打理的还不错嘛!”

林威哈哈大笑起来,明知道田欣只是开玩笑,他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说,“你什么时候要收回去,我立马净身出户!”

“林大哥你这脑子真是一年比一年糊涂了!”

“不说假话,要不是你——”

“林大哥!”田欣阻止他再说下去,只是因为她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当年要不是她牺牲自我,他林威也不会被江家放过一马,更不会东山再起有了如今这十六会馆。只是这话她不想听到,不是不想接受这感谢,只是这感谢会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起背后的代价,而这代价,实在是不能承受的重量。

即便十年了,依旧扛不动,也放不下。

“小十六啊,这次回来能多待两天么?”林威会意转了话题,“这几年变化很大,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好好转转!”

“不了,我今晚就飞回去了。”田欣礼貌的回绝着,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得生硬,“这次来是帮我们家那位看看他在这边的一处房产的,刚才已经走完手续,晚上就回去了。”

“那么久才回来一次,回来又一天都待不满,我说你们家那位丘先生也是把你看管得太严了吧!这个小胖也真是的!”

田欣轻声笑了起来,“当然,二十年前他就是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唉,二十年后依旧没个长劲。”林威附和的笑着说,“算了算了,早就预料到了,我也早就通知大家趁早来。”

刚说完,隔了老远就听见小莫的叫唤,“田欣啊——我想死你了——”一个还一身正装的女人一下子就扑了上来,也不顾自己那短裙下面走漏的春光,“来,让我看看幸福的小女人!”

“我说小莫,你怎么越来越像许头儿的打扮了?”田欣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定睛一看,如今她俨然就是许头儿第二。

“咳咳,本人已经是文案室的头头了,正式接过了许头儿的衣钵,自然要许头儿附体了!”

“可是人家许头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你怎么还没解决个人问题啊!”

“哎呀,有你这样一见面就戳人短处的么!”小莫嘟起嘴,终于流露出当年那熟悉的女孩子的神态,放下了所有的戒备,“我哪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有人疼有人爱的。”

“你啊,也不要太挑了。”田欣又开始像个老婆婆似的谆谆教导,“女人嘛,总要走这一遭的。”

“是啊,但是也要擦亮眼睛找对人嘛!你看你,这嫁的多有素质啊!你看看当初猴急猴急嫁人做少奶奶的左安安吧,和小三打得不可开交,最近被何家给净身出户了!你再说那个不要脸的孟琳,现在可牛气了呗,成了我们第一竞争对手那个破公司的副总了,和总裁勾搭着,可惜啊,人家是不会为了她放弃正房的,我看她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就没点值得高兴的事告诉我么?”田欣依旧笑着问,小莫阴阳怪气的说,“她们俩倒霉了,难道不是最值得高兴的么?我原本打算带两挂二踢脚来助兴的,后来怕你的林大哥把我踢出去,只能改成红酒一瓶了——”

“到我的会所来居然自带酒水,莫头儿你是瞧不起我这寒酸的地方是吧?”林威不依不饶的,小莫开始打哈哈,田欣被这一左一右逗得开心极了。

朋友们陆陆续续的来了,最后只差卢俊和文静,酒过三旬,人还没到,最后来了一通电话。“不好意思啊,田欣,我们刚才在路上正要来,结果文静这肚子有动静了,只能赶紧去医院,现在我正在等消息,恐怕”

“我来的还真是时候呢!”田欣兴奋的冲着满场大喊,“大家听着,梁文静要生娃了!今天的酒尽情喝!我请了!”

“这种讨好上司的机会,要留给我啊留给我!”已经喝醉的小莫跳到桌子上大肆喧哗,而那些健身教练们也不示弱,一时间屋子里吵闹声喧天。田欣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不见了林大哥,一边在电话里嘱咐卢俊好好照顾文静和孩子,一边走出房间,一直到了走廊口,推开门到了阳台,才看见他背对着她抽烟的背影。

此刻星光闪烁,此刻微风拂面。仿佛她还是小十六,而他还是林大哥。

“怎么了,林大哥,怕我们拆了你的会馆么?看你这哀愁的背影!”田欣被这风吹得酒醒几分,慢慢走过去,靠在栏杆上,侧面看了看沉思中的林威,“林大哥,你怎么不搭理我啊?”

“没,见到你,有点感慨。”林威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眼睛有些红,“我大概真是老了,动不动就感慨上了。”

“我这不是几年就回来和你们聚聚么?”田欣故意逗着他说,“喂,你们也不说飞来找我喝酒,该感慨的是我吧!”

“不是怕叨扰你的新生活么?”

“那你们还真是讲究人。”田欣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宛如十六岁少女。“其实我们生活得很单调的,多期望有人来调剂一下呢。”

“单调?丘sir不像个单调的人哪。我听说他总是变着法儿的逗你开心呢,都老夫老妻了,还像当初你们热恋那会儿似的。”

“他不单调,是我太闷了。”田欣似有些醉了,口无遮然的说,“他的浪漫,我承受不起啊。”

“你过得不开心么?”

“开心。”

“你过得不充实么?”

“充实。”

“你过得不幸福么?”

“幸福”田欣顿了一顿,“是什么啊?”

“幸福”林威也顿了一顿,“大概就是你身边的人幸福了吧。”

“这样啊。”田欣给了林威一个大大的拥抱,“请忧伤的老人家也幸福些吧,这样我才能幸福啊!”

林威给了她一个额头吻,又如当年一样,揉搓了一把她的头发。田欣离开的时候,林威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看着她停下来,转过身,扬起了笑容,林威又只是说,“没什么,小十六,请加油幸福下去!”

“加油!”

“加油。”

去往机场的高速因为交通管制而红灯一片,好在出租车司机很老道,果断的选择了老路。老路在当年还是一条偏僻的道路,如今已是“市中心”了。两岸灯光璀璨,再难以找到当初那有些凄凉的味道,可是仰面看着路灯从车窗前一盏盏的扫过,突然时间倒流,心中一紧。

“师傅,能在前面那个公墓路口停一下么?”

“哎呀,可能会误了飞机啊!”

“不要紧的,停一下下,我去见一个老朋友。”

公墓老朋友

司机有些毛骨悚然,诡异的盯着田欣,田欣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会多加点钱给你的。”

到了公墓,早已没有当年的门岗,车长驱直入,快到园口,才有了几分当年的模样。还记得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也是这样璀璨的星光,他靠着车,抽着烟,样子很好看。

也还记得他最后一次带她来这里,依旧是这样灿烂的星光,她幻想着他靠着车,抽着烟,样子也很好看。

可惜,并没有看到。

如今,再回到这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似的。没有车,没有烟,没有人。

是啊,怎么会有呢?小胖的墓地虽然还在,也早就搬了家。小胖的人也还在,却在大洋彼岸她温暖的家中。

这里,活的,死的,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空空的十年的无谓的念想。

而一转眼,又是一个十年了。依旧是空空的无谓的。

慢慢走向园口,人停在那里,猛然间顿住。园口种下了一大片的向日葵,金黄色的光辉在路灯照耀下,有一种奇异的光芒。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所以不知道它们会朝着哪个方向,可不管是哪个方向,那里总会有太阳。

园子里面,远远的,好像停着一辆旧款的宝马,看着熟悉,又有点忘了似的。

有人么?

田欣想问一句,却发不出一个音符。

没人吧。

想要转身离开,却又迈不动脚步。

脑子里突然涌起好多个念头,明明已经模糊了很久了,却在此刻突然明晰。那一次的见面,那一次的吻,那第一次手牵手爬上天台,那第一次说了爱。眼前不再有丘sir,也不再有江恒,而是当初,最当初的那个当初,那个如今还沉睡在这里的小胖。

他吹奏着那首曲子,浸着向日葵的光。

他吹完了,看着她,好久好久,微风无眠,星光璀璨。

那是多久以前了呢?好像是上辈子了,也好像就在她睁眼之前。

转身离去,身后,园子里,墓地前,葵花丛林的上空,突然吹起了一支曲子,那首丘sir说他忘了的,属于小胖和小十六的曲子。

田欣一怔,那已经模糊的旋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流淌进岁月的孔隙。

身后藏着一个最后的真实,而这个秘密的答案,她似乎一直都知道的。

就像她一直都知道——

有些死了的,再也没有复生。

而有些活着的,永远也不可能死去。

然而每一个开端都只是它的延续,

而那命运之书永远是半开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