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宛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书案,“去…拿纸笔,我有话问你。”

林思拿了过来,钟宛却接了过去,原来是他自己要写。

这府邸是崇安帝安排的,钟宛并不能放心说话。

钟宛下笔飞快:当年见王爷最后一面的人是你,王爷最后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要错。

林思顿了下,接过钟宛的笔,写道:告诉归远,事已至此,保重自身,不要为我犯傻,我这三四个血亲,请他好好护住。

钟宛微微皱眉,写:三四个血亲?

林思点头。

钟宛继续写道:王妃早逝,王爷就三个孩子,明明白白的,为什么直接不说三个,要说三四个?

宁王死前,身边守着不少不相干的人,会不会是他有什么未尽之言不能明说,所以靠着这句话,想告诉钟宛什么呢?

林思皱眉。

钟宛写:你是不是也怀疑过?

林思点头。

钟宛写道:几年前,你落在郁赦手里,是因为什么?

林思比划:身世。

钟宛心道果然。

林思比划:并不是为了王爷临终的话,四殿下对郁小王爷的身世也颇多疑虑,是他派我查的,自然,也是我想查的。

钟宛写:结果如何?

林思摇头,什么也没查出来。

钟宛倚在床边,怔怔出神。

林思打手语:主人怀疑郁小王爷是王爷的孩子?

钟宛沉吟:“只是怀疑…但其实说不通的。”

只是凭着宁王的一句“三四”就把这俩人连起来,太牵强。

且郁赦是先帝驾崩那年出生的,那年宁王刚满十五,怀胎要十月,再往前推,也就是宁王十四岁上就…

钟宛失笑,怎么可能。

林思揣摩着钟宛心思,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耿直的比划:十四岁,也不是一定不行。

钟宛尴尬一笑,不想跟林思讨论自己义父的这种事,想了下写道:当时王爷还是最受宠的六皇子,由先帝亲自教养,很有可能会继承大统,先帝不会让他在大婚前莫名其妙的有一个孩子。再者,安国公主和郁王爷替宁王养儿子?还养的这么精心?

林思点头,比划:不可能,皇上连宣瑞都忌惮,又怎么可能留下年龄更大的郁小王爷。

钟宛叹口气,宁王亲子这事儿也不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三四个血亲”,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呢?

林思琢磨着“三四”两个字,又猜测着比划:那个四,会不会说的是主子你自己?

钟宛失笑,写道:我比郁赦还大一岁!王爷十三岁就跟人同房了吗?想什么呢!咱们钟府虽没了,但我实实在在是我爹娘生的。

林思低头笑了。

“那到底是谁呢…”

林思建议:主人要是想知道,我可以继续查下去,我不着急去南边。

“不行。”钟宛摇头,“他刚跟我提起过你,你若再落在他手里,他绝对不会饶了你。”

林思无奈,钟宛想了下,道:“或者…万寿节之后,咱俩换一换,你陪着他们回黔安,我留在京中。”

林思皱眉,比划:主人不是说,这次之后,再也没咱们什么事了吗?

钟宛沉默,若这三个孩子没事了,他也算对得起宁王的一番养育之恩了,以后的年岁,他是不是可以…

林思不想钟宛再陷泥淖,快速的比划:两个小主人刚十岁。

钟宛苦笑一下,也是。

自宁王死后,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哪儿来的自由去想旁的事。

第7章

林思同钟宛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心事不说完全知道,但总能猜到一二分,他抬头看看钟宛,打手语:主人难道是替郁小王爷忧心?

所以才硬把郁赦的身世往宁王身上拗,说服自己留下来?

钟宛没说话。

宁王当年被构陷,郁王爷是出了力的,钟宛不该操心郁赦。

林思想了想,比划:出事之时,郁小王爷才十几岁,他并没插手,主人不用觉得对不起王爷。

钟宛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分得清。”

林思当时虽然也被买进了郁王府,但一直在二门外喂马,对里面钟宛和郁赦的事知道的不多,他想了下,直接问:主人当年和郁小王爷,有过情愫吗?

钟宛呛了下。

“没…”钟宛笑了,“你别是也信了那些谣言了?没有的事。”

林思困惑的看着钟宛,彻底不明白了。

也没定过情,那为什么现在要替郁赦担心?

“他…”

钟宛枕着自己的手臂倚在床头,悠悠道,“之前…虽跟他算是同窗了几年,但整整三年,几乎没说过话。”

“我不想给王爷惹事,从不跟那些人打交道,除了没事儿跟四皇子宣璟相互斗斗气,没和旁人有过什么牵扯。”

“五皇子宣琼手黑心毒,总想给我耍阴招使绊子,我瞧不上他…郁赦是宣琼的表兄,两人同为一派,我自然也敬而远之。”

五皇子宣琼的母妃,是郁贵妃是郁王爷的胞妹。

钟宛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说起来我当初也困惑,他跟我既不沾亲带故,又不像是和宣璟似得打出了三分情谊,怎么会费那么大力气把我买去?”

林思略想了下,很直接道:那就是倾慕你,或是想那些不干不净的事了。

“也没,真没。”钟宛摇头,“他把我丢在他们家别院里后不见不问不理会,一丢就是三个月,隔了好久,大约是被他别院的管家闹烦了,才住过来了。”

林思困惑:被管家闹烦?

钟宛要笑不笑,又咳了起来。

“我在别院躺了半个月,能下床后,当然是要跑啊…藏在装厨余的大桶里想被运出去,或是装成仆役从角门往外溜,每天半夜我还都去找地方翻墙…他别院里没住着主家的人,一院子的仆役只管看着我,那管家怕我跑了,日夜盯着我,寸步不离。每天晚上,那管家都搬把椅子放在我床头,坐在椅子上盯着我。”

钟宛咳了两声,忍笑:“我就问那老管家啊…”

少年钟宛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看上去人畜无害。

只有老管家知道这是个什么货,三个月了,钟宛就没一刻不想着往外跑的,管家苦口婆心的劝了:少爷你已经落了奴籍了,你就算出去了,没路引文书,你连城都出不去,这辈子你不能买房不能购地,到哪儿只能藏着躲着。

钟宛心道废话,本朝律法,我能不比你清楚。

管家被烦的没了耐心,还吓唬过他:少爷,我们世子可是拿着您的卖身契了,您要是跑了,世子只消知会衙门一声,不到一天就能把您抓回来,到时候,这窜逃的叛奴是要被官府黥面的,黥面您知道吧?

钟宛根本不在乎,冷冷道:“我一个男人,脸毁了就毁了,还省的让人惦记了呢!”

老管家急了:“黥面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能不在乎自己的脸呢…”

少年钟宛莫名其妙:“我本来就不要脸啊,管家!!!我都混到这份上?!还要脸?”

老管家被气的喘不上气来。

两人吵了一个白日,入夜了,老管家觉得钟宛大概能消停会儿了,刚想在椅子上凑合着眯一会儿,钟宛突然开始说话了。

“冯伯。”钟宛半分睡意也无,看着床帐顶子,“咱俩谈谈心吧。”

冯管家:“…”

冯管家心里咒骂着这个不省心的,强打着精神硬邦邦道:“聊什么?!”

少年钟宛平静道:“我们聊聊令慈吧。”

冯管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老娘被调戏了,当即暴起,要跟钟宛动手。

“消消气消消气,你急什么?”少年钟宛忙不迭的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您冷静点!您这个年纪真的不能老动怒,坐下!坐下…”

冯管家气的胡子翘,背过身坐下了,不想再理他,过了半柱香时间,刚要迷糊的时候,钟宛又突然道:“冯伯,您有夫人吗?”

冯管家满脸煞气,“贱内尚在。”

钟宛点点头,“您和夫人,夫妻和睦吗?”

冯管家茫然,大晚上的…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半大孩子聊自己跟自己媳妇的事?

冯管家回头瞪了钟宛一眼,“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事儿跟少爷有关系吗?”

钟宛很坦然:“当然。”

冯管家压着火,“那请问钟少爷…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夜半、三更、你和我。”钟宛指指自己,又指指冯管家,“共处一室,我会担心您是要监守自盗,趁我睡着了,日我。”

冯管家彻底疯了,站起来大怒道:“我今年五十四了!孙子跟你差不多大!我跟你…我我我…”

“别别别生气啊…”钟宛怕把他气出个好歹,忙劝着,“我就是说有这个可能!只是有可能…我怕您晚上看着我的睡颜,一时控制不住,不小心酿下苦果,您是有家室的人,我也要替你家世子守身如玉,咱俩要是好上了,既破坏了您跟夫人的感情,又要害您丢了饭碗,我是不忍心…”

冯管家那听他的,暴怒下指天画地的一顿诅咒发誓,气的脸都紫了。

“消消气…我错了,是我跟你朝夕相伴,对您起了别的心思,不是您,不是您。”钟宛连忙赔礼,“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给您谢罪。”

钟宛下床亲自替冯管家倒了一杯茶。

冯管家喝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了。

钟宛躺下了,冯管家又坐下了。

半个时辰后,冯管家依稀有了睡意,钟宛又道:“我想了一下,我刚才言辞很过分,抱歉,冯管家,您是个好人。”

冯管家:“…”

少年钟宛看着窗外,幽幽的说:“您看,今晚月色很好。”

冯管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钟宛自顾自道:“我们这会儿气氛也很融洽。”

冯管家觉得自己怕不是困疯了…哪儿就融洽了?

钟宛认真的说:“所以我给您唱个曲儿吧?”

冯管家麻木的看着钟宛。

钟宛腼腆道:“我原本要被买去当戏子的,所以在狱中…我就提前准备了一下。”

冯管家满目苍凉,不知该不该夸他未雨绸缪。

“那我开始了。”

钟宛清了清嗓子,轻轻地拍着床板,“过了门子啊…犯了白裙儿…死了这个啊…当家的人儿…”

“闭嘴!!!”冯管家大怒,“对着主家唱这个!你找死吗?!”

“不行吗?”钟宛惋惜,“可我这半路出家的…只会唱小寡妇上坟。”

冯管家气的手抖:“你…别唱了。”

钟宛点头:“好罢,您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唱个曲子哄您睡觉。”

“你别说话了!我自睡得着!!!”

钟宛保证,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我闭嘴。”

冯管家悻悻,再次坐了下来。

钟宛说到做到,这次真的一个字也不说了。

半个时辰后,折腾了一个白日又熬了半夜的冯管家睡的死沉死沉。

目光灼灼一直未睡的少年钟宛嘴角微微勾起,坐了起来。

“对不起您了…”

钟宛没敢穿鞋,就赤着脚轻轻的走了出去,当夜逃出了别院。

当然,天还没亮就被抓回去了。

钟宛被按在别院堂屋里,还在耍光棍:“不就是黥面么,随便!老子这脸上就算刺了青,一样有大把的小姐姑娘想嫁给我!”

冯管家追了他一夜,这会儿已经累的半死不活了,气若游丝道:“你不怕是吧?行,行…你等着,你再等会儿的。”

钟宛就等着,半个时辰后,他等来了郁赦。

钟宛跪在地上,看到郁赦的第一眼就知道完蛋了。

真的能日自己的人来了。

第8章

不等钟宛恶人先告状,冯管家先跳起来,指着钟宛的手指哆嗦,口齿不清道:“他、他…聊我娘…还唱曲儿…要给我上坟,三个月了!!!那…那墙那么高!那么高!!”

少年郁赦:“…”

这是在说什么?

冯管家终于把小主人请来了,一心要告状,奈何他奔波了一天一夜,又是累又是气,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偏偏他又着急,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想到什么说什么,把郁赦说的一头雾水。

少年郁迷惘的看着把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老成持重的冯管家,沉默片刻,转头吩咐随从:“去请魏太医来。”

“我没疯!!”冯管家气的呛了下,扶着椅子背指着钟宛,“是他…他…他他他!”

郁赦点头:“我知道,你总得得先看病。”

冯管家无法,拼劲全力瞪了钟宛一眼,奄奄一息的被下人们扶下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钟宛和郁赦两人了,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你父亲做了这么漂亮的‘好事’。”钟宛微微眯着眼,“你把我买来,不怕我宰了你,为王爷报仇?”

郁赦静了片刻,点头:“想到过。”

“但还是把我弄来了,胆子真大。”钟宛上下看了郁赦一眼,喃喃,“没想到…年纪不太大,色心倒不小,拼着一条命也得玩个刺激…”

郁赦片刻后才明白钟宛的意思,表情僵了下,“我不是想…那样,而且…”

郁赦道:“而且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确实。

他对郁赦下不了手。

“你猜对了。”钟宛起身,揉了揉被人拧的生疼的肩膀,“冤有头债有主…我…我他娘的…”

钟宛一阵头晕目眩,没站稳,又跌跪了下来。

钟宛摔了个实在,疼的直抽气。

冯管家熬了一天一夜,可中间至少还打了个盹,钟宛则是活生生一直熬到了现在,中间饭都没吃过几口,撑到现在,也有点站不住了。

少年郁赦想扶钟宛,但想到钟宛方才说的话,觉得自己不便碰他,只得吩咐下人把钟宛搀了起来,送去了卧房。

不一会儿魏太医来了,给两人诊了脉,给钟宛留下了些外伤药,给冯管家开了一副静心安神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