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管家病恹恹的养着,暂时没精力看管钟宛了,郁赦只得自己盯着他。

卧房里,钟宛不劳旁人动手,掀起裤脚,露出一片擦伤的腿,取了药膏往伤处涂。

郁赦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看书,目不斜视。

不多一会儿,郁赦听到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本能的抬头…

钟宛已经把两膝的伤口料理好了,他站在床下,背对着郁赦,将上衣脱了下来,又将里面的中衣褪下,露出了少年瘦削的筋骨。

钟宛皮肤很白,衬得伤处青青紫紫的,分外骇人。

钟宛自己给自己上药,一边上一边轻轻吹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什么。

郁赦下意识的屏息,原本以为钟宛是在骂骂咧咧的咒自己,没想到——

钟宛一边轻声抽气一边小声说:“不疼不疼不疼不疼…”

少年郁赦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他一时看住了,不想钟宛正上好药转过身来,四目相接,郁赦飞速偏过了头,看向窗外。

钟宛:“…”

钟宛心里有点慌,虚张声势:“你、你想做什么?!”

郁赦心里也不多安稳,他重新低头看书,一言不发。

钟宛警惕的看着郁赦,披上衣服,躺了下来。

钟宛困极了,但是不敢睡着。

郁赦方才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对,钟宛怕自己睡着了要被他做什么。

一个时辰后,郁赦看完了一本书,批注都做好了,起身正要再取一本的时候,余光扫到钟宛,见他正瞪着一双熬的通红的眼,死撑着。

郁赦换了另一本书过来,沉声道:“你睡吧。”

钟宛梗着脖子:“我不困!”

郁赦掀开书,低声道:“我不会做什么。”

“是。”钟宛点头,“你只是‘看看’,不做别的。”

郁赦:“…”

郁赦刚才真的就只是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他想辩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犹豫之间,耳朵微微红了,他起身拿了两片安息香,放进了桌上的小香炉里。

馥郁的香味慢慢传了出来,钟宛原本要扛不住睡了,但一闻到安息香的味道,眼睛瞬间瞪的如铜铃一般大。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钟宛无助的想,挡不住的。

郁赦平时不声不响,原来心机如此深沉,对风月上的事这么懂,还知道先把自己迷晕。

钟宛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心好脏。”

郁赦:“…”

郁赦看向桌上的香炉,明白了,急道:“我点香是为了,我…”

少年郁赦拿着书的手微微发抖,想替自己分辨,又觉得这话说出来非常不体面,气的耳朵更红了。

钟宛了无生趣的躺在床上,等着命运的审判,“是我小看你了。”

郁赦被憋的气息不稳,尽力克制着,一字一顿:“我、不、想、碰、你。”

钟宛一个字也不信。

钟宛困眼朦胧的看着看了郁赦一眼,心存一丝侥幸,试图跟郁赦打商量:“郁赦…我能问你个私房话吗?”

郁赦心里漏了一拍,低声含糊道:“什、什么私房话?”

钟宛认真问道:“床上,你喜欢在上面还是下面?”

郁赦愣了下,“什么…上面下面?”

钟宛抿了下嘴唇,“那什么…你要是喜欢在下面,其实不用点这个香的,我就当是全了你的心愿了,你花了那么多银子把我弄来,我也不能让你这钱打了水漂,咳…我今天虽然累极了也困极了,还带着伤,但小事儿,我这年富力强的,现在还是能把你…”

“我不喜欢!”郁赦终于听明白了,忍不住把手里的书扔在书案上,“我什么都不喜欢!!!”

钟宛“呵”了一声,心道信了你的鬼,他商量无果,躺了回去,继续等待。

郁赦气的捡起书,继续看。

两人又僵持了半个时辰。

钟宛满眼血丝,就是较着劲不睡。

郁赦被气的胸口发闷,他觉得钟宛再这么熬着不行,捂着要气炸了的肺,起身,又往自己香炉里丢了几片安息香。

少年郁赦耿直的很,觉得只要钟宛睡醒再起来,发现什么都没发生,自己就清白了。

床上的钟宛则欲哭无泪,他都要困死了,郁赦还烧香熏他!

“你这是什么爱好啊…”钟宛困的都要说胡话了,“我一会儿睡的跟死狗一样,能有什么意思…”

郁赦一顿,负气一般,又抓了一把香。

钟宛彻底没脾气了。

比自己还犟。

他这会儿骨头都有点软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睡过去了。

钟宛看破了红尘,觉得自己逃不过去了。

钟宛苍凉道:“郁赦,我这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就变成真正的男人了,对吗?”

郁赦双手发抖,想打人。

钟宛到底还是不甘心,抬手狠咬了自己一口。

“你!”郁赦气结,“你做什么?!”

钟宛困的说话声音都小了,“我在等你…意图不轨…”

郁赦急道:“我是让你睡觉!”

钟宛摇头:“睡了就要遭你日了…”

“那你到底在等什么?!”郁赦气的口不择言,“就你现在这精神,我真的要做什么,不管醒着睡着,你挡得住吗?!是不是一定要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能死心睡下?!”

钟宛终于等来了一句准话,起身大声道:“你看!果然还是想日我!”

“噗…”钟宛想起前事,笑的呛了下,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严管家,“咳…不喝了。”

严平山欲言又止,端着药碗,好一会儿道:“你前天晚上,是坐郁王府的车回来的?”

钟宛愣了下,点头:“是。”

严平山踟蹰着问:“见着郁小王爷了?”

郁家的别人,绝不会在大半夜明目张胆的当街劫人。

“见着了。”钟宛倚在床头,想到郁赦阴测测的那句“笑一声,让你哭一次”莫名觉得后背冷,咋舌道,“和少年时比…变了好多。”

第9章

严平山看着钟宛眼底淡淡的乌青,想说什么,没开口。

钟宛看出来了,抬眸:“怎么了?有话就说。”

严平山心里憋不住事,他低头看看手里端着的半碗药,低声道:“你当年要是老老实实的在郁王府里,一辈子衣食无忧,现在也不至于把身子糟践成这样…”

钟宛笑了出来。

“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钟宛扯过宣从心给他改好的狐裘披上了,不以为然,“我是能好好过下去,他们…”

“我天生贱命,过不了好日子。”

严平山听不了钟宛这么说自己,还要反驳,钟宛最不耐烦聊这个,起身道,“问你个事儿。”

严平山说:“什么?”

钟宛下床走到炭盆前坐着,伸出手在火盆上拢着,漫不经心道:“严叔,王爷的血亲,还有几个?我是说宁王。”

严平山没太明白,“王爷的血亲,那不多了?”

宁王出身皇族,他的血亲遍布京城,先不说宫中住着的那些人,死活攀连起来,怕是跟哪个世家大族都能牵扯上。

“我是说…自己家的。”钟宛声音低了点,“进京一趟不方便,下次不知何年何月了,我想等我病好了,避开别人走动一二,看哪家有些不宽裕的,周济周济,宣瑞他们不方便露面做这些事,我是无妨的。”

严平山一想也是,但仔细回想了下,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哪儿还有亲戚可走动?”严平山叹了口气,“王爷的外家钟府多少年前就败落了,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勉强找到了个已出了五服的你,哪儿还有旁人?”

钟宛微微蹙眉,“三四个血亲”。

若从亲戚上算,严平山说的不错,钟宛虽也姓钟,但同本家钟府早已出服,他和宁王甚至不能算是有亲,不然当年也不会没被牵累,活了下来。

钟宛自己绝不是宁王那三四个血亲里的人。

从严平山这是问不到什么了,钟宛无法,坐了片刻觉得腿疼,又躺回去了。

钟宛身体和少时相比差了许多,当年先是在刑部大牢被轮番严审了三个月,出来后又天天熬着跟冯管家斗智斗勇,但不管多苦多累,只要好好睡一觉就什么毛病都没了,现在则不行了,一场小风寒,拖拖拉拉了六七天才彻底大好。

钟宛病中,黔安王府闭门谢客,对外只称黔安王宣瑞病了,如今他已经好了,宣瑞也不好继续装下去,该有的应酬就得有了。

好在愿意跟黔安王府走动的人并不多,宣瑞还应付的过来,不敢轻易应对的,能躲的都躲了。

“但这个躲不了了。”钟宛刚把传旨的小太监好好打发走,“皇后娘娘明日要见小姐。”

宣瑞如临大敌,不安心道:“她…见从心做什么?”

“没见过,想看看?”钟宛也不确定,“不过我刚问过那个传旨的小公公了,不单是要见她,明天不少王妃郡主的都会入宫,也有小姐这样的宗室女,应该…就是年底了,要一起见见吧。”

宣瑞忧心忡忡,“能不能说她病了?”

“最好不要。”钟宛沉吟片刻,“皇后办事周全,这会儿称病,皇后八成会赐医赏药的,等病好了,要不要去谢恩?皇后万一又想起她来,会不会再召见?”

钟宛摇摇头:“到时候单独见她,那还不如明天混在一堆人里呢,没事,明天还是我送她去。”

宣瑞想了想觉得钟宛说的没错,无奈点了点头。

翌日,钟宛亲自送宣从心入宫。

同上次一样,钟宛早早的下了马车,他走到宣从心轿前叮嘱了几句,宣从心倒比她两个兄弟淡然,在轿子里答应着,还让钟宛快回马车上去,又吩咐他觉得冷了就回去,不必死等。

钟宛笑了下,摸了摸袖中的荷包,要去打点接引宣从心的内侍。

不等钟宛开腔,内侍躬身恭敬道:“还请钟少爷一同入宫,圣上想见见您。”

钟宛微微眯起眼。

上次宣瑞宣瑜进宫,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宣瑜回来就一五一十的跟钟宛讲了,钟宛也想到崇安帝可能还不放心,也要见见自己,提点敲打几句。

该来的躲不掉,钟宛扶了向他行礼的内侍一把,把手里的荷包往对方手里一推,淡淡一笑,“我们小姐头一次入宫,若有礼数不当之处,请公公多多照拂。”

宫中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变化,钟宛熟门熟路的被带到了崇安帝面前。

暖阁里,九龙香炉静静的吐着袅袅清香,微微晃动的帘帐后,崇安帝盘坐在榻上,正在看折子。

钟宛跪下行礼。

崇安帝命内侍把帘帐掀开了。

一时无言。

跟宣瑞宣瑜还能当成没什么事发生,不疼不痒的关怀几句,对着钟宛,饶是崇安帝也装不下去了。

“这些年,还好吧?”

钟宛跪在地上,垂着眸子,并不抬头,须臾间把崇安帝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好几遍,崇安帝既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钟宛就也得随着他,钟宛思虑片刻,低声道:“还算好,起初不太适应南边的气候,住的久了也就那样,只是没想到,这次回京,反倒是不习惯了北边的严寒,来了没多久,府内上下病了大半。”

崇安帝沉吟片刻,道:“旁人就罢了,你自小长在这里,也不习惯吗?”

钟宛道:“不习惯了,自去南疆后,反复病了好几场,身子已经虚了,受不得寒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寂。

“你当年…”崇安帝想不太起来了,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是奴籍?”

钟宛低头:“是。”

想起当年钟少爷的风采,崇安帝似乎自己也觉得很滑稽,摇摇头:“回头吩咐下去,你、你那卖身契…”

崇安帝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在子宥那呢?”

钟宛顿了下,点头:“大约是。”

“他今天也要入宫,等他来了,我让他给你送去。”崇安帝叹了一口气,“让人给你脱了奴籍,你以后…在黔安走动,也方便点。”

这会儿是不能装的受宠若惊的,那就真是在讥讽崇安帝了,钟宛垂眸,不咸不淡道:“谢圣上。”

崇安帝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钟宛就静静的跪着。

“史太傅…”崇安帝突然道,“你走的第二年就没了,你知道吗?”

史今史老太傅死后,钟宛曾在黔安守孝一年,他怎么会不知道。

钟宛却摇头:“黔安路远,里外消息不通,老太傅走了好久我才接到讣闻,伤心了…好几天。”

崇安帝审视的看着钟宛,好似在猜测他说的是真是假。

崇安帝道:“史太傅…很疼你。”

钟宛深呼吸了下,没说话。

崇安帝扶着炕桌,回忆前事,慢慢道:“走之前,史今跟朕说…归远天资聪颖,本应一枝桂折,名扬天下,当年若未受牵累,汗青卷上必有他重重一笔。”

钟宛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崇安帝继续道:“归远年少经难,这些年,吃苦太多,将来若有一二不周之处,请圣上念在此子命苦不易,多加宽宥…”

钟宛嘴唇微微颤动,他不肯让崇安帝看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了手背上,再起身时,神色已如常。

好似在谢恩。

崇安帝长吁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了,去吧。”崇安帝精神不济的摆摆手,“藏书阁内还有些史今留下的一些手抄和字画,你想要,就去挑拣一二,再出宫吧。”

钟宛磕了个头,起身随着内侍出来了。

钟宛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少年时被史今拘在府中写文章的情景,淡淡笑了下。

内侍带着钟宛进了藏书阁偏殿,引他到里间的一片书架前道:“史老太傅生前的手抄大半是放在了这里,只是奴才们都不识字,匆忙间找出来,也分辨不清那些是老太傅的,烦请钟少爷自行挑拣了。”

钟宛点头:“好。”

一堆陈年典籍堆在一起,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内侍交代好后就退下了,钟宛走到书架前,逐本翻看,准备把史太傅的手抄全部带走。

钟宛一本一本看下来,把前面的两个书架查看了一遍只挑拣出了两三本,他揉了揉酸疼的眼,又走到更靠里的阁子里,刚拿起一本,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动,不等他转身,已被一人揽住了腰,腰间的手臂一用力,钟宛整个人撞进了那人怀里。

钟宛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郁赦…

钟宛挣动了一下,郁赦手臂瞬间用力,将他困的死紧。

郁赦眯着眼,“你想要你的卖身契?”

钟宛一顿,没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