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赦眼中厌恶一闪而过,早几年的时候,因为他不肯成亲,有段日子崇安帝和安国长公主轮番的想往郁王府别院里塞人,郁赦一个不要,尽数都挡了。

这两兄妹见安插不进人来,又相继劝郁赦纳几个妾,再不行,收几个丫头也行,不说还好,说了这话后郁赦将自己府中成年的丫头全遣散了,只留下了几个年过五旬老妇和一个不满十岁没家可回的黄毛丫头,到现在,郁王府别院偶然招待外客,回回都只能靠那个十来岁的丫头撑场面。

这事儿崇安帝也知道,他困惑道:“你府中的丫头才多大?”

郁赦心中腻烦,“没人怀上。”

崇安帝闻言摇摇头,道,“那不是空欢喜一场?罢了,不如朕给你挑几个好女子,你不喜欢高门大户家里出来的,朕知道,给你挑几个门第清寒的可好?早早晚晚的,也有人伺候…”

郁赦心道果然,这些人都是这样,你让一步,别人就要欺上来一步。

崇安帝近日给了郁赦不少好处,那都是标好价码的,相应的,郁赦该给崇安帝的,一样都不能少。

比如他如今要日日竭力把持着自己不犯病做个“正经人”,比如现在就要老老实实的跪在这里,让崇安帝显摆给别人看。

郁赦深谙这权柄相互制衡的玩法,但并不准备做过多的让步。

“谢皇上关怀,但不必了。”郁赦眸中闪过一抹戾色,“我如今刚学着听政,没那工夫应对房里人。”

崇安帝笑着咳了两声,“这会费你什么功夫?不过是多了几个伺候你的人,你放心,朕知道你规矩大,不会硬塞给你谁,你自己去挑,挑你喜欢的,合心意的,不管是谁,朕都给你。”

郁赦语气平静:“我没什么喜欢的。”

崇安帝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这半日郁赦都老老实实的,不想一提到纳妾的事又左犟了起来,崇安帝其实对此并不十分着急,但他既要敲打郁赦,想要将郁赦彻底驯服,就不能让他再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事。

崇安帝倚在软垫上,语气淡了些,“这还只是纳妾,将来娶亲呢?没喜欢的,就不娶了?子宥…你也不小了,别再说孩子话,你不喜女色无妨,但孩子难道将来也不要?别胡闹了,自己去挑挑,选几个…”

郁赦并不松口,“不必。”

崇安帝默然,语气又冷了几分,“子宥…别忘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郁赦闻言嘴角微微的挑起了些,忍不住笑了下。

崇安帝心头疑惑,这有什么好笑的?

郁赦垂眸,没再说什么。

他想要什么?他如今只想活下去,同钟宛一起活下去。

但自己若是有了旁人,再同旁人有了孩子,那还算是跟钟宛一起活下去吗?

不。

是自己和自己的妻妾,还有一个没名没分的奇怪谋士一起活下去,那是什么鬼日子?

真要如此,不如自己和钟宛一起死了算了,早点投胎去做野鸳鸯。

崇安帝困惑的看着郁赦,不懂他怎么突然就上来脾气了,自己近日还不够偏爱他吗?如今不过是让他纳个妾,这有什么?

崇安帝心口憋气,咳了数声后问道,“又出什么神?!”

郁赦没解释,根本不是一路人,说不通的。

崇安帝丢了些面子,想要找回来,又怕逼郁赦太紧物极必反,犹豫间,一个宗亲适时插嘴笑道,“子宥这是怕耽误正事,罢了,依我说,皇上就是太疼子宥了,一气儿让他挑好几个,他也应付不过来,不如折个中,只挑一个就是了。”

崇安帝勉强默许了宗亲的说法,看向了郁赦。

郁赦皱眉,心中烦躁,忍不住迁怒钟宛,好好的,非要说什么喜脉的事,牵扯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郁赦跪在地上,闭了闭眼,心道是钟宛你对我不仁,将我坑害到这一步,就不要怪我对你不义。

“想什么呢?一直走神。”不明真相的钟宛疑惑的看着郁赦,“皇上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还是跪了太久,累着了?”

郁赦多少有点心虚,他偏过头不看钟宛,“不早了,睡吧。”

“我又不困。”钟宛道,“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跟我说啊。”

“没什么。”郁赦起身,“你睡吧,我去书房睡。”

钟宛哑然,这是怎么了?

前些天还衣不解带的守在床前呢,现在自己病还没好,怎么突然不理会自己了?

“这是…”钟宛干巴巴道,“要当上皇子了,所以我不配跟你睡在一起了?”

郁赦:“…”

郁赦无法,“睡…我陪你。”

钟宛躺回床上,久久无眠。

郁赦心中有愧,也一直睡不着。

钟宛觉得郁赦神色不对,心里暗暗着急,他替郁赦将前后之事又想了一遍,想着想着又记起了话本的事,更觉得自己命苦,到现在什么实在的好处没捞着就算了,这眼看着还有点色衰爱弛的意思。

郁赦这将来若真的登基做了皇帝,可能只肯让自己去睡御膳房。

御膳房倒是也不错,至少吃喝不愁,看谁不顺眼,还能在谁的饭菜中撒尿,郁赦将来若娶了皇后妃子什么的,自己就日日站在灶头前尿尿,让这一家子白眼狼吃个没完。

但…

钟宛苦道:“童子尿好像还是一味药,便宜死你们了。”

郁赦背对着钟宛,闻言倏然睁开眼,“说什么梦话呢?”

“没。”钟宛可怜巴巴道,“世子,你知道薛平贵吗?”

郁赦木然。

郁赦翻了个身,“又在想些什么古怪东西?”

“想你忘恩负义…”钟宛小声道,“世子,将来我要是在御膳房撒尿了,是不是连御膳房也不能住了?然后连饭都吃不上?你和一群妻妾坐在屋里吃饭,我只能蹲在窗外饥肠辘辘的吃草,吃秃了盆景还会被人骂,然后我就只能去喝湖水,等到冬天湖水结了冰,我就连湖水都喝不上了…”

“…”郁赦尽力心平气和的问,“你是不是晚饭没吃饱?”

钟宛摇头,“吃饱了,但饭这种东西,你知道的,有了上顿没下顿。”

郁赦合上眼,不想理钟宛,但又忍不住坐起身,“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啊。”钟宛苦哈哈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命不好。”

郁赦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命不好,我命就好了?!

郁赦本要训钟宛两句让他快睡,但郁赦白天才在宫里做了对不起钟宛的事,这会儿没那个底气发火,只能压着火气道,“明天还有不少事做,我得去内阁,你得去见宣璟,早点睡。”

钟宛双眼炯炯有神,“心里突然有好多事,睡不着…”

郁赦在牙缝里往外挤字,“你是真睡不着,还是想让我碰你?”

钟宛闭上眼笑了下。

“太医说了,你连番生病,身体快被熬空了,我不能同你亲近。”郁赦身子绷的死紧,低声道,“睡不着就念清心咒,或者陈涉世家…随便什么东西,多念几遍就睡着了。”

钟宛惨兮兮的,真的开始背《心经》。

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郁赦:“…”

郁赦被折磨的没了脾气,“大半夜…你是想让全府都睡不着吗?”

郁赦忍无可忍,掀开被子翻过身,低头堵住了钟宛的嘴。

“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唔…”

“亲一会儿,就睡觉。”郁赦微微抬起头,垂眸看着钟宛,声音很轻,“行不行?”

郁赦气息扫在钟宛脸上,钟宛骨头软了几分,瞬间老实了,犹豫了下先小声问道,“那能…乱动么?”

郁赦一顿,“能。”

钟宛抬起下巴,主动亲在了郁赦唇上。

隔日,钟宛起床时郁赦早已走了,钟宛吃早膳时见冯管家从外面回来,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态,问道:“怎么了?”

“没事。”冯管家上前给钟宛倒茶,“刚听说了昨日皇上要给的世子纳妾的事,吓了一跳。”

钟宛愣了下,咽下嘴里的粥,“他要、要纳妾了?”

“是啊。”冯管家道,“原本是要纳的,但…”

冯管家上下看了钟宛一眼,磕巴,“但世子同皇上说少爷你…善、善妒,黏人的很,世子多看别人一眼你都能哭一夜,然后你还、还…心黑手毒。”

“皇上怕你哭瞎了眼,又怕你弄出人命来,就没再提这话了。”

第68章

钟宛哑然, “跟我闹着玩的吧?他说得出这种话?”

“世子确实是这么同皇上说的, 不少人都听见了。”冯管家硬着头皮,“世子应该没说的那么糟心, 但外面传的就有点难听了, 说您很娇气, 一吃起醋来就哭闹不止,轻易哄不好, 早年安国长公主给世子议亲, 您就大闹了一场,然后您一边哭一边跑, 一跑就是七年, 沿着两河一路哭过去, 经过的地方,还留下很多凄婉的话本…”

钟宛失声:“活活哭着跑七年?我就是个牲|口也该跑死了吧?!”

“还有!老子当年是一路风餐露宿强撑着一口气走回黔安的!为的是宁王!”钟宛被气的脑袋嗡嗡作响,“郁子宥他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事了?!而且谁是一路哭着跑回去的!三个月的脚程!还要哭着跑!你让他连着跑一个给我看看!!!”

冯管家忙安抚道:“这可不是世子说的,就是口口相传, 谁料到传着传着就…”

钟宛被气的五脏六腑一起疼, “他…还说什么了?”

冯管家忙道:“世子没再说什么不好听的了,就说您不喜欢他纳妾, 到时候没准会天天缠着他,不许世子去上朝, 麻烦的很…”

“行了行了别说了。”钟宛头皮发麻, 崩溃,“我突然不想替他去见宣璟了。”

冯管家怕钟宛回来同郁赦吵, 忙又劝和,“别动气别动气,世子这不也是为了不纳妾吗?您如今可是世子的谋士了,气量不能小,不是您自己说的吗?您是谋士,什么丢人的事都愿意为世子做,这事儿您就认下吧,这是大义!是您对世子的忠心!”

“我他娘的就没听说过…”钟宛被气的奄奄一息,“谁家的谋士要为主人背这种黑锅的。”

冯管家只能干笑:“能者多劳…”

钟宛心中淌泪,把所有的苦都埋进了心底。

勉强吃过早膳,钟宛让人备车,自己去寻宣璟。

钟宛到了宣璟府上的时候,正好遇见宣璟下朝回来,宣璟看着挂着郁王府标志的马车很不痛快,但还算是客气的将钟宛迎进了府。

上了茶,宣璟让下人们避开,一拍桌子,“林思呢?”

不等钟宛开口,宣璟怒道:“别想再骗我!原黔安王私自回京,郁赦去围剿的时候,不少人都看见林思了!他必然是从我这一跑就去找你了!枉我之前还信了你的鬼话!”

钟宛哑然,都这么久了,林思竟还一直避着宣璟吗?

钟宛不知林思是怎么打算的,虽对他这一味躲着的做法不太赞同,但也不想替林思做主,顿了下道:“是,林思确实是找过我,但你也知道,之后我连着病到了现在,一直没出过郁王府别院,他如今到底在哪儿,我确实不清楚了。”

宣璟眼神暗淡,犹豫道,“他…是不是还怪我?”

钟宛根本不知两人到底如何了,只能道:“没有,我问过他,他说是自己心中有愧,不敢见你。”

宣璟骂了句粗话。

宣璟不耐烦:“你来找我,是郁赦有话跟我说?”

“是,也是我自己的意思。”钟宛正色道,“北狄王频频在我边境侵扰的事,你必然已知道了?”

宣璟不信任的看着钟宛,“知道啊,如何?不过是现在青黄不接,那些狄子又吃不上饭了,惯例来打劫一波。”

钟宛在心里叹口气,果然,四皇子没人疼没人爱,异族同朝中苟且都不带他玩。

宣璟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替世子来提醒你一句。”钟宛道,“来日朝中若同北狄开战,你万万别被人蛊惑,随军出征。”

宣璟警惕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北疆上统共才有几个北狄人,这值得开战?”

“值得。”钟宛隐去北狄探子找过郁赦的事,将北狄王同宣琼密谋的事告诉了宣璟,道,“朝中就两位皇子,既然北狄王没找过你,那这个陷阱就是给你准备的,来日若真应验了…你自己想个法子,装病也好自残也罢,总之别出征就是了。”

宣璟听傻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盛怒道:“北狄王他娘的也不是个东西!他怎的不跟我合伙坑宣琼?!”

钟宛:“…”

钟宛安慰的很违心,“大约是知道四殿下你心怀天下,料到您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宣璟闻言怔了下,被钟宛搔到了痒处,不自在的咳了两声,“那是自然。”

宣璟端起茶盏来,又放下来,疑心道:“郁赦怎么会这么好心,特意来提醒我这话?”

“四殿下。”钟宛坦然道,“您不会同北狄王同流合污,世子就会吗?”

钟宛道:“朝中自己人内斗就算了,勾结上异族人,将本该早早平息的边境小乱拉扯鼓动成一场大战,这种事能做?“

宣璟拧眉,想了片刻后冷笑,“别瞎奉承了…北狄王这是没来找我,若是找我了,我说不准就会想办法把宣琼送到北疆去…谁爱死不死,宣琼背靠着郁王府的大树,他一天不倒,我就没一天日子好过。”

宣璟转头看向钟宛,“郁赦就不怕宣琼?实话跟你说,就我这边知道的消息…宣琼如今忌惮郁赦比忌惮我还多,郁赦既然突然有了良心好心来提醒我一句,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郁王爷近日对郁赦的种种举动很不满意,你们…”

钟宛皱眉:“什么意思?郁王要做什么?”

“那我怎么会知道?郁王那边的消息是出了名的不好探听,我能知道这个就不容易了,总之你们好自为之。”宣璟道,“让郁赦别做梦也别瞎指望,他是个什么东西,郁王最清楚,郁王一心要保宣琼上位,郁赦现在已经碍着他的眼了,你们…自己掂量吧,消息是从安国长公主那边传出来的,你们自己去问。”

钟宛沉默片刻,点头,“谢了。”

“你…”宣璟欲言又止,“你既要谢我,那…待你见着林思,让他早点回来,就跟他说,说…”

宣璟满脸烦躁,“说我不怪他了,一个哑巴,在外面让人堵了,叫都叫不出声来,东躲西藏的做什么?!”

钟宛一笑,起身,“好。”

宣璟满腹心事的将钟宛送出了府,忧心忡忡回府去了。

钟宛心里清楚,自己刚才说的话,宣璟并不会全信。

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宣璟的知道宣琼的计划,在将来不会脑门一热跟着北征就好。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郁赦再自请出征,宣璟就知道了郁赦有借此争储的念头,必然是要拦着的。

还会往死里拦着。

崇安帝会怎么想?

两个皇子,一个默不作声,一个竭力拦着,待来日,郁赦将留下的那封北狄探子的血书呈上去,崇安帝又会怎么想?

经此一事,崇安帝会对宣琼彻底失望。

钟宛轻声叹气,盼着来日宣璟不要太怪罪自己。

大不了…哪天林思来找自己,替宣璟给他下点蒙汗药,让冯管家帮忙把林思送到宣璟那去就是了。

从宣璟府中出来后天色尚早,跟车的家将问钟宛是回府还是去哪儿,钟宛犹豫了下,“罢了,不去了。”

家将一愣:“钟少爷想去别处?世子说了,您只要不出城,哪儿都能去。”

“不了。”钟宛怅然一笑,“我同他…没话说了。”

家将试探道:“少爷说的是原黔安王?他还在京中呢,要见也方便。”

钟宛摇摇头,放下了车帘。

晚间,听了一天政的郁赦终于回府了。

郁赦没在前院停留,回府就往钟宛院中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钟宛正在看书,两人四目相对,郁赦眼神瞬间转向了别处。

在崇安帝面前造谣钟宛爱吃醋的事,钟宛必然是知道了。

郁赦有些过意不去,下朝回来的路上经过点心斋,特意下了车,给钟宛买了一包糖回来。

“给你的。”郁赦将包好的糖放在小桌上,“早晚吃药的时候吃。”

钟宛叹气,郁赦这是将自己当小孩哄了?

自己二十好几了,什么物件也不比别人少长,现在缺的是糖吗?

钟宛低头玩玉佩,突然小声道:“宣璟今天笑话我了。”

郁赦瞬间有些心虚。

钟宛可怜巴巴的,“我今天回府,走在路上感觉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善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