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瑜还没说话,宣瑞先暗暗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年,崇安帝也是这么问的宣瑞,隔日,他和钟宛就被送进了宫。

崇安帝…会不会借着这个由头,把宣瑜留在京中?

宣瑞忐忑不安间,崇安帝已随口考教了小宣瑜几句,宣瑜一一答了。

崇安帝满意的点点头,温声道:“很出息,你哥哥给你请的先生好吗?学问怎么样,严厉吗?”

宣瑜低头答道:“并未延师,是跟着…”

宣瑜虽小,但本能的觉得不能说出钟宛的名字来,顿了一下道:“跟着家里一个识字的管家学的。”

崇安帝沉默片刻,问道:“是归远在教导你吧?”

钟宛,字归远。

宣瑜困惑的皱眉,这怎么知道的?

崇安帝慢慢道,“有他教你,自然不会错。”

崇安帝话说的很慢,似是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他若是入了殿试…”

小宣瑜静静听着,不敢接话,等了好久崇安帝也没往下说,他摆了摆手,没再问两人的课业,宣瑞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叙了一会儿家常,天色渐晚,崇安帝精神似乎有点不济,赐了两人一桌御膳,让老太监带着两人去了。

宣瑞宣瑜被带到小暖阁里,没了旁人,宣瑜低声问道:“怎么皇上一听说钟宛,就…”

皇上身边伺候的老太监带着传膳的人进来了,宣瑜马上闭嘴,老太监嘴角略略弯了一下,装没听见,自己给两人布菜。

“老奴方才听说。”老太监笑着说,“小殿下的课业,是钟少爷亲自教导的?”

宣瑜纳罕:“公公也知道钟宛?”

老太监身后一个小内侍掩嘴无声笑了下。

艳情传天下的钟宛,谁不知道呢?

小宣瑜自然也听说过那些事,明白过来他们是在笑话钟宛,脸气的有点发白。

宣瑞横了宣瑜一眼:崇安帝身边的太监,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宣瑜低头,硬邦邦的扒饭。

老太监扭头瞟了那小内侍一眼,一边布菜一边不紧不慢道:“自然是知道的,本朝最年轻的举人老爷,谁不晓得?”

宣瑜抬头,他并不知道钟宛原来这么厉害,一时呆了:“啊?”

老太监笑了笑,慢悠悠道,“钟家虽败落了,但宁王爷将他当儿子一般的养大,这样的世家子,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情,将来三省六部哪个衙门去不得?偏偏钟少爷心高气傲,要走科举正途,还走了个平步青云…春闱的解元,秋闱的会元,要不是…”

老太监隐去不能说的话,“老奴听闻前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十八岁,钟少爷当年若是能进殿试…”

“怕就是几朝间最年轻的状元郎了。”老太监抽出腰间浮尘,转身朝那个不晓事的小太监打了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才,滚下去!”

宫外,差点儿就连中三元的钟才子在寒风中立着,打了个喷嚏。

“真冷…”

钟宛已经等了两个时辰,手炉里的碳都烧光了,他怕冻僵了腿,干脆下了车,来回走走活动活动手脚。

已是戊时,天早黑透了,钟宛远远瞟着宫门口,心里其实不着急。

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皇上将宣瑜留下当质子,但这个可能也很小。

将手握军权的藩王世子留在京中教养还说得通,留下宣瑜算什么?防什么?防着宣瑞在黔安集结几十口人造反吗?

黔安地广人稀贫瘠如斯,隔三差五的要朝廷赈灾,钟宛若是皇帝,听说黔安有人造反,第一个同意,巴不得这群穷鬼滚去另立山头,也省了连年的救济。

钟宛僵硬的搓了搓手,他两手冻的没了知觉,现在全凭着胸口一腔热气撑着。

远处突然传来车马声,钟宛提起精神看了过去。

车驾渐渐走近,马车上挂着的灯火摇晃,车灯上赫然印着“郁”字。

钟宛心里咯噔一声。

郁王府的车马渐渐走近,钟宛心中思虑纷飞。

安国公主自有自己的车驾,不会是她。

郁王府的闲杂旁支,绝不可能在这个时间从宫里出来。

车里坐着的,只有可能是郁王爷和那个谁。

钟宛提了一口气,心中默念,郁王爷,郁王爷,郁王爷…

钟宛身旁的马车上挂着的是黔安王府的灯笼,对方不可能看不见,若车上是郁王爷,他不会带理会,自然就走了,但若是郁赦…

无论郁赦有多受宠,他毕竟还没袭爵,见到黔安王的车架,还是要停车避让的。

郁王府的马车越走越近,寒风中,钟宛后背起了一层热汗。

片刻后,马车停了。

钟宛闭上眼,完他娘的了。

郁赦的车马缓缓停在了路边,一个管事下了车,远远先行礼,继而起身小跑了过来。

钟宛心中一喜,大冷天里,郁赦不会愿意下车,应该是遣管事来问一句,知道车上没人,自然就走了。

管事迎上来,一抬头,愣了。

管事一下子就认出钟宛来了,大声道:“钟…钟少爷?!”

钟宛崩溃,能小点声么?!!

钟宛攥了攥冻僵的手,深呼吸了下,淡淡笑道:“是我,王爷进宫了还没出来,还请郁小王爷先行。”

“猜到了。”管事上下看看钟宛,语气激动,“我先告诉主子去,您在这呢!”

“不不不…”钟宛被冷风呛了下,咳了起来,“不不…”

那管事早已踩着风火轮一般跑回去了。

钟宛揪着领子咳的喘不上气,心中恨不得将那个管事生吃了。

他远远的看着那管事跑到郁赦马车前,躬着身子低声说着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

这次真完了…

钟宛心跳的飞快,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应付郁赦。

那管事在郁赦车前站了许久,久到钟宛都怀疑郁赦是不是已经在安排御林军来射杀自己了。

“这是做…什么呢?”

钟宛冻的话都说不清了,他眯着眼,看着郁赦的车驾。

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那管事招呼一声,郁王府的车马动了起来,缓缓的,走了。

这就走了?

钟宛静静地看着郁王府的车驾走远,不妨突然被冷风灌了进了肺,又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

跟车的仆役忙过来扶钟宛,急切道:“您要不先回去?这…这…”

“没…没事。”钟宛扶着仆役缓了好一会儿,自嘲一笑,“是我自己吓唬自己,想、想多了。”

钟宛看着郁赦车马渐行渐远,笑了下。

郁赦性子变没变,跟自己都没什么关系。

就算知道自己在这,又怎么了?

下车跟自己叙个旧?

那明日,大约京中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他在宫门口相会了。

钟宛忍不住笑了,那他可真就洗不清了。

钟宛吃了几口寒风,胸口一片冰凉,身上好似又有点发热,紧要关头,钟宛不敢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自己若是这个关头倒了,那几个孩子就真的六神无主了。

钟宛不敢硬撑,听了仆役的话,让他给自己叫个轿子。

钟宛没让人跟着,自己上了小轿。

钟宛倚在轿中轻轻吐了一口气。

七年了,当年才情如斯的风流少年郎,已经成了话本里的断袖。

没什么可见的了。

钟宛身上忽冷忽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迷迷糊糊的,做了梦。

梦里那人十几岁,不爱说话,坐在窗下静静地写着字,窗外满树桃花,在他肩头撒了点点落英。

轿夫抬着他摇摇晃晃不知多久,终于落了轿。

钟宛被震了一下,醒了。

钟宛揉了揉眼睛,怔怔出神,那么沉默寡言规行矩步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林思说的那些事的?

钟宛被冻的浑身僵硬,正要吃力站起来时,轿帘被掀开了。

轿外,身形高大,披着墨色狐裘的郁子宥面无表情的掀起轿帘,一字一顿道:“钟、归、远。”

第5章

钟宛一时间以为自己梦还没醒。

郁子宥长高了许多,眉眼更锋利了,少年时眉心那常年散不开的忧思化为戾气,给这张英俊的面庞添了几分阴鸷之气。

钟宛心道我是这是醒了还是没醒,要是醒了,怎么会见着郁子宥,要是梦着…怎么能将这人看的这么清楚。

钟宛发热发的两耳嗡嗡作响,脑中混沌不清,挣扎着想站起来,冻僵的双手双脚却像被灌了铅一般,他稍稍缓了一口气,扶着轿子起身,还没站稳,使不上力的两腿一软,直直倒了下来。

钟宛跪在雪地里,看着郁子宥玄色靴子,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

梦里在十年前,钟宛入宫伴读不久的时候。

当时一同受教于史老太傅的,年纪相当的就是钟宛郁赦,还有四皇子五皇子四人。

这四人里,钟宛虽为伴读,但无论是文章还是才情都是最好的,将一众龙子凤孙压的死死的,一手好文章不单是太傅喜欢,就连崇安帝偶尔考教他们时也频频夸赞,崇安帝当年还戏言问过钟宛,要不要进中书省。

进中书省做天子秘书,是要为天子草拟诏令的。

钟宛当时少年意气,并不懂藏锋,说自己不敢受皇帝如此殊遇,也让人小看了宁王府,但请皇帝在中书省给自己留把椅子,只待一个大比之年,他自然能明宣入紫宸。

崇安帝虽不确定钟宛真能少年登科,但很喜欢这明艳刺眼的少年意气,笑着应了钟宛所请,说明天就让宁王打一把椅子送去中书省给钟宛备着,把四皇子五皇子两个气的牙痒痒的。

五皇子宣琼嫉恨钟宛只会出阴招,面上还假惺惺的跟钟宛客套,四皇子宣璟脾气暴性子直,有什么不满都是当面来,当天的酒宴上连连挤兑钟宛,仗着自己酒量好把钟宛灌醉了。

钟宛醉了也没失态,只是有点迷糊,出宫的路上他辨不清路,头又晕,就坐在一个凉亭里歇了歇。

那天,钟宛遇见了郁赦。

许是外甥肖舅,郁赦眉宇间有几分像宁王,钟宛醉眼朦胧,以为是宁王寻他来了。

钟宛自觉失态了,带着笑,规规矩矩跪下给“宁王”请安。

少年郁赦没听明白钟宛哼唧了些什么,轻声问他怎么了,钟宛以为宁王在训自己,仗着受宠,没脸没皮的,跪在地上轻轻扯住了“宁王”的衣摆,低声告饶:“我以后都不喝酒了,父亲饶了我…这一次。”

郁赦:“…”

青天白日,少年郁赦在御花园被人认了野爹。

钟宛说完这一句,扯着郁赦的衣角倚在人家腿上睡着了,郁赦动弹不得,犹豫了下,将人扶了起来,钟宛醉的腿软手也软,根本站不住,整个人扒在了人家身上,最后…

钟宛跪在雪地里打了个冷战,天马行空的想,当年最后到底怎么来着?郁子宥难道是把自己抱回去的吗?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不是做梦?

“钟宛。”郁赦静静地看着钟宛,淡淡问道,“我的桂花糕呢?”

钟宛胸中好似被蓦然捅了一刀似得,割的他五脏六腑生疼,心里瞬间就清醒了。

没在做梦。

钟宛明白过来,自己入套了。

这轿子,那轿夫,都是郁赦的人。

郁赦等了片刻,见钟宛不答,问道,“爬得起来么?”

不是十年前了,宁王不会来寻他,如今的郁赦也没扶他一把的打算,钟宛咬着后槽牙,慢慢的站了起来,他烧的浑身都疼,勉强道:“请郁小王爷安。”

郁赦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道:“进来吧。”

钟宛没带着人,就算带着人也不可能从郁赦手里脱身,只能跟了进去。

钟宛跟在郁赦身后,余光扫过周围,看出来了这里是郁王府别院。

当年他落入奴籍,被郁赦买回来,就被他安置在这里。

郁赦将他一路带进了暖阁里,钟宛身上已经冻僵了,乍一进暖和地方,浑身微微发抖。

郁赦坐了下来,下人奉上热茶,他端起来,慢慢地尝了一口。

钟宛站在厅内静静地看着郁赦。

郁赦相貌没变太多,但周身气质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郁赦将钟宛晾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后,道:“你穿的不少,还披着裘,在寒风里站一会儿,就冻成这样了?”

郁赦微微眯着眼,“我记得你身子底子很好。”

钟宛想了下,斟酌着语气,“自去黔南后,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从那以后身子就有点虚…让王爷看笑话了。”

郁赦把茶盏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不是实话。”

钟宛忍着针扎似得头疼,勉强应对:“卑贱之身,不敢劳王爷费心。”

郁赦又静了片刻,问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钟宛头晕目眩的,摇摇头:“没有。”

郁赦嗤笑一声,似乎要说钟宛在说假话,但终究没说出来,又开始品茶了。

钟宛心道你要问什么就快点儿,等我一会儿晕死过去了,你连假话都问不出来了。

郁赦独自品茶,好像把钟宛忘了一般,钟宛慢慢地活动着手指,心里清楚自己这会儿该把精力放在应对郁赦上,但还是忍不住走神。

郁赦果然变了好多。

这些年,他到底怎么了?

钟宛年少时在宫里宫外行走,偶然听说过一则秘闻。

传闻,郁赦并非郁王爷亲子,而是崇安帝的私生子。

会传出这样的流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比如崇安帝对郁赦那超乎寻常的恩宠,相较之下,同龄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得靠边站。

再比如崇安帝前面一直养不住的皇子们,崇安帝的长子次子接连夭折,三子又是个病秧子,若郁赦真是崇安帝亲子,那按年岁算他排行老四,会不会是皇帝信了相师的话,也知道自己这帝位来的不明不白,会伤子孙福祉,见自己前三个儿子死的死病的病,怕自己第四个儿子也养不住,所以才将他送到了同胞妹妹安国长公主府里?

类似的佐证有许多,但钟宛少时听说了这个传闻时,并不相信。

第一,钟宛以前照着郁赦生辰往前推,发现崇安帝没有哪个妃嫔有可能在那一年生下郁赦。

自然,郁赦也可能是哪个没名没姓的宫人秘密生下的,但郁赦周岁就被封为王世子了,若他真是崇安帝亲子,皇帝把自己儿子送给郁亲王当王世子,这就是在逼郁亲王造反。

郁亲王并不是不能生,他庶子都有好几个了,却要被迫立别人的儿子做世子,将父辈好不容易挣下的世袭罔替的王位拱手让人,他怎么肯?

钟宛不信郁亲王忠君能忠到这个份上,替人养儿子,顺便还要把祖宗基业一起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