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点点头,悄声退下了。

钟宛坐下来, 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将近一个时辰后,里面的小翰林开始往外送折子,钟宛知道差不多了,他起身自己出宫去了。

钟宛让众人替他瞒下了他去找过郁赦的事,只说他是回府后又回来了。他们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郁赦就出来了。

郁赦皱眉,一面训斥家将们不遵他吩咐一面架不住钟宛扯他袖子,不情不愿的牵住了钟宛的手。

马车夫将马凳收起来,挑起灯笼,调转马头,驾车回府。

马车里有炭炉,钟宛的手却比在顶着风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的郁赦还凉,郁赦脸色不太好看的替钟宛捂着,钟宛趁机跟他腻歪,“我身上也冷…这天气实在太不好了。”

郁赦迟疑了下,解开披风,将钟宛一同裹了起来。

钟宛满足的喟叹了一声,低声道,“今日事怎么这么多?”

“郁王暂避锋芒,他那一党的人告老的告老,撂摊子的撂摊子…”郁赦沉声道,“内阁中虽没他的人,但下面办事的少了,琐事自然就挪到上面来了。”

钟宛轻声道:“郁王不一定想给皇帝摆脸色,他要做出服输的样子来,手下人必然也跟着龟缩,皇上的意思呢?”

郁赦摇头,“不清楚,今天送上去的折子他倒是全看了,但没批复什么,几个要职上人员撤换的事内阁也给了意见,皇帝没给准话,让内阁再议。”

钟宛道:“是在试探你。”

郁赦“嗯”了一声,“我没开口…那几个说话顶用的老臣全是皇帝这些年一手提拔的亲信,他们不会听我的,到这会儿了,也没向我投诚的意思,多说无益,而且…”

郁赦淡淡道,“我也没什么人可顶上。”

郁赦这些年从未想过要争储,也没培养过什么人手,说起来,他在朝中的势力连宣璟都比不上。

钟宛想了想道,“史老太傅留给了我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司天监的少监。”

郁赦按住钟宛不太老实的手,沉声道:“怎么?让那个少监去跟皇帝说,他夜观天象,发现这储君之位非我不可?”

钟宛笑了,道,“我明天去走动一下。”

不等郁赦开口,钟宛忙道,“自然,不会让人发现我去过,明日若回来迟了,就不来接你了。”

郁赦静了片刻,点头,“好。”

深夜的官道上,郁赦的车驾里传出几声嘀咕声,恬逸安宁,好似这山雨欲来的风暴同两人丝毫无关。

几日后,崇安帝难得的有精神上了早朝,早朝之后,将郁赦留了下来。

天气渐暖,崇安帝拄着拐杖,在御花园里走了走。

郁赦跟在崇安帝身后,崇安帝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这些日子,内阁的事你劳心不少,朕都听说了。”崇安帝偏头看看郁赦,“子宥,你以前若还不明白,这阵子劳心劳力的也该知道了吧?这位子,不好坐。”

崇安帝停住脚,看着远处春花出神道,“朕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是心心念念的想要为先帝分忧,真的继位了…又觉得,是真的累啊。”

郁赦默不作声。

崇安帝继续往前走,沉声道,“朕这些年,昃食宵衣,抚内定外,熬干了心血,自认就算早年有些什么过错,也该偿还清了,下面…又该轮到谁了?”

崇安帝说着看向郁赦,郁赦目光幽冷,没接话。

崇安帝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是碧波池,崇安帝犹豫了片刻,转头往另一边走。

郁赦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崇安帝是怕自己突然发疯,把他也推到水里去。

崇安帝如今倚重他,但还是要提防他。

血亲父子走到这一步,也是讽刺。

崇安帝依旧在念叨,“朕听阁老们说,你每日看书折很勤勉,话少,办的事多,且进内阁这么久了竟只是看只是学,从未插手过一件事。”

崇安帝唏嘘,“朕记得琼儿那会儿…是恨不得整个内阁都听他的。”

郁赦漫不经心,“我才疏学浅,本来也没什么能帮忙的。”

崇安帝继续往前走,问道,“那你学了这么久,体会到为上者的不易了吗?”

郁赦尽力掩住眼中的讥嘲,沉默片刻道,“很不容易,但有时能这种不易就算幸运了,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我怕我不能活的长久。”

崇安帝深深的看了郁赦一眼,叹了口气,“你说几句好听的话,就当是孝顺朕了,不行吗?”

郁赦垂眸。

郁赦长相不随小钟妃,只有眉眼有一点点像崇安帝年轻的时候,崇安帝看着郁赦的眼睛,轻声道,“你自小在宫里长大,子宥,你知道么?你走路很晚,旁的孩子不到一岁就会走了,只有你,快两岁了,还摇摇晃晃的,走的很慢,但你每回一看见朕就顾不上,跑的极快,那天就在这御花园里,你看见朕了,远远的就朝朕跑过来,宫人们都追不上你,你跑的太急,跌在石阶上,两只小手上全是血,朕当日真是心疼的都要碎了…”

崇安帝双手扶在木拐上,咳了两声,喘息道,“现在想起来,后悔极了,当日顾什么礼仪?就该也跑几步,不等你跌倒,早早把你抱起来…”

郁赦面色如常,“我学步晚,自小就爱跌跤,跌的多了,早就习惯了,皇上不必介怀。”

崇安帝苦笑着又咳了几声,“你还是在怪朕。”

郁赦表情平静,“这是实话,我确实习惯了。”

崇安帝自知现在再想把郁赦的心捂热是来不及了,不再多言,摆摆手,“罢了,再陪朕走两步。”

“郁王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很安分。”崇安帝道,“你说…他是真的不想争了呢,还是在计划些别的什么?”

郁赦跟在崇安帝身后,闻言道,“郁王的心思我自小猜不透,不敢说。”

“你同他父子多年,你都猜不透,朕就更不行了。”崇安帝一步一步的上石阶,“司天监今日来上报天相…”

崇安帝的身子是真不行了,爬了几步石阶就开始喘,他停下来,慢慢道,“原本只是照常,说说今春的雨水如何,说说今夏会不会有洪涝,但这回他们提起…说今年,怕有荧惑星逼心宿。”

荧惑守心,天子大凶。

崇安帝慢慢道:“子宥,这是谁要对朕不利呢?”

郁赦面色如常,道:“天相之说,可信可不信。”

“朕今年精神不大好,但自觉还能撑两年,应当不是老天要让朕走。”崇安帝声音冷了下来,沉声道,“司天监还说,心宿旁的两颗星,忽明忽暗,一凶一吉。”

崇安帝看着郁赦,眼神幽深,“这两颗星一向是指代皇子的,一凶一吉,你说,哪个是凶,哪个是吉?”

郁赦脸色微变。

崇安帝在郁赦的肩膀上按了下,“主吉的那个被主凶的困住了,这话说的…是不是有点太明白了?”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七月半生人,确实是主凶,宣琼如今被软禁,也确实是…”

郁赦嗤笑一声,没再往下说。

“这些鬼鬼神神的话,朕是信的,早年有人说朕没子孙福,朕确实是失了好几个皇子,伤心了许久。”崇安帝眯着眼,突然话锋一转,“但如今,朕好好的三个儿子在世,又是怎么回事?”

“先说有荧惑守心,又说皇子受困,又说主吉的这皇子或能破这天相。”崇安帝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郁王蛰伏多日,原来把心思全放在这里了!想借司天监的口让朕立宣琼,还顺便要拿你的生辰做文章,心思真歹毒啊…”

郁赦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忍不住暗暗感叹,钟宛拿捏崇安帝的心思,拿捏的好准。

崇安帝印堂发暗,脸色阴沉,“怪朕,给你封王的事拖太久了,久到让这些人觉得可以左右朕的心思了。”

“别担心。”崇安帝对郁赦安抚道,“朕刚刚下了旨意,正式封你为亲王。”

郁赦下跪谢恩,规规矩矩,没什么多余的感恩戴德的话。

崇安帝命他起身,苦笑,“朕怎么听说你同归远话多的很,每日总在一处,别人拆都拆不开,跟朕就没话了?”

崇安帝皱眉想了想,道,“对了…朕听谁说的来着…”

“说自朕认回你后,宗人府和内务府那边往你府中送了不少东西,也有人开始记你每夜宿在哪儿了。”崇安帝失笑,“朕怎么听说,那一整本册子,上面全都是…”

郁赦淡然道:“全是钟宛。”

郁赦脸色变了变,有点嫌钟宛丢人,但又忍不住道,“他、他根本不知道那册子是做什么的,以为按日子写谁的名字我就要去找谁,于是要了几十本起居册子过去,没事儿就写他自己的名字,生生写满了,如今…”

郁赦不忍多提,“大概已经为我安排到几十年后了。”

第86章

皇子们并没有记录他们言行的起居官, 但为保皇室血统纯粹, 本朝成年皇子每晚同谁共寝,府中人是要有个简单的记录的。

郁赦前些日子被崇安帝认回, 算是正经皇子了, 内务府也往郁王府别院送了起居册子, 由冯管家代为记录,郁赦从不亲近女子, 那些册子没了用处, 被冯管家搁在了一边儿,好巧不巧让钟宛看见了。

钟宛翻了翻空白的册子, 没看明白, 想了想, 觉得这是安排郁赦每夜留宿的册子,遂大为重视。

钟宛趁冯管家不注意,顺了两本册子出来,又偷偷藏了一支笔, 避开人, 仔细认真的填写好了自己的名姓,又趁人不备放了回去。

钟宛在府中养病, 除了给郁赦出谋划策,也没太多事可做, 发现了这个漏子, 没事就去欢天喜地的偷册子写名字,乐此不疲, 他闷声发大财,默不作声的用掉了郁赦整整一盒子的描金墨锭,郁赦想不发现都难。

郁赦默默的看着自己秃了的毛笔,在心里暗暗叹气,钟宛这样的人物要是能入后宫,怕是个会在绿头牌上出老千的鬼才。

默默把嫔妃的绿头牌都偷走,改造一二,全部写上自己的名字,让皇帝在掀牌子的时候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这事儿钟宛绝对做得出来。

郁赦闭眼装瞎,由着钟宛胡闹。

只苦了冯管家,老管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一旬过去了,内务府的官员来索要册子记档时,他就给送了去。

内务府内官查看记录的时候看着册子里密密麻麻的钟宛两个字,着实惊着了。

新皇子日日离不开钟少爷的事,就这么兜兜转转的,传到了崇安帝耳朵里。

郁赦并不想跟崇安帝聊钟宛的事,半遮半掩的解释了两句就回府了。

回家看见钟宛,没忍住训了他两句。

钟宛虚张声势的装不懂,“什么事?你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动过?什么册子?”

“我的起居册!”郁赦忍无可忍,“起居册!竟记到了多少年以后去,宫里看到了能不觉得奇怪吗?这是闹鬼了吗?能不问吗?”

钟宛脸憋的通红,“我以为是…”

郁赦看着他,忍不住追问,“你以为是什么?”

冯管家进屋来送点心,见状赔笑,“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

钟宛装可怜,“世子说我碰他东西了。”

冯管家忙护着钟宛,“不小心碰就碰了,王爷这么疼钟少爷,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儿生气。”

“他那是碰吗?他是…”郁赦顿了下,抬眸问道,“接着旨意了?”

钟宛一笑,“传旨的人刚走,恭喜王爷了。”

“封号还没定。”郁赦看向钟宛,低声道,“得亏了你的人机敏,皇帝现在一心觉得是郁王勾结了司天监的人在生事。”

见两人说起正事来了,冯管家放下茶点,知趣的躬身退下了。

郁赦沉声道:“猜猜,皇帝还要耗多久才肯立储。”

“身体更差一些吧…”钟宛沉吟片刻,“或者是发现郁王或宣琼再生事。”

钟宛想了想,轻声道:“靠宣琼自己扑腾出什么花样来可能难,要不要把北狄的事往前提一提?”

“不急。”郁赦摇头,“给郁王一点时间…你家的事,他还没替你翻案呢。”

钟宛忍不住笑了,“王爷,你心思怎么这么毒?”

郁赦淡淡道:“他自找的,他这人就是这样,别人是狡兔三窟,他是恨不得给自己挖出百十来个退路,贪心不足,活该最后活活累死。”

“你就不贪心了?”钟宛轻声道,“我是怕迟则生变,要是郁王真的全豁出去了一定要证明小钟妃曾弑君,你…你毕竟是小钟妃的儿子,有人若以此质疑你,觉得你不配继位,那怎么办?”

“不一定走得到那一步,再说我当日还未出生,关我什么事。”郁赦不甚在意,转口道,“公主那边来过消息么?”

钟宛摇头,“自之前替你周全,让皇帝信了是郁王再重提小钟妃的事后,公主就没再往这边走动过了,我让林思探听过,这么多天了,郁王再没去过公主府。”

钟宛看着郁赦,“子宥,你几次逼着安国长公主表态,到底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的帮你,还是在替她划清界限,为了将来她可不受牵连?”

郁赦默然,片刻后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自嘲道,“两下都有。”

钟宛有点心疼郁赦,但看着郁赦阴鸷的眸子,想着他这具桀骜骨下温柔的心肠,又难以自已的觉得着迷。

“把谢恩的折子写了吧?”钟宛拿了一封空白书折放在郁赦面前,“终于封王了,里子你已经有了,面子该给皇上了。”

郁赦不太乐意,敷衍道,“随便让谁写一封吧,反正他也不一定看。”

“但万一在早朝的时候让人当朝读了呢?”钟宛催促,“快写吧。”

郁赦实在不想动笔,白天跟崇安帝周旋了半日,现在想起崇安帝来他还在犯恶心,郁赦揉了揉额头,“头疼,你…你替我写几句吧,我一会儿誊抄下来。”

钟宛答应的挺爽快,“行。”

钟宛也不坐,就站在郁赦身前,拿起笔来沾了沾磨,展开书折,半点腹稿不用打,随手写了起来。

郁赦静静地看着,“你没进中书省,确实是屈才了。”

“知足了吧?”钟宛下笔不断,一面骈四俪六的写着谢恩的虚话一面还不忘吹嘘自己两句,“七年前的会元,亲自给你当校书童,高不高兴?”

钟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写满了一张书折,神采飞扬,“看看,有没有用改的?”

郁赦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摇头,“一个字也不用改。”

钟宛知道他是真的堵心,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也别誊抄了,我仔细的再抄一份送去就算了。”

郁赦点头,钟宛换了一支细些的毛笔,又拿了一份空白书折来,郁赦要起身给他让位子,钟宛摇头,一哂,“抄这么点儿东西还用坐的四平八稳的?”

钟宛换了个笔体,端正温润,写了几十年折子的老臣怕是都不如他。

郁赦看着这样的钟宛,喉结微微动了下。

就是这提笔安社稷的一只手,前两日,在自己的起居册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写下了无数个“钟宛”。

钟宛宽大的袖子垂在郁赦身边,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动着,钟宛微微弯着腰,郁赦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钟宛细瘦的腰身。

郁赦强迫自己移开眸子,声音不太自然道,“你坐。”

郁赦说着就要起身,被钟宛用左手按了下,钟宛专心抄写着,低声嘟囔,“不用…马上好了。”

郁赦右手攥了下,又伸展开,随后慢慢地放在了钟宛的腰上。

郁赦揽着钟宛的手突然用力,让钟宛坐在了自己腿上。

钟宛手腕一动,差点在折子上滴了个墨点。

郁赦提醒道:“小心点。”

钟宛耳垂红了些许,一面写一面小声道:“王爷,有这样对待校书童的吗?”

郁赦不动声色,“你在我起居册上乱写,做错了事,自然要有点惩戒。”

钟宛较真了:“孙阁老偶尔犯错,你也会罚老大人来坐你的腿吗?”

郁赦差点又笑出声来。

钟宛沾了沾磨,清了清嗓子,红了脸,“你这不也是挺、挺会使坏的么?”

郁赦敛眸,让钟宛倚着自己,“话本里学的…早同你说了,我不是不会。”

这个调调,他不是不会,也不是不喜欢。

郁赦有意让钟宛开心,权衡着尺度,揽在钟宛腰上的手慢慢地往下滑了些许。

钟宛耳朵也红了,他怕写错了一笔两画的害了郁赦,屏息仔细写着,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你平日…”

“平日里你什么都不做,我就总是要绷不住了。”郁赦闭上眼,“所以不敢跟你太亲近…怕让你这破身子雪上加霜。”

郁赦自言自语,“我现在也畏手畏脚了,惜命又矫情。”

惜自己的命,更惜钟宛的。

郁赦睁开眼,蹙眉,“还没写完?”

钟宛有意跟郁赦多腻一会儿,写的越来越慢,郁赦一眼看出来了他这点小心思,眼中带了点笑意。

郁赦声音很轻的问,“就喜欢我这样?”

钟宛说不出口,郁赦也不逼他,郁赦将手按在钟宛的腿上,微微分开。

钟宛脊背倏然绷直了,郁赦低声道,“放心,只碰你前面。”

钟宛哆嗦了下,“我还没写完!前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