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宛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全听见了。

郁赦说,无所依仗的人,万事只能靠自己。

第58章

钟宛在书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 仆役们经过时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钟宛揉了一把脸,转身回自己院中了。

方才他一直在想, 若是现在冲进书房, 同郁赦翻牌, 把自己查到的有关他身世的事和盘托出,郁赦会如何。

钟宛几次冲动, 又几次生生按捺了下来。

得让郁赦再喜欢自己一点才行。

喜欢到纵然被自己知道了过往, 也不会激愤之下赶自己走,反倒会把内情同自己交代个清楚, 愿意让自己留下为他当个谋士。

钟宛是真的没这个自信。

自己毕竟出身宁王府, 如今宣瑞也有了夺嫡的可能, 郁赦会不会怀疑自己是宣瑞安在他身边的底牌?

如今看,最好的办法就是…

钟宛喃喃:“让他日我一次…”

就一次,钟宛就有自信能讹郁赦一辈子。

来给钟宛送药的小丫头吓得踉跄了下,钟宛一把扶住她手中的药碗, “你怎么总是心惊胆战的, 我又不咬人。”

小丫头警惕的看了钟宛一眼,她一直觉得这不是个好人。

小丫头也不说话, 盯着钟宛喝过药后拿着空药碗飞也似的跑了。

晚膳前郁赦被叫走了,这次倒不是崇安帝无事生非, 说是北边边境有些不安稳, 如今朝中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关不关郁赦的事崇安帝都会将他唤去让他在一旁听着, 郁赦心里一百个不耐烦,奈何之前为保下钟宛已做了许诺,现在也推脱不得,随时叫随时去。

钟宛看看时漏,叹口气,原本计划着晚膳后跟郁赦缠磨一二的,现在看没戏了,郁赦怕是先回不来。

钟宛有点困了,自吃了太医的药后他身子倒是好了不少,睡的也比往日沉了,每日比往常要多睡近一个时辰,每日天黑了不多一会儿就想睡了,他揉揉眼,正琢磨着是不是干脆去郁赦卧房里,窗棂突然微微响了下。

钟宛心中一动,看看屋外——小丫头已经走了。

钟宛先关好门,起身将窗户打开,林思一翻身跃了进来。

林思比划:早上就想来的,只是府中防范太严,郁小王爷出门后家将跟走了一半,这才混进来。

钟宛点头:“宣瑜和从心可好?”

林思点头:很好,小姐一直问你。

“没事就好。”钟宛感叹,“原本急着让他俩走,现在看也不必了,也不知汤铭到黔安没有,他若是去了…黔安还真不算个安稳地方了。”

宣瑞若真被汤铭蛊惑的做些什么蠢事,两个孩子在京中还能说个不知情,不会被牵累。

林思闻言脸色一僵,顿了下,打手语:汤铭没去黔安。

钟宛一怔,“他没去?我猜错了?他布了这么大的局…不是为了去见宣瑞?”

林思摆手:没猜错,是…

林思似是压抑着什么,比划:宣瑞根本没回黔安,他当日离京后走了不到十日就遇见了汤铭的人,汤铭同他说,黔安回不得,要他命的人久候于黔安磨刀霍霍,就等他回去了。”

钟宛脑中一阵眩晕。

汤铭…

林思继续道:宣瑞将信将疑,因为汤铭的人同他说,说…

钟宛低声道:“你说就是。”

林思咬牙:汤铭的人同宣瑞说,黔安若是无事,怎么钟宛自己不回去?

钟宛愣了下,突然笑了出来。

林思又道:汤铭的人还说,王爷若不信,且借病缓缓往南走,听着京中的动静,看皇帝是不是要发作黔安,果然,在半月前…出了主人你的事。

钟宛难以自抑似得不住笑,林思看了钟宛一眼,替他心寒,继续打手语:你和郁小王爷纵然全担下了,但宣瑞还是听到了些风声,惊魂甫定,果然不敢回黔安了,他跟着汤铭的人,折道往北走,严管家觉得不对,他劝不动宣瑞,只能心急如焚的派人往京中传递消息求助于你,你不在府中,送信的人被我拦下了,我怕这其中有诈,昨日亲自去探查了,果然…宣瑞昨夜已住到了汤铭在京郊的另一处庄户上。

“封地王…”钟宛嘴唇微动,“私自返京,皆以谋逆罪论处…”

林思心焦的比划:正是,宣瑞被吓得不敢回黔安,但要被人知道了行踪呢?且他能躲到什么时候?三月?半年?黔安的驻军和官员不是瞎子,若一直等不到王爷回封地,怎么可能不往京中送信?到时候被皇帝知道了,那…

钟宛双目赤红:“汤铭呢?”

林思脸色凝重,打手语: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这些日子这老东西不知藏在了哪里,大约就是等宣瑞返京了,严管家送信跟我说,汤铭今夜凌晨十分会去庄子上见宣瑞,严管家已失了宣瑞的信任,苦劝不住,他熬尽心思也只能送出个消息来,做不了别的,只盼着主人能从郁小王爷这借一些人,将那庄子剿了,严管家说汤铭随便主人处置,只求主人不要把宣瑞回京的事告知郁小王爷,免得传出去了,宣瑞小命不保。”

钟宛不发一言。

林思急切:主人,你调的动郁小王爷的人吗?我想过去向宣璟求援,就只怕他不会保全宣瑞。

林思坐立难安,比划:郁小王爷今日恰巧不在府中,主人能不能先调些人去,今夜就将此事料理了?然后不管是打晕了还是捆起来,让严管家马上送宣瑞回黔安,如此郁小王爷就算知道了,要追也来不及了,只要宣瑞一回黔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主人…

钟宛声音很轻:“瞒着子宥?调他的人?”

林思迟疑点头。

钟宛淡淡道,“来日若有人说是子宥诱拐黔安王返京,苟且密谋之后又派人送了黔安王回封地,怎么办?”

林思愣了,情急之下,他没想到这些。

“宣瑞的命是命,子宥的命就他娘的不是…”钟宛一闭眼,说不下去了。

林思直直的跪了下来:是我顾虑不周,我…我去求宣璟!

“不必。”钟宛深吸一口气,“我有办法…你在这等着,最多半个时辰,我同你出京。”

钟宛转身,快步出了屋子,寻到冯管家道,“我…我有点不好,劳您想想办法,让郁赦回来一趟。”

冯管家吓了一跳,他细看了看钟宛的神色——钟宛脸色苍白,眼中无神,是真的不太对,冯管家心惊肉跳:“怎、怎么回事?你吃的药都有人试过,每日的饭菜和世子的也一样,怎么会…你哪儿不舒服?我先去叫太医。”

“先去叫子宥。”钟宛轻声道,“见不着他,我不看太医。”

冯管家急疯了,忙不迭的派人去找郁赦。

钟宛就坐在堂屋中等着,他疲惫的趴在了桌上,苦中作乐的想,这下行了,自己还没掀郁赦的老底,怕要先被他掀自己的了。

不到半个时辰,郁赦带着一身寒意和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回来了。

郁赦一看钟宛就知道他没事,他冷着脸脱了披风,命太医们先去歇着。

郁赦屏退众人,眼中带了几分怒气,“大晚上的,你闹什么?!内阁大臣都在,府里人突然闯进来说你病了要见我才吃药,你…你知不知道那些阁老都是用什么眼神看我?不好好睡你的觉,故意撒什么娇?!”

钟宛想笑一下,生拉硬拽的扯了下嘴角,还是没笑出来。

钟宛自己坐了这半天,已经尽力想好了他力所能及最周全的办法,他简单的同郁赦说了下汤铭和宣瑞的事,道:“今夜必要把这庄子剿了,天一亮,我怕那老东西又要跑。”

郁赦微微眯起眼眸,“你要我将大理寺的人偷偷借调给你?”

“不。”钟宛道,“不用偷偷,你给我人,趁着现在还能入宫,你去同皇上说,接到秘信,听说黔安王被歹人所虏,先斩后奏,派人去围剿了,这样…无论如何,同你都没干系了。”

郁赦意外的看了钟宛一眼。

郁赦道:“你觉得皇帝会信?他必然会疑心宣瑞,且只需稍稍一审就能知道宣瑞是自己返京的,杀了他倒不至于…但这顶郡王的帽子,他怕是留不住了。”

“我知道。”钟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我尽力了…”

郁赦眸子微微一颤,火烧眉毛的关头,郁赦心中竟难以自控的泛起一点狂喜。

钟宛不该是利用自己全力保下宣瑞吗?

自己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

这事儿若让自己悄悄处置了,宣瑞是能全身而退的。

他这是…怕自己日后被牵连?

郁赦忍不住想问钟宛,为何你看我比宣瑞重了?!你不是更喜欢宣瑞的吗?

钟宛见郁赦半晌不说话,犹豫道:“世子…行吗?”

郁赦合了一下眼眸,屏退心中杂念,“不够周全。那个庄子上到底藏着多少人,你不知,我也不知,这是不是个计中计,你不知,我更不知,况且我派你多少人你能有把握拿下?”

钟宛一愣。

“给你人若过多了,大晚上的,你就算拿着我的手书,出城也不易。”郁赦嗤笑,“再说,你既要我提前去向皇帝请尚方宝剑,那活捉蛊惑宣瑞的人这样的大功劳,不该记在我头上吗?这个头功,我要了。”

“且只是同皇帝说一声,用不着我亲自去。”郁赦拿起自己的披风丢给他,“穿上,叫上你的狗,我陪你一道出城。”

不等钟宛回绝,郁赦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眼中泛起一股杀意,“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事,我有很多话,需要亲自问问宣瑞。”

第59章

出门之前, 郁赦眸中一黯, 借着要另拿一条披风的功夫避开了钟宛,随手抓了个人来, 低声嘱咐了几句。

时间不等人, 钟宛没让人套车, 要同众人一起骑马,郁赦没劝他, 命人准备了快马, 另一边命人召集大理寺的人和郁赦私养在京中的数百家将,钟宛问了问人数, 觉得差不多够了。

“不够。”郁赦一面系披风一面吩咐家将, “带着我的手书, 让京兆府调兵,将…”

郁赦瞟了林思一眼,皱眉问道,“庄子的位置。”

林思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来, 指了指图中画圈的地方, 郁赦看了一眼,道, “将这几条官道封了,周边驿馆全部封锁, 从接到消息开始往来人员全部扣留, 一个不许放。”

林思倒抽了一口气,郁赦看向钟宛, 冷声道,“你不是也担心这是个计中计吗?”

钟宛点头,“是…”

可再深的计谋,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是一纸空谈。

几人不再多言,出门上马,郁赦只命十几名家将跟随,其他人全部殿后。

待出了城,数人下马,家将们以布帛裹棉花,将马蹄都包了起来。

林思不解的看了钟宛一眼,钟宛淡淡道:“郁赦想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林思难言的看了看郁赦。

十几人策马飞快,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宣瑞藏身的庄子。

汤铭还没来。

其他人等在庄子外,林思自己悄悄潜进了庄子,同严平山里应外合,悄悄的开了一道小门,钟宛和郁赦从小门潜入,家将们则如鬼魅一般,悄然分开,暗暗潜伏在庄子各处,众人手脚很轻,没惊动庄子里的其他人。

严平山不敢让宣瑞察觉,没去寻钟宛,只跟林思交代了方便藏匿的地方,他自己则始终守在宣瑞身旁,心神不定。

郁赦和钟宛静静地走进书房的隔间里,借着月色,林思对钟宛比划:我去房上,若有万一,主人喊我一声,我向外面发信号。

钟宛点点头,窗外竹叶微微一动,林思已翻身出窗,一跃上了房顶。

黑暗中,钟宛和郁赦倚墙而立,彼此无言。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外面有灯火摇晃,严平山咳了两声,有人走进来了。

钟宛倏然睁开眼。

墙的另一边,严平山急切道:“你们要说什么就快说吧,王爷…此地不能久留,您还是…”

宣瑞含混道:“知、知道了。”

墙外传来微微几声茶盏声,有人带上门出去了,大约是严平山。

一人长叹一声,钟宛眸子骤缩…果然是汤铭。

钟宛下意识的看向郁赦,郁赦微微摇了摇头。

钟宛是来抓汤铭的,郁赦不是。

费这么大功夫,郁赦就是想听一听,这个钟宛护了多年的人,会在这会儿说些什么。

墙的另一边…

汤铭感叹:“王爷受苦了。”

宣瑞犹疑道:“黔安的案子…了了吗?”

“说了也了了,说没了,也没了。”汤铭叹气,“郁小王爷一力替归远担下了罪责,可却没在皇上面前为王爷你分辨过一句,皇帝多疑,对王爷已然不放心了。”

宣瑞急切道:“那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东躲西藏的!黔安有人要杀我,回不去了,可我弟妹还在京中,我…”

“王爷有没有想过,两位小主人,可能就是别人牵制您的把柄呢?”

“这…”

汤铭唏嘘:“王爷再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这两难的境地的?”

宣瑞:“怎么没想过?都是这万寿节,若不是皇上这一年突然要我们来京中过万寿节,我们本能在黔安好好的,我…”

“非也。”汤铭感叹,“从一开始就错了。王爷当年虽还年幼,但应该还记得,当日宁王走后,皇上是破例,让您平级袭了爵的吧?”

宣瑞哑然:“是…”

汤铭问道:“您并无大错,怎么如今成了郡王了呢?”

宣瑞解释道:“是钟宛替我…”

“他瞒着您,替您上书,说您无德无才,担不起亲王的爵位,生生将您父王传给您的爵位送了出去!”汤铭扼腕,“若不是如此,今日之事,就没那么难做了!您就没想过,钟宛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宣瑞语气迟疑:“可能是为了…向皇帝示好,让皇上知道我无僭越之心。”

汤铭又是一阵叹气,他压低声音道:“钟宛回黔安前,是靠着谁活下来的?”

宣瑞静了片刻,“郁赦…”

汤铭冷声道:“那郁子宥就是皇帝的儿子!”

黑暗中,郁赦紧咬牙关,生生忍着没冲出去扭断汤铭的脖子。

墙的另一边,汤铭唏嘘,“这么连起来,王爷还不明白?钟宛当日硬要你将亲王之位拱手让人,到底是为了谁,您还看不出来?”

宣瑞抽气。

汤铭感叹:“说起来…钟宛对郁小王爷也算是情深意重了,为了报答郁小王爷的救命之恩,竟早在数年前就替他扫清了障碍,夺了您为父报仇的资格,您若还是亲王,今日…未必不能同几个皇子一搏。”

宣瑞好似被吓了一跳,忙道:“你莫要害我,我怎么能去跟皇子们争?!”

“宁王当日险些就继位了,您是他的嫡长子,怎么就不能争一争?况且现在哪里是王爷您去争?是他们逼的您不得不争了。”汤铭道,“王爷想要过任人鱼肉的日子都不得了!皇帝已起了杀心,王爷避无可避!”

宣瑞嗫嚅:“我…我还是想再见见钟宛。”

“我替王爷筹谋至此,王爷不感念我无分毫怨怼,但王爷还要去见钟宛…恕我不能不说一句难听的话了。”汤铭问道,“王爷,您同钟宛相伴多年,钟宛有没有二心,您必然比我明白,这么多年了…您当真就没疑心过他?”

汤铭低声道:“钟宛当日回黔安…王爷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是一阵寂静。

“离京前…”宣瑞声音沙哑,“一直照料我们的太医,曾给过钟宛一包毒药。”

汤铭怔了下,“那是什么?”

宣瑞静了片刻,“一包毒药,下了药后,三天后才会发作…太医让钟宛把那药下在郁王府,毒死郁王爷和郁赦,太医说钟宛每日和他们起卧同处,要下毒很方便,如此…便报了我父亲的大仇。”

郁赦呼吸突然粗重了几分。

钟宛闭上眼,他不想往下听了。

汤铭缓慢道:“钟宛必然是没有下了。”

“没有。”宣瑞低声道,“所以他刚回黔安的时候,我有些不放心…我也不敢问,到底是时机不对他不敢下,或是怕牵连到我不能下,还是,还是…”

汤铭替宣瑞道:“还是他早就同宁王府离了心,压根就不想替宁王报仇。”

宣瑞垂头,低声道,“都说我父王是被郁王府害的,我当日恨透了他们…钟宛在仇人家一住就是三个月,我以为他是为了报仇,但后来…他没下毒,我没法不怀疑什么。”

“可、可…”宣瑞急切道,“可后来,钟宛为我们府上奔走也不是假的,我渐渐的就将此事淡忘了,只是每每想起来,觉得…心中有个疙瘩。”

汤铭叹息:“王爷心慈,是随了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