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人大声嚷嚷:“你们别欺负人家新来的。”她转过脸去,她认得他,是她那条流水线上的拉长迟华强。他帮她重新买了一份饭菜,说:“快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长安十五岁,遇见迟华强。

在那一刹那,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十五岁的女孩子,带着一百七十块钱,出来打工,他是第一个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实并没有家,父母都是聋哑人,她七岁时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是抱来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不要她了,她一无所知。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轰轰烈烈的新闻,她一点一点的渐渐听说,听说自己是在十余里外的国道上被捡回来的,大约是过路司机放下的。

养父母因为残疾没有生育,所以将从别人手里辗转将她抱了回去。他们的世界是无声的,与她没有什么交流,但是对她也算不错,还供她上学。一直到她念到初二,养母得乙肝死了。家里一贫如洗,为了给养母治病,还欠了两千多块钱外债,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天文数字一样的巨债。办完了养母的丧事,她就收拾行李出来打工。养父将家里最后一百七十块现钱塞给她,送她出门的那个早上,还给她打了两个水铺蛋。

家里的鸡下的蛋,养父母从来舍不得吃,留着换钱,养母每次在她生日时,总给她打两个水铺蛋。她知道其实那不是自己的生日,只是他们将自己抱回来的日子,可是碗中热气氤氲,蒸得人眼睛睁不开,她想到养母死的时候,肝硬化,已经腹水,肚子涨得老大,什么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水铺蛋,于是跑到医院外的小餐馆里给养母打了两个鸡蛋,好贵,要三块钱。养母最后还是一口没吃,那水铺蛋。

她慢慢将热腾腾的一碗水铺蛋吃完,脸上是湿漉漉的,像是露水润凉的草叶子,养父蹲在灶前咔嚓咔嚓的切着猪食,她叫了一声:“爸爸”,他听不见,他从来听不见,蹲在那里切着给猪吃的红薯藤,花白的头发一撅一撅,她拎起那个装着几件衣物的编织袋,就走出了门。

在那间厂子里,迟华强一直很照顾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的说:“我们是隔壁。”是啊,隔着一个省。不知不觉,她的目光老随着他打转转,他爱说爱笑,跟谁都合得来,又有高中文凭,还会写文章。他是拉长,流水线上来来去去,她是生手,他总肯耐心的指点她。

宿舍里挤得要命,总是那样闷热,永远有一股馊馊的味道。像是饭菜发了霉,又像是谁总不洗脚。她其实很爱干净,隔不了几天就打水洗头发,她的头发很好,乌黑柔亮,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羡慕,问她是拿什么洗的。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块五一块,洗头膏更贵。

快熄灯了,她到院子里去晾头发,想快些晾干了好睡觉,院子里有一盏路灯,无数的小虫子小蛾子在那里绕着灯飞,有人趿着拖鞋呱嗒呱嗒的走过来,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吹了声口哨,说:“没想到你披着头发这样好看,像电影明星。”她第一次被男人夸奖,涨红了脸。迟华强站在那里,跟她说了两句旁的闲话,摸出烟来点上一枝,忽然开玩笑一样问她:“你抽不抽烟?”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勇气,接过他递上的烟,只吸了一口,就呛得连眼泪都要咳出来了。他哈哈大笑,帮她拍着背,热热的手掌隔着她的的确良衬衣,仿佛一块烙铁一样,她的心里酥酥的,要被这热力融化一样。

过了不久,他就调到销售科去跑销售了。

徐长安渐渐很少能见到他,总是怅然若失。有次下午轮休,她特地的到他们宿舍去,老远就听到他的笑声,她眼尖,从窗子里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坐在床沿说笑。宿舍里并不是没有凳子,她脸色煞白,在窗外站着,四周的风扑扑的吹到身上来。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车间前的花坛里种着一种花,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红色的,薄薄的四片花瓣,日光下半透明,仿佛呵口气就能化掉。但颜色那样浓烈,血一样的红,挨挨挤挤的开着,她心里想,这样好看的花,为什么一点也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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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学期,发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苏维和人打了一架。说是打架,其实也只是相互推攘,然后失手,对方撞在墙上,医院的检查结果吓人一跳,骨折,鼻骨骨折,学校展开了调查,打架的原因双方当事人都避而不谈,最后到底叫校方弄清了事实,原来是为了任意意。

为了严肃校规校纪,这所素以学风严谨著称的重高,对于这样的事件都是从严从重处置,起码也是记大过或是留校察看,但最后校方还是给了市委领导一个面子,处分很快就下来了,只说是打架,两个男生警告处分。任意意虽然没有被处分,可是教导主任将她叫去谈了很久的话,她回来时眼睛已经红了。

全校都知道,市委秘书长的儿子,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黄昏时分,她和晴川拎着书包刚走到楼下,二楼走廊上有人吹了声又尖又细的口哨,怪腔怪调的大叫:“祸水!”

晴川回过头去,提高了声音叫道:“哪个?有胆子滚出来!”

没有人作声,教学楼前种着一整排高大的广玉兰,枝叶繁茂,有片叶子打着旋飞坠下来,咔嚓一声轻响,落在任意意的脚踝边。校园里到处都是这种树,大片的硬挺叶面,一面光洁如革,一面有着细密的淡黄色绒毛,有点像枇杷树的叶子。机关大院里种了不少枇杷树,晴川小时候,总是爱和一群男孩子爬树去摘枇杷,从来都不好吃,其实。

任意意的长发垂在晴川的手腕上,滑腻轻泻,滑不留手,一下子滑下去,发线在晚风里轻轻荡漾,晴川有点恍惚,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样,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声音也温温柔柔,像水一样。晴川懊恼的揪了揪自己刺猬样的短发,说:“我怎么就淑女不起来?”任意意璨然微笑,她笑起来很好看,一口细白的糯米牙,真正的齿若编贝。

过了几天,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捡来的广玉兰叶子上写字,秀气的钢笔字:“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晴川摇头晃脑捉狭的背诵:“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任意意没有听得完,就作势在她手上拍了一记,说:“只有你会拽文。”晴川语文课不大听讲,忙着看闲书或是做化学作业,化学老师总是布置很多的作业,晴川抱怨说:“一辈子都做不完似的。”少年,以为多做三五道题就是人生最大的烦恼。虽然课堂开小差,但她的语文成绩甚至比语文课代表任意意更出色,因为底子好。任意意很羡慕她家里的藏书,这星期她才从晴川那里借到《随园诗话》。

晴川有回向她无意提到:“小时侯背《论语》背不上来,就装肚子疼。”任意意想像不出来晴川刻苦背书的样子,因为语文课上要求背诵的篇目,从来没有见她下过功夫,但她见过晴川背单词,记不住就抱怨:“真是比先秦古文还难。”

是另一国语言,当然比先秦古文还难。晴川还是孩子气,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苦。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但抱怨完后不过一分钟就后会忘记,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

早自习后她们两个总是一块儿去吃早餐,食堂里人太多,低年级的学生总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着不锈钢饭盒,拉长了声调唱:“远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汤,虽只三四粒,总比没有强。”害得全班同学都差点喷饭,更有人捶桌大笑,连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后来被学校后勤处知道,此后的稀饭总算是像模像样了。

任意意跟她开玩笑说:“全校学生都要感谢你呢。”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翘,不笑也是一种甜滋滋的模样,此时却有一种淡然的冷漠,说:“假若我是李晴川、赵晴川,谁理会我的打油诗?”

任意意有点隐约的觉察,这个骄傲的女孩子心底里的寂寞。

其实晴川有大帮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谈阔论,呼啸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说话,还有人冷不丁冷嘲热讽。晴川说:“她们妒忌你啊。”晴川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因为一贯是周围的人哄着她。

黄昏时分她们两个爬到天台上去说话,俯瞰着整个校园。粗砺的水泥栏杆晒了一天,趴在上面微温的感觉,微微呛人的灰尘气味。晴川喜欢坐在天台栏杆上,她的身后是满天的晚霞,有一颗极大极亮的星星升起,明亮的像眼睛。晴川说:“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后一瞬间,我也要知道飞的感觉。”任意意跺了一下脚,说:“好端端的说什么怪话。”晴川从栏杆上跳下来,隔热层的空心砖,在她脚下“咚咚”响。她忽然问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欢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她的脸在晚风里发着烫,她并没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栏杆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一头蓬蓬的短发在风里,像绒绒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说:“别往后仰了,当心。”

晴川指着天幕给她看,说:“孔雀蓝、蟹壳青、烟紫、橙红……”听着就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颜色,她说:“张爱玲喜欢珠灰,我喜欢银红。”

这是任意意第一次听说张爱玲,晴川借了本《传奇》给她看。港版的,繁体竖排,看着相当的吃力。可是那样炫目的文字,仿佛訇然打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绮艳的乔琪纱,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个城市的陷落,只为成全一个流苏。景泰蓝方樽里插着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嘟,像是晚香玉。

后来任意意与晴川,满世界找晚香玉这种花。

晴川说:“张爱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织锦缎,看着花团锦簇的繁华热闹,触手却是冰凉。”

任意意将这句话讲给郭海林听,郭海林有几分诧异,就去向晴川借张爱玲的书,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晴川说话,他站在走廊里问她:“晴川,你能不能将《传奇》借给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里能看到楼前高大的广玉兰树,开了一盏一盏洁白的花,仿佛是莲。这种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气,凋谢时,是一瓣一瓣的落。晴川从操场回来,拾了一瓣,在上头写:“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淡蓝色的钢笔痕迹,写上去落絮无声,再搁一会儿,字迹就变成黑色。

她第四遍读《神雕侠侣》,郭二小姐有那样声名赫赫的爹爹与妈妈,闻名天下的神雕大侠又给了她三枚金针,天下间诸事无可不为,可是,三枚金针一一用出,最后只是在华山之巅,眼泪夺眶而出。

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只是心下一片苍凉罢了,郭襄,与她同样十六岁的郭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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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拿了一本卷了角的《神雕侠侣》,楼下租书店吴老板说,这个书好看。她也觉得好看,从第一本看到这第四本,看得连饭都不想吃。长安从电子厂里辞职出来,在“梦巴黎”娱乐城当前台,每个月工资也有八百块,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这间小小的阁楼,也得三百五十块一个月。长安跟人合租,每个月也划一百多块。

天气闷热,阁楼里像蒸笼一样,太阳从天窗里晒进来,人躺在席子上就像一张烙饼,翻来覆去的被烤着。长安起身拿凉水拧了个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躺下来接着看书。有些字并不认识,她连蒙带猜,其实当年她的语文成绩不错,上课时老师总叫她起来带头念课文。

她和一个在工厂认识的老乡合租,老乡现在面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长安是下午四点才上班,凌晨两点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觉,下午一个人关在阁楼里,无聊的只好发呆。书店也是租的这家房东的门面,就开在楼下,一来二去跟吴老板熟了,吴老板看她无聊,就顺手给她几本书看。

书里讲到杨过送给郭襄三件礼物,每一件礼物都看得人心里怦怦直跳。她在心里想,这个男人必然是爱着郭襄的,不然为什么肯这样给一个女孩子费心思。哪知看到最后,结局却无声无息。她在心里感叹,人生在世,果然福气总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么有什么,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总有一样不如意。她们家乡有句老话,叫命里八升,求不得一斗。

看完书已经是三点多钟,太阳正毒,她又用凉水洗个脸,就着桌子上的小镜子开始化妆。刚上班时就被领班教训:“要化妆啊。”她从来没有化过妆,最后壮着胆子去买了一支十块钱的口红,涂在唇上厚厚的一层,像是猪油腻腻的,叫她总想去抿嘴,可是在梦巴黎淡蓝色的灯光下,嫣红如醉。

现在她已经熟练的打粉底,画眉,描眼线,领班说,这样才精神,确实精神,梦巴黎四面无数的镜子,大大小小,方的圆的,镜里的自己,眉目如画,有一种剔透的娟秀。总有客人爱跟她开几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优点,但笑得恰到好处。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这份工来之不易,她已经攒了有一千块钱了。

经理走过来跟她说话:“小徐,酒水单上没有我签字,不许打折。”经理最近和领班不太对头,但领班是老板的远房亲戚,长安接到酒水单时,听领班说:“打九折。”她迟疑了一下,才笑着说:“经理忘了签字吧?麻烦王姐你拿去给他签下。”

领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开了。

长安拿到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去买了一双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双皮鞋。一天下来脚站得生疼生疼,同事教她在脚后跟贴创可贴,但一张创可贴要三毛钱,她舍不得,将鞋后跟处用砖头敲了敲,第二天又穿着上班。她已经有一米六四,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后,前台上一溜小射灯打下来,照着就像亭亭一枝白荷,气质恬静,人人都想跟她搭讪两句。

下班时才发现收到一张百元的假钞,收到假钱要自己赔的。长安心里一阵抽痛,那是多少箱方便面。王领班扬着脸说:“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总听不进去。工作没一点责任心,非要花钱买教训才知道。”

她赌气低着头,收银机里一摞一摞的钞票,灰蓝色的一百元,软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种可疑而难闻的气味,她觉得像是汗馊气,无数的手捏过,想着就肮脏,但这肮脏她都没有。王领班和她一样没读完初中,长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张脸,扑上粉也像个揉坏了的汤圆,但她是老板的亲戚,所以一来就当领班,趾高气扬的训斥人。

这天下班特别晚,包厢里有一桌客人凌晨三点多才结帐,她下班走回家去,这个城市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花花绿绿滟影映在人眉目间。人行道上的夜市摊子还没有收,烧烤的木炭散开呛人的青烟,油腻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类,在烧烤架上滋滋的冒着油。吃宵夜的几个人向她吹了声口哨,说:“小姐,来喝一杯。”

她并不理睬,继续向前走。身后摩托车突突的引擎声,她没有在意,突然只觉得肩上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向前扯去,她猝不防及,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摩托车后座的人正抡着她的背包,她本能的追上两步,摩托车油门加大,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她呆子一样站在街头,这才觉得膝头刀割一样的疼,低头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后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生猛海鲜”在夜色里明灭,每一次亮起,就突兀的将这个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红色。

她穿过狭陡的楼梯,回到那笼子似的阁楼上。洗完伤口她才愣愣的坐在床上,毫无预戒的,她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然后就抽泣起来,室友掀开蚊帐,睡意朦胧的问:“怎么了?”

她一边哽咽一边讲给她听,室友嗐了一声,躺回去睡觉,说:“你算是运气好的了,没听人说,前两天开发区发现无名女尸,被人先奸后杀。”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里冰着,牙关轻轻的打着寒战,她怕死,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她见过养母死后的样子,可怕极了,养母死后是她给穿的寿衣,胳膊硬硬的,怎么都笼不进袖子里去。尸体泛着青灰的颜色。她不要死,她还这样年轻,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极大的月亮,模糊、晕黄,像是包厢里烛台的影子,月光映在墙上是惨白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窸窸窣窣的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东西硌着头,她伸手摸索着拿出来,原来是那本《神雕侠侣》。书被太多人的手翻过,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就像是收银机里的那些钞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烟混到一起的可疑气味,她想起郭襄一个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见杨过。

胆子真大啊,她怎么会知道能遇上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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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高三,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无痕。月考统考联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线。晴川觉得一个星期过得比一天还要快,但又觉得一天比一个星期过得还要慢。

校方不再制造临考气氛,相反,增加了音乐与体育课的课时,鼓励学生减压。对于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种兵临城下的茫然与坦然。

老师几乎不再批评学生,但班主任还是像保姆一样,谆谆的叮嘱琐事,注意身体,注意调节,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到了最后关头,只要不影响学习,对罪不可恕的早恋现像也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了。班上开始有人明目彰胆的成双成对讨论习题,气氛反倒严肃而积极。

借着过元旦,一些交好的同学陆续聚餐,大家都伤感起来,再有几个月就分道扬镳,而且,前途那样迷茫,他们手里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春,但这青春正流沙一样的淌过。一切都是来不及。

晴川喝了许多杯啤酒,其实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虽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静在席间沉淀下来,任意意也喝了两杯,她的肤色本来极白,此时嫣红的似要滴出水来,一双盈盈的美目,更似要渗出蜜来。郭海林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温和的问:“想不想喝茶?”

晴川站起来笑嘻嘻的说:“我去买七喜。”她从包房里出来,走廊的吊顶很低,光是俗艳的粉红,映着两侧墙纸上一枝一枝银色的花,微微漾起红光,银红。她无意识的拿手划过墙面,凸凹的花纹,一直走完走廊,才发现原来是百合花,伶仃的细长梗子,翻卷的花瓣。

她买了汽水回来,正好遇见苏维从包厢里出来,他们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喝白酒,苏维也像是喝高了,笑着说:“他们真没出息,叫你一个人出来买汽水,我帮你拿。”

他接过好几只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声:“苏维。”他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晴川眼里流动着银红的光滟,她身子忽然往前微倾,温软的唇从苏维脸上擦过,他愣在了那里。四面都是红滟滟的粉色,她的脸色却像有几分苍白,她手里的汽水瓶,冰冷的,沁着寒意,玻璃的冷与硬。她的舌头在发着木,几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欢你很久了,许久许久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了。”

远处包厢里传来隐约的笑声,有人在唱卡拉OK,林忆莲与李宗盛,这两个人,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一起。

“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

她和苏维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荒腔走板的声音,头顶的粉色光晕从石膏板里透出来,走廊上挂着一幅画,世外桃源一样的风景,青山碧水,白帆如翼。晴川明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可是也许空气不流通,人有些眩晕,画外玻璃镜框一点粉红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 kitty,大大的蝴蝶结,就是这样浅淡的粉色,像是雨洗过樱花狼籍的颜色。她有件毛衫也是这个颜色,太娇嫩,最容易玷了灰尘。包厢的门“咚”一声被拉开,有人大声叫:“苏维!苏维!”

苏维没有答应,她慢慢的回过神来,一颗心像泡在热水里,扑通扑通的跳着,越来越清晰,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像考试时竟然打盹睡着了,交卷铃已经响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过两次这样的噩梦,每次醒来心总是扑扑乱跳,可这次不是在做梦。苏维有点仓促的笑,说:“晚上我送你回去。”

结果晚上其实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经醉了,她安静的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苏维那样爱说话的一个人,她平时也是话篓子,可是一下子两个人都像是哑子。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但她住在后面,离他家很远,他们一直走过去,夜里的风很冷,路灯是温暖的橙红,她远远看到自己家客厅的灯光,嘴里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两个又转身往回走,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桂花树,秋天时整个大院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十来岁时经常和苏维一块爬树摇下桂花来,苏维常常叫她丫头。他们总是吵架,但总是又合好如初。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苏维握住她的手,问:“冷不冷?”

她很冷,可是还是摇了头。

她和苏维的关系到大一时才公开,双方家长微有诧异,但还是默许了。晴川对高中生活的最后鲜明记忆是填志愿,任意意对她说,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八月里录取通知书一份份的下来,郭海林如愿以偿录取上海一所名校,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调剂在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终究是有了结果,班上的同学一次次的聚会,玩得要疯了一样,那个夏天,真的是绝望一样的快乐。四十度的高温,他们跑到江边去晒成泥鳅,躲进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来的一只火锅,满街红色的的士缓缓驶过,看着更像火锅里的辣椒,只是触目的热。小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小,晴川不停的流汗,拿面纸擦了又擦,任意意却总是清清爽爽的。晴川喃喃的念:“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任意意笑着说:“以后听不到你掉书袋,一定还会想念呢。”

晴川说:“就在一个城市,想见容易的很啊。”刨冰上放着樱桃,渐渐的将红色融进冰里,渗下去,红色渐渐的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无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开其它的冰屑,任意意说:“你和苏维多幸运,两个人都在这里。”

晴川听说本市到上海的距离是1080公里,任意意即将与郭海林面临的距离,这也是,她即将与郭海林相距的距离。

晴川和任意意虽然只隔着半个城区,仍旧常常通信,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们两个人都是肯写字的人,快乐的事定然要让对方分享,伤感也要抱怨给对方听。大一结束时晴川将这年的信札整理出来,她的卧室里有一个史努比信插,她就在史努比的脚趾上贴了二十一枚彩贴小星星,因为任意意一共在信里提到郭海林二十一次,她的信里总有这样的话:“海林写信来说……”

晴川十二三岁时读傅东华译的《飘》,很老的版本,翻译过来还是中国旧式的行文语气,每次看到郝斯佳看希礼的信,总是在心里想,无可救药,这个女人。但是现在才渐渐明白那种绝望,真的是饮鸠止渴的无可救药。

慢慢的和任意意的通信自然疏朗了些,但是一个月总还有一两封。任意意在信里抱怨,高年级有一位学长对她穷追不舍,家里环境优渥,所以送给她一部摩托罗拉精英王,她当然回绝了。

彼时正是中文CALL机的颠峰时代,摩托罗拉精英王市价一千九百多块,晴川一时没在意,虽然那时高校学生带CALL机还是凤毛麟角,但她念大学后父母就给她买了CALL机,后来苏维又送给她一部诺基亚6110手机。当时手机里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阳光下会变色,她也只觉得这份礼物很可爱而己。

任意意在信里将那位穷追不舍的学长,戏称为“精英王”。

晴川一直未察觉,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给她打电话,语气十分平静的告诉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

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静下来。她们这幢宿舍楼和这所学校最大的操场只是一路之隔,操场上那样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国梧桐树的叶子摇也不摇,青色的叶子里泛出脆黄,晴川连话也不晓得该怎么答,任意意断续的说着一些话,大意是距离太远,感情难以为继。

晴川最后才问:“精英王?”

任意意沉静了许久,才答:“是的。”

太远,隔着几乎半个中国,一千公里。过去郭海林曾经寻找着每一个机会来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五一”或者“十一”,只要休息超过三天的时候,他都会来。他家里条件不好,他上大学后一直勤工俭学,做家教,为了学费生活费,也为了能来看她。

晴川最后还是去了一趟上海,瞒着家里人。虽然明明还有卧铺票,她却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头都发僵,但更僵的是脑筋。她不知道要自己去做什么,可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给另一位高中同学小安打电话,晴川的人缘一直好,小安穿过大半个上海来接她,见面就诧异:“啊呀晴川,你怎么啦?”

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镜子,只是一夜,猛然就憔悴下去,整个人像一棵腌过的雪里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她向来打通宵的牌照样精神抖擞,即使第一堂课是《C语言》也不会打瞌睡。

晴川最后还是没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两侧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掉着叶子,人行道上积着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公车慢吞吞的驶过,她们从宋庆龄故居一直走到台北广场,晴川并不觉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要这样走下去才好。两侧都是商铺,并不鲜亮的橱窗,晴川明明是知道在上海,和他同一座城市。

皮鞋进了水,袜子湿了又冷又潮的贴在脚底,小安笑着说:“真是奢侈,这样好的牌子。”真是奢侈,可以离他这样近,但是,永远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车上接到苏维的电话,问:“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说:“苏维,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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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跳槽之后不久就当了领班,每个月工资加上小费也有两千多块钱,但客人不好应付,尤其是喝醉后的客人。刚来“花雨城”时,她那个包厢里的客人喝醉了,埋单时猝不防及,一双手伸过来摸在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长仅及膝,她来不及反应,又有一只潮乎乎的手在拧她大腿上。只隔着一层丝袜,那种猥琐的感觉令人作呕,她本能尖叫了一声,幸亏水电工小张正巧路过,给她解了围,但最后经理还是将她和小张两个人叫去狠狠训了一顿。

经理还不到三十岁,浓妆艳抹也掩不住一种憔悴的苍白,据说她曾是小有名气的花帜,但她们这行吃青春饭,她早早抽身出来算是从良,可是再也离不开这个风尘圈子。经理唇上是CD唇彩,极艳的桑子红,灯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冷冷的扔出一句话来:“被客人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既然吃这碗饭,就得让客人满意。”

她低着头,小张说:“经理,长安一个女孩子被人这样欺负,换作是你妹妹遇上这事,你会说得让客人满意吗?”

经理气得指着他大骂:“我还没教训你,你倒教训起我来。你一个水电工跑到前面包厢里得罪了客人,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最后还是长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没有将小张炒鱿鱼。

长安学着周旋,笑嘻嘻的挡着客人的明枪暗箭,没过几个月,她就升了领班。有同事酸溜溜的说:“靓女啊。”

她出落得越来越美,常常有客人目光盯着她滴溜溜的转,这美丽现在成了负担,她是怀璧其罪。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位常老板说的,据说常老板当年也是有学问的人,八十年代中期从高校出来下海,如今身家不菲——虽说到“花雨城”来的老板们都身家不菲,但常老板气质特别,在一帮酒色财气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让人留意到他的文质彬彬。

打烊后人就像散了架,什么话也懒得讲,整晚上的敷衍客人,口干舌燥,笑得脸都僵了,长安想,这样子下去肯定容易老,会生皱纹,每天晚上总是要摆出副笑脸。她明年才二十岁,老……已经这样恐惧。

其实生得越美,总是越怕老,因为美丽越是价值连城,贬值得就越快。

她换好衣服后,小张照例在后门口等她。小张每天送她下班,因为知道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走路。

轮休时小张请她去玩,他与旁人合租两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回避了,屋子特意的收拾过,为着她来,还买了一把姜花插在一只花瓶里。这个城市里这种花最寻常,许多主妇常常从菜市带回一把去。长安一眼认出那只花瓶其实是酒瓶,小张很高兴,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只煤气灶,他花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弄出四个菜来。

屋子中间搬着一张小方桌,因为不稳,她帮他找报纸叠着垫上,小张拿筷子撬开啤酒,斟得太快泡沫都溢了出来。她笑着说:“够了够了。”

菜都炒得很咸,但她吃得很饱。起身添饭时小张抢着去帮她,他的手触到她的手,脸上微微一红,整个人像是僵了。他离她这样近,她闻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气这样热,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台电风扇,呼呼的吹过去,呼呼的又吹过来,摇头晃脑,像个煞有其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后一倾,他就本能一样吻上来,滚烫的嘴唇,她耳里只听到那台电扇呼呼的风声。呼呼呼,呼呼呼,就像人急促的呼吸声。

小张是安徽人,过年时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寻常的那种农村人家,青砖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后种着树与竹子,四面都是田,一个村里全是同姓,人人都是亲戚,女眷们笑嘻嘻的来串门子,其实都是来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的让人看,反正她又不丑。过年时没有事,家家户户打麻将,她被人拉去学着打,输了几十块钱,可是还是有一种单调的快乐。

小张在回来的火车上对她说:“家里人都说我好福气。”

因为她美嘛,她被人夸惯了,车窗外闪过沃野千里,平畴漠漠,但哪有心思看,春运时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四周都是汗臭脚臭……她无声的皱起眉来。

小张跳了槽,去一家酒店做事,那里薪水高些,他们打算攒钱结婚。

曾经在电子厂一起同事过的老乡来看她,闲闲提到说迟华强去年已经结婚了,前两天刚生了个儿子,长安哦了一声,却怎么也记不起迟华强的面孔,唯一清晰的记得车间前的花坛,伶伶单薄的红花,没有香气的花朵。桌上一束姜花,幽幽一点暗香,一种家常的馨软。

那位常老板来得更频繁,长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它老板不同,既不动手动脚,也不借故跟她搭讪,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够,长安也不好说什么。

这天上午她正睡着觉,房东砰砰的敲着门喊:“徐长安电话!”她突然的惊醒,背心里猛得一身的冷汗沁出来,抓起衣服笼上就去楼下接电话。电话是家乡的邻居打来,养父前几天被条野狗咬了一口,没有当回事,谁知道现在发作了,镇上卫生所说是狂犬病,没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挂上电话就给小张打电话,但他们同事不肯帮忙叫一声,因为工作时间不允许接私人电话。她着了忙,抓了钱包就跑到火车站去,最早的火车票是晚上九点,她也顾不得了,先买了两张,然后又坐车去小张工作的那间酒店。

大太阳底下,连空气都是毒辣辣的,她从公汽站一口气跑过来这样远,再也跑不动了,一双皮凉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样,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口鼻里都像是在往外冒着火,热,除了热还是热。刚到酒店的喷泉前,有部车子从酒店里出来,突然缓缓减了速度,最后在她身侧停下来降了车窗,有人叫了声“长安。”她头晕眼花,耳里嗡嗡直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又听到一声“长安”,这才转过头去。

是常老板,他问:“你脸色真难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车上来坐。”车窗里沁出阵阵的冷气,夹着幽幽一缕古龙水味道。这样热的天气,他身上也只有古龙水一点淡薄的香气,很清爽好闻的气味。他已经帮她打开车门,她身子发软,再没有半分力气,坐在车上,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对他讲了,常老板二话没说,打了一个电话,她神色恍惚,也没听他讲了些什么,最后他对她说:“十二点十分有班飞机,我送你去机场。”她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她这才听懂了,车窗上贴着反光纸,车内冷气几乎寂静无声,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气,她有些发愣的看着胡桃木的仪表板。小张就在不远处那幢建筑里,可是她在这部小小的汽车里,就像另一个世界。

脚下米白色的毯已经被她的鞋踩出乌迹,她知道这种车用地毯很贵,有次同事形容老板的宝马车,说:“里面小小一张毯,进口的,价钱可以铺寻常人家整间房的地板了。”米白色,这样奢侈的颜色,也只有阔绰才能践踏。

他车开得飞快,长安蜷在后座,一句话没讲,最后登机时才知道他电话里订了两张票,他说:“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见了养父才放声大哭,养父被关在卫生所一间小屋子里,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着窗上的铁栅远远看了一眼,养父嗬嗬的叫着,拿头往墙上碰,拿牙齿咬着墙,她全身剧烈的发着抖,常老板伸出手来揽住她,她大声的哭出来。

她办完养父的丧事才给小张挂了个电话,小张问要不要他赶过来,她淡淡的说:“不用了。”

有钱这样好办事,养父的身后事十分热闹,常老板请教了当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规矩来,请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热热闹闹的十六人抬扛,送养父上山。最后,在镇上的餐馆里请了帮忙办丧的左邻右舍吃饭,她自从赶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木偶一样,只是任人摆布,披麻带孝,哭灵守夜。一切的琐事,全是常老板替她打点,他一个外乡人,只是大把的钱花出去,丧事竟然办得妥妥当当,十分有排场。

临走前隔壁的翁婆婆来陪她说话,翁婆婆打小喜欢她,说她乖巧听话,两个人坐在天井里,院子里本来有一株香椿,叫虫蛀得朽了,今年只发了几枝,伶伶的几片叶子似乎数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树上梳理着翅羽,捋过去又捋过来,长安目光还是呆的,只望着那只鸟。翁婆婆感叹了几声,说:“你从小命苦,现在也算熬出头了,这个人不错,心肠好,看得出来,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年纪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云慢慢的流过,她想起小时候打了猪草回来,进院子里就叫“妈”,虽然养母听不见,但桌子上一定有养母给她凉着一大缸凉茶。嚓嚓嚓,嚓嚓嚓,养父在灶前切猪菜,花白的头发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声更响了,原来是后面猪圈里的猪饿了,在那里拱着门。

在飞机上她取出张泛黄的红纸给常老板看,慢慢的将身世讲给他听,纸上被蠹虫蛀了无数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会烂似的。很工整的钢笔字,写着:“1979年7月25日”。这是生身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最后翁婆婆转交给她,说:“当年是我从镇上的老李手里,将你抱回来给你爸爸妈妈的,这就是当时你身上裹着的,现在你爸爸妈妈都过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正的生日是7月25日。

常老板怜悯爱惜的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她觉得累极了,向他身上倚着睡去了。梦里还是小时候,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花,留着春上耕了作水田的肥,她一个人在田里站着,像是在找什么最最要紧的东西,可是四面都没有人,心里只是一种未名的慌张,远处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声。她喃喃叫了声:“妈妈。”

常老板名叫常志坚,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