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不小心,一笔在书折上划了长长的一道,马上就要写好的一封奏折就这么生生的毁了。

“奏折上有墨迹是大不敬。”郁赦松开了钟宛的腰带,声音温柔,说的话却很严苛,“归远,重新写。”

郁赦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滑了下去。

钟宛手心冒汗,他费力的拿过另一份空白书折,急促声,“你、你等一会儿再…”

“刚才你怎么说的?”郁赦平静道,“抄这么点儿东西,还用坐的四平八稳的?”

钟宛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红着脸没话说了。

郁赦动作很温柔,不知他是真的太宠钟宛了还是又再使坏,一面动作一面问钟宛,喜不喜欢,舒不舒服,自己低头看一看好不好…

细致的折磨下,钟宛浑身的骨头都跟着打颤。

半个时辰后,钟宛毁了七八封折子也没抄出一份整洁的出来,最终还是郁赦握着他的手,像教小儿学字一般,一笔一划的带着钟宛完成了明日谢恩的书折。

第87章

晚间, 郁赦摸了摸钟宛的额头, 感觉不出什么来,他低声道, “你要是不舒服跟我说, 先坐着, 一会儿让他们把饭菜送到卧房里来吃。”

郁赦命钟宛坐在床上,自己把几条脏了的丝绢丢进了手盆里, 又把钟宛换下来的里衣也丢了进去, 钟宛呼吸还有些不稳,他看看郁赦失笑, “小王爷, 你放着等别人收拾行不行?你又不让我帮你, 我这心里本来就满是愧疚的,你还要把仆役的活全做了,是故意让我心不安是不是?”

郁赦瞟了钟宛一眼,走到书案前, 一面将揉皱的乱七八糟的书折收好放在一边一面淡淡道:“让谁来收拾?”

钟宛倚在被子上, 声音很轻,“随便谁, 冯管家,丫头…丫头就算了, 她也太小了, 别的什么人…”

“随便?”郁赦把散落在地上的几支笔捡了起来,表情平静, “谁看了这些,猜不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钟宛眼中还带着几分水气,小声道,“猜到就猜到呗。”

“那传出去像什么话。”郁赦随手拿过一张干净帕子把书案上抹了下,难以理解的看了钟宛一眼,眼中几乎是带了几分谴责,“人家谁家正房夫妻,会在书案前做这种事?”

钟宛突然被倒打一耙砸懵了,差点没回过味儿来。

钟宛看着郁赦道貌俨然不染纤尘的样子,差点信了刚才死死攥着自己不放手,逼着自己说了一串平日说不出口的话的人不是他。

钟宛呆了片刻道,“子宥,方才的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郁赦面色如常,“是又如何?那就该让旁人知道,你像个寻常小妾一样,跟我在书案前胡闹?”

钟宛表情凝滞,片刻后突然懂了郁赦的心思,禁不住笑了。

钟宛将手臂枕在颈后,仔细想了下,确实,郁赦自来只跟别人显摆自己如何倾慕他,如何离不得他,如何黏糊他,但具体如何“腻歪”的细节,他是不肯跟外人透露半个字的。

上次那让人啼笑皆非的血迹,郁赦也是自己避开人默默洗了,没让旁人看到。

郁赦骨子里还是很规矩的,觉得这种事应该是藏着掖着的,换句话说…

钟宛轻声道,“你觉得我是你三媒六聘的小王妃,怕人知道我私下胡闹,觉得我不自重,是不是?”

郁赦指尖微微顿了下,匆匆把书案收拾好,半晌道,“我是怕别人说…”

钟宛好奇,“说什么?”

郁赦低声道,“说我不敬重你。”

钟宛莞尔,心口突然暖烘烘的。

钟宛回味刚才的种种,浑身骨头还是有点软,他小声说,“是挺不敬重的,你想想刚才逼我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

郁赦嘴角微挑,外面仆役进来换茶,郁赦收敛神色,飞快的将手里的帕子丢到地上,终于堪堪盖住了所有荒唐痕迹。

郁赦表情平静的吩咐,“钟少爷不舒服,晚膳摆在卧房,不出去了。”

仆役们都知道钟宛身体不好易生病,闻言忙问道:“传太医吗?”

郁赦别有深意的看了钟宛一眼,漫不经心的对仆役道,“不必,小毛病,我就能治。”

当夜,郁王府别院的灯早早就熄了,同郁王府别院相距并不远的郁王府中,阖府灯火通明。

书房中,几个幕僚压着嗓子相互吵嚷,争执不下。

郁慕诚被幕僚们闹得头晕,但不但未发怒,脸色还是温和的。

一个幕僚疑心道:“可也奇怪了,皇上以前是信这些事的啊!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世子送到咱们王爷这来避难,如今好了,王爷替皇上养大了世子,皇上这边翻脸不认人就算了,又改了性情。”

“什么信不信的,利益驱使罢了,有利的就信,不合心意的就当那是有人别有用心。”

“那司天监胡言乱语!句句踩着皇上的忌讳来,偏偏明面上好像是在替我们做说客!什么东西!”

“事发突然,皇上早起见了司天监的人,早朝时竟一个字没露,下了朝,直接将世子留了下来,接着就下了圣旨,从头至尾没跟旁人提一个字,王爷就是想分辩两句也分辩不了。”

“如何分辩?司天监的人没提王爷,句句只捧着五殿下来,咱们王爷如今避还避不开呢,怎么能再替殿下开口?这就是个局!殿下还被软禁着什么都不知道,王爷想帮忙但又遭忌惮!这人是料准了我们只能干着急。”

有人还在纳罕,“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我们所为,多半是世子的心思,但…但也没听说过世子在司天监那边有人啊,有吗?”

众人看向郁慕诚,郁慕诚摇头,“子宥这些年虽胡闹,也会在各处安插些人手,但他从不结交权臣,也不跟各个衙门的人来往,就是暗中…据我所查,他也没什么人手。”

幕僚不太确定道,“难道还真能是凑巧了?真有什么天相?”

一人怒道:“没有!我得着消息就让人找了京中有名的术士来问,术士说过了冬日后星宿有变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更没看出心宿旁的星子有什么忽明忽暗,只是稍有变化,根本就是司星监在小题大做!”

“那还能是谁?”

一直没做声的一个幕僚看向郁慕诚,试探道,“还请问王爷,五殿下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可是有些沉不住气?”

郁慕诚默然。

这事儿若不是郁赦做的,那多半就是宣琼或者是郁妃的手笔了。

郁慕诚疲惫的吁了一口气。

幕僚们见状也信了几分,不敢再多言。

片刻后,一人壮着胆子道:“事到如今,王爷必须得下定心意了!”

郁慕诚沉声道:“什么心意?”

“风雨飘摇中,大船上铆朽钉锈,如今是要倾力修补,还是,还是…”这人狠了狠心,“积重难返,还是弃了这船,另寻一条小船呢?”

另一条小船,说的自然就是宣瑞了。

一人当即反驳道:“那是王爷的亲外甥!多年的心血…”

“多年的心血又如何?五殿下如今擅自妄为,一次又一次,自毁基石,这要如何修补?”

“这是什么话?那就不保五殿下了?!”

幕僚们又吵嚷了起来,郁慕诚将茶盏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桌上,众人噤声。

郁慕诚缓缓道,“不是我不想保五殿下,但你们看不出来吗?皇上已彻底疑心了我,对五殿下,我已然是使不上力了。”

“那是我的亲胞妹亲外甥,我比什么人都痛心。”郁慕诚叹气,“但如今,另觅他法,也许更能保住他们。”

郁慕诚合上眼,“吩咐跟着去黔安的人…动手吧。”

自郁赦正式封王后,京中至少是表面上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崇安帝很懂得心疼自己,调养得当,朝会上的都勤了,没人再敢提立储的事,崇安帝自己也很沉得住气,不偏不倚的,给郁赦封王之后,转头又赏赐了尚在软禁的宣琼。

郁赦对此不动声色,每日照常忙自己的公事,倒是宣璟知道后在自己府中闹了一次脾气,埋怨崇安帝封赏了两人独独落了他,但也没人理会这个。

内阁老臣们不知是得了崇安帝的什么暗示,还是也对宣琼宣璟死了心觉得储君之位没多大悬疑了,对郁赦热络了些许,教导他处理政务也更尽心了。

郁赦每天白日里认认真真的学政,晚上仔仔细细的料理钟宛,日子难得的过的平静又充实。

这日,宣从心带了宣瑜来见钟宛。

宣从心上次来郁王府别院郁赦待她算是礼遇有加了,她没了那么多顾虑,觉得郁赦也没传言中那样可怖,大大方方的带了宣瑜来串门。

宣瑜久不见钟宛了,他如今已知道了当年之事,看见钟宛愧疚的红了眼眶,他在自己府上早就打好了腹稿,没等他酝酿好情绪一口气说给钟宛,钟宛先头疼道:“把眼泪擦一擦,过了一个年了,你也不小了,学学从心,别有事没事就掉眼泪。”

宣瑜还要说话,钟宛坐下来,自顾自的考教起了他的功课,宣瑜瞬间紧张起来,这段日子府中没人管他了,他课业荒废了不少,怕让钟宛失望,他集中精神的应对着,没一会儿就忘了之前想说的话。

半柱香后,钟宛点点头,“勉勉强强吧,你得亏是遇见了我这个先生,你这要是受教于当年的史老太傅,你的伴读怕是要天天挨打。”

宣从心闻言横了自己不争气的兄弟一眼,宣瑜呐呐保证,“我回去就、就好好温习。”

钟宛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让人给他拿点心,宣瑜几次张口,又怕自己忘词,几次又闷头默背什么。

宣从心烦躁的催促,“没几句话,你在家里不是同我背的挺好的,这就忘了?

钟宛笑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宣瑜咽了下口水,紧张道,“前些天,前些天…父王和母妃给我托梦了。”

钟宛愣了下,“啊?”

宣瑜一着急,把背好的词全忘了,前言不搭后语道,“他们如今过的特别好!还很年轻的样子!”

钟宛干巴巴道,“是啊。”

宣瑜不自觉的挺直了背,认真道,“父王让我跟你说句话。”

钟宛脸上笑容淡去,“…说什么?”

宣瑜红着眼睛,“父王说,这些年你过的太苦了,他全看在了眼里,大哥的事,是他自己作死,怪不得旁人,父王还说他从未怪过你半分,说你没一点对不起王府的,他如今只心疼你,他让我问你,原先明明那么康健,如今怎么病弱成这样了?”

钟宛失笑,这俩孩子为了宽自己的心,真是费心思了。

宣瑜小声道:“母妃也有话跟你说。”

钟宛顿了下,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问,“王妃说什么了?”

宣瑜一张口又哭了,抽噎的说不出话来,宣从心把自己的手帕摔在宣瑜脸上,忍不住发火,“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有什么用?!”

“我说吧。”宣从心清了清嗓子,尴尬道,“那什么,父王母妃也给我托梦了。”

宣从心道,“母妃说,归远吾儿,十载…”

宣从心哽住了嗓子,她骂宣瑜不争气,轮到自己一句话刚出口,眼泪也掉下来了。

宣从心深呼吸了下,尽力冷静道,“母妃说,当年她走之前心中藏着千言万语不能一一说尽,更有许多不方便同父王说的,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看向了你。”

“你贴心又懂事,同她说让她安心,将来父王就算续弦,也会护住我们,不让我们被后娘欺负,但母妃当日不是这个意思。”

宣从心抹了一下眼泪,继续道,“母妃原本想说的是,父王若续弦,后娘不敢对我们如何,因为我们是父王亲子,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一个外姓之人,将来怕是会遭后母忌惮。”

钟宛忍到这实在是撑不住了,起身走到了窗边。

宣从心哽咽着认真道,“母妃让我跟你说万事小心,一定要护好自己,你是她头一个孩子,是她心头骨血,别再糟践自己,让她在那边心疼了。”

钟宛背对着宣从心和宣瑜,许久哑声道:“嗯。”

第88章

宣瑞被汤铭蛊惑返京时, 严平山私下给钟宛传递了消息, 算是彻底开罪了宣瑞,从那开始严管家留在京中的黔安王府里伺候双胞胎, 应该是跟他们说了不少当年的事。

钟宛心里很清楚托梦什么的都是宣从心编出来哄自己的, 但看着宣从心同宁王妃七分相似的面庞, 听着她学着宁王妃的口吻劝慰自己,钟宛还是险些在两个孩子面前失态了。

钟宛看着窗外出神, 忽而想起了郁赦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归远, 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

钟宛之前在汤铭的庄子上被宣瑞一席话逼的呕了血,心中差不多就是这个滋味。

这些年确实做了许多错事, 钟宛都认。

年少时种种心高气傲的念头早就被打磨没了, 钟宛自觉没什么屈辱是受不了的了。

但偶尔也会矫情, 被自小带大的弟弟怀疑时也会想替自己分辨两句,却又无从开口。

宁王宁王妃大恩在前,宣瑞就算是杀了自己,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钟宛贪恋的反复咀嚼着宣从心方才的话, 却不敢往心里去。

宁王宁王妃若在天有灵, 看着自己跌跌绊绊十分不体面的这些年,真的不会失望吗?

若再知道自己将仇敌之子揣在心中, 从北捎到南,由南带到北, 如今还跟人家滚到一处去了, 真的不会痛骂自己是个白眼狼吗?

“还有…”

宣从心擦收了眼泪,她收敛神色, 继续道,“母妃还说…”

宣瑜两肩抽搐,呜呜咽咽哽咽个不停,宣从心两次开口都被他打断了,她耐心有限,烦躁道,“你有完没完?还听不听母妃说话了?!”

宣瑜吓得低头捂住嘴,不敢再出一声。

宣从心咳了下,揣摩着宁王妃的语气,年少老成道,“母妃还说,让你不要总和郁赦闹脾气,不要无理取闹,不要任性,不要不交代一声就跑出去。”

钟宛:“…”

郁赦上次对宣从心做戏很成功,宣从心如今越想郁赦越觉得可怜,越看钟宛越觉得他娇气。

宣从心按着自己的心意,长篇大论,以宁王妃的口吻,给了钟宛好一顿教训。

钟宛哭笑不得,心中愁绪被搅了个一干二净。

钟宛留了宣从心和宣瑜在府中用午膳,久违的,三人如同当日在黔安一般,一边用膳一边闲话家常。

钟宛正同宣从心商量着给宣瑜再找个什么先生时,冯管家神色慌乱的进屋来了,他匆匆看了钟宛一眼,欲言又止。

钟宛心中微微一沉,他不动声色的说有点事要去交代,让宣瑜宣从心接着用膳,自己起身出来了。

钟宛跟着等在屋外的冯管家一路出了外厅走到了院里,钟宛皱眉,“怎么了?朝中出什么事了?还是子宥他…”

“不是王爷。”冯管家往钟宛房中看了看,神情紧张,“我本不敢同少爷你说,想等王爷回来问王爷的意思,但这两位小主人还在咱们府上,一会儿他们一走,怕在外面知道了消息会出事,现在得有个做主的人。”

钟宛失笑,“到底怎么了?”

冯管家干咽了一下,“黔安来了消息,说原黔安王宣瑞…出事了。”

这日朝会事多,足足吵嚷了将近两个时辰,崇安帝一开始还有点精神,后来实在撑不下来了,最终让众臣将没讨论分明的事全部移交内阁,自己回后宫歇着去了。

说是交由内阁,其实就是交给郁赦了。

近日崇安帝不再只让郁赦“学政”了,在崇安帝的授意下,内阁老臣们如今反了过来,每日会分派些要紧不要紧的折子交给郁赦,由郁赦先批复,之后老臣们再逐一审核,没问题的直接发下去,有异议的再同郁赦商榷。

崇安帝嘴上不松口,确已隐隐有点要让郁赦监国的意思了,宣琼一派的人相视无言,一脸愤懑的一甩手走了。

郁赦宠辱不惊,脸色没半分得意之色,他照常命人整理奏疏,准备回内阁一一批复。

郁慕诚这日也来朝会了,散朝后他慢吞吞的往外走,迟了两步,停在了郁赦的必经之路上。

郁赦自来是看看郁慕诚也当没看见,同郁慕诚擦肩而过时,郁慕诚开口温和道:“子宥。”

郁赦停住脚,眼神淡漠的看着郁慕诚,示意他有屁快放。

郁慕诚慈和道,“没什么事,为父看你近日辛苦,想提醒你几句,小心身子。”

若是以前,郁赦必然要说几句刺耳的话让郁慕诚下不来台,但他如今连崇安帝这个父皇都认了,再没什么恶心的事是忍不了的了。

郁赦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没再耽误时间,直接走了。

郁慕诚目送郁赦走远,喃喃自语的重复他同郁妃说的话。

“子宥身上多少个把柄,你随意挑哪个发作不行…”

郁赦原本以为郁慕诚只是照例在人前同自己演一演父慈子孝的戏码,直到几个时辰后,他才明白了过来。

“你…”

郁赦避开众人,带着来传话的小太监一路走到了无人处,“你说什么?!”

小太监苦着脸,“内情小的也不知道,只会学舌,咱们府上的探子日夜不休,半个时辰前刚刚赶进京,探子听说王爷您还没回府,本想着不急,等着王爷回府后同王爷交代黔安的事。”

这都没问题,郁赦皱眉道,“那怎么突然催你来寻我?!”

小太监焦急道:“错就错在,不知哪里来的人,早咱们的探子几个时辰往黔安王府和咱们府上传递了消息!这是哪里来的人?也不找王爷您,逮着谁同谁说!毫无顾忌,咱们的探子都吓着了!”

郁赦心中一沉,“他们说了什么?!”

小太监受惊不小,呐呐道,“他们吵吵嚷嚷的往两边府上通报,说、说原黔安王遇袭,已经…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