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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在旁人看来,以君和的身家地位,完全没必要娶蒋梦这样二婚还带个孩子的。就凭这一点,君临相信君和对蒋梦是有真感情的。

“刘俊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一切由老爸替你解决。”君和以前总觉得君临过于早熟,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像晓棠藏不住心事,喜怒哀乐一目了然。通过这次谈话,父女二人一下子亲近了不少,尤其君和自己都想不到他会跟孩子谈起自己同蒋梦之间的感情。这个话题生意伙伴不会涉及,也不会跟亲戚朋友聊,更不会跟晓棠说。想不到君临倒是能理解他跟蒋梦之间的感情,而且看得出君临这孩子懂事,接受他这个爸爸也是一心为了蒋梦。

君临迟疑片刻,还是道:“爸,您不要对他下狠手。”名片上有刘俊的工作单位,凭君和的人脉手段,分分钟可以让他失业。

“爸爸答应你。”

待君临走出书房,君和一手捏着刘俊的名片轻轻点着桌面,一手拨通了助理的电话:“替我找猎头挖角,这人叫刘俊,在宏宇科技做销售主管。对,把他放到随便哪个子公司。你自己不要出面,尽快给我办妥。”

道德优越感

刘真见君临进来,反射性地背过身去,不小心将书包带到地上。书包的拉链没有拉,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君临捡起滚落到脚边的水壶,走过去递给刘真,却被她一掌拍落。

“谁要你假好心!”

君临这才发现刘真的右半边脸是肿的,血痕清晰可见。

“我爹打我,怪我多事。这下你满意了?”

君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应当是君和出手了,刘俊碰了壁,只能迁怒刘真。

“抱歉。”君临多少能体会刘真的心情。

刘真冷笑道:“道个歉就算完了?认个有权有势的爹很了不起吗?”

手背火辣辣地疼,居然一掌拍下去就红了。君临心想:不愧是父女。“你现在想要摆脱这种生活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跟你妈单过,要不就忍,忍到你成年,然后到外地上大学。”君临淡声道。无论如何君临很感谢蒋梦最终下定决心离开了刘俊。

“我妈又不像你妈一样人尽可夫。我也不像你,自己亲爹不要,眼睛里只认钱,有钱就是爹。”君临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刘真,在她看来,君临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会说风凉话看自己的笑话。王芳从感情上和经济上都不可能离开刘俊。上大学离家又谈何容易。刘俊跟老太太话里话外离不开一个钱字,哪里愿意供她上大学,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刘明虎视眈眈。

“你骂我可以,但是不要带上我妈。我们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能够救赎刘真的只有王芳和刘真自己。

“攀上高枝生怕我拽你下来怎么的。你放心,我刘真绝不会在人前跟你沾亲带故!”

此时叶岑推门而入,两个女孩儿立刻闭口不言。君临不知道叶岑究竟听到了多少,暗生愠怒。

叶岑饶有兴味地回视君临不善的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今天咱们训练的题目是优越感不会对人造成负面影响。刘真为正方,君临是反方。给你们五分钟准备。”

刘真努力克服了一下情绪,慢慢有了思路。她的主要观点是优越感给人带来自信,所以不会对人造成负面影响。君临则说优越感会使人自我膨胀,以自我为中心。

叶岑一会儿还有事,因此训练只用了一节课的时间。

整整四十五分钟,叶岑既没有盯着刘真的脸看,也没有刻意回避,更没有问起她脸上的伤。自从她上次穿了那条红色的连裤袜去给足球队加油后,总觉得同学们都在背后议论她,嘲笑她。上次腿上的伤能遮,但这次脸上的伤是无论如何遮不住的,一整天下来,刘真不知道忍受了多少异样的目光和闲言碎语。因而她对叶岑投以感激的一瞥,垂下脸庞,匆匆走出了琴房。

君临离开的时候将手中的纸捏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叶岑锁门前将纸团拾了起来:

“依靠优越感来支撑精神世界的人是最可悲的。所谓半桶水才会晃。喜欢晒自拍的往往PS后才敢示人,暴发户尤爱炫富,自作聪明的人秀智商最积极。如果一个人在各方面都无法找到优越感,就往往会选择占领道德制高点,拼命强调自己善良高尚,用极其强烈的道德优越感来找回自尊,从而掩盖自己因缺乏优势而产生的自卑。从这层意义上说,道德优越感特别强烈的人是狭隘的。他们往往把自己明白什么是道德和自己具备这种道德相混淆,虽然他们处在同样情境下未必比别人做得更好更慷慨,但他们却可以站在一旁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做得不够好,依靠践踏贬低别人来获取内心的满足和平衡,这样他们也会觉得自己就像自己想象中那般善良、伟大、高尚。正因为他们在其他方面找不到优越感,他们对道德优越感的需要尤其迫切。这是所有优越感中最容易获取的,不需要很高的智慧,深邃的思想或很强的能力,更不需要长年累月辛苦踏实地读书,工作,劳动,只要轻轻松松动动嘴皮子,骂骂他人是多么冷漠、自私、无耻,就自然而然变得高尚了。”

叶岑认出这是君临今天准备辩论时用的稿纸。联想到刚才他听到的两个女孩儿之间的谈话,叶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看清楚过君临,这段话也许不是最切合辩题的,但对刘真却是最犀利的反击,而君临居然没有用。

刘真没有坐公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她害怕回家,害怕面对刘俊。开门进去便听到刘俊和王芳在用家乡话争吵。

王芳跪在地上,拉着刘俊的衣袖哭求,“求求你别辞职。现在这家待遇比原来高一倍,有什么不好?”

刘俊甩开王芳的拉扯,吼道:“我刘俊不要别人施舍。你以为这钱是好拿的吗?他把老子捏在手心里,随时随地都可以炒了我!”

“人家都说了,只要咱们别去打扰人家生活,你的工作就永远不会丢。”

“我呸!我自己的老婆孩子为什么不能去找!不要脸的女人,不就嫁了一个有钱有势的么,有什么了不起?那姓君的除了比老子会投胎,哪一点强过我?”

王芳并不知道刘俊只是在家里发泄一通,并不敢真的辞职。他昨天知道自己这次被挖角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后,就一直心里发慌,怕君和哪天报复,炒他鱿鱼。刘俊决定为自己谋条后路。谁知都三天了,投出去的简历一概石沉大海。他托朋友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刘俊这下彻底慌了。一来,被人捏在手心里的滋味特憋屈;二来,他不能忍受自己被前妻的现任丈夫施舍,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昨天扇刘真耳光,自然是迁怒,要不是刘真,他早把君临这个女儿给抛诸脑后,哪里会去捅这么大一个马蜂窝。

刘真怯怯地叫了一声:“爸。”

刘俊见到刘真便气不打一处来,“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小肚鸡肠?你挑唆老子去找刘临,是看她现在找了个有钱的爹,比你爹强了去了,你心里不舒坦,是吧?!别光眼红人家啊,有本事叫你娘也改嫁,给你也找个有钱的后爹去。”

老太太本来一直在屋里看电视,这时出来倒水喝,不由数落儿子道:“你也真是,虽然是个女孩儿,但跟了人家的姓,丢的是我们老刘家的脸面。你把她给我叫回来,我要好好教训她,没廉耻的东西,畜生都不如,连自己亲爹都不认,上赶着去叫有钱人爹。”老太太原本以为自己儿子比所有人都强。当初怂恿刘俊跟蒋梦离婚的时候,她想的是刘俊什么样的媳妇会找不到,而蒋梦是个女人,离过婚挂个拖油瓶,铁定没人要。昨晚上老太太却惊着了,蒋梦这个狐狸精不但又找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还是给自己儿子发工资的。

刘明跟老太太住一屋,等老太太给他倒水等得不耐烦,外头说话就听住了。大人吵架,他也听不明白,只晓得自己还有个姐姐,而且是个家里有钱的主。

刘真现在的家是一套七十多平米的老公房,两室一厅。老太太跟刘明住主卧,刘俊跟王芳住一间稍微小点儿的,刘真晚上睡客厅。刘俊跟王芳起了争执,刘真躲都没地方躲。

其实当初刘俊空手套白狼,从蒋梦那里分到十五万房子的补偿款,他只要再贷点钱,不求地段的话,也够买一套百来平米的新房子。可那时候老太太坚持要在老家盖新房,给小儿子住。没奈何,刘俊掏出一半的补偿款给盖了。原本打算存点钱再买房,可不知怎么的钱就是存不上。刘俊后来算了一笔账,原本他跟蒋梦在一起的时候,他自己的钱都支援家里,补贴老太太和弟弟一家,但他自己却也过得挺滋润。蒋梦的父母不忍心女儿、外孙女吃苦,常常补贴蒋梦。而且房子是蒋梦父母全款给女儿买的,不像现在每月需要付房租。再加上蒋梦也有工作,独立应付家里的日常开销不成问题。可现在倒好,王芳没有收入,刘明、刘真两个只会花钱,外加一个老太太。这还不算,刘俊不光得替弟弟养儿子,还得把弟弟也当儿子养。算上弟媳妇,全家七口人都只靠刘俊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他敢硬气吗?他敢辞掉新工作吗?

刘俊原本打算一次性问蒋梦拿一笔钱,然后把新房买上,现在这条路却被堵死了。虽说他现在的底薪、福利都比之前高了一倍多,但却埋下了隐患。做销售最重要的是人脉,别说刘俊怕丢饭碗,就算他饭碗不丢,只要君和想让他一笔生意都做不成,他还真就做不成。刘俊越想越怕,越想越窝囊,却不敢再去招惹蒋梦,可他不知道,此刻老太太正拽着刘真,逼问她怎么找到君临呢。

两刃交锋不须避

如果说对刘俊的出现,君临还有所预料的话,她这次是真没想到,老太太会亲自上阵。

随着辩论赛的迫近,训练安排得更加密集,从每周两次改为每周四次。因而次日训练结束后君临跟叶岑还有刘真几乎是前后脚往校门外走。

忽然有人冲上来,大力钳住君临的手腕。“走,跟我回家,一会儿向你爹认个错,再把姓给我改回来。”

君临跟老太太一起生活的日子严格算起来并不太长。蒋梦跟刘俊刚结婚那两年,刘俊的爹还在,老太太还在老家住着。老太太搬过来后,一次君临把一包蒋梦买给她的开心果给吃了,结果挨了老太太一巴掌,打落一颗牙。那包开心果是老太太特意藏起来留给刘明的,却被君临无意中翻到了。幸亏那颗是乳牙,还会有新牙长出来。不过君临的外婆、外公知道了这件事,心疼她,就把她接回家里了。蒋梦怕老太太对君临暗地里下狠手,干脆经常让君临在外公外婆家长住一段日子,尤其寒暑假,都是在那儿过的。

老太太力气出奇地大。君临手腕被抓得生疼,却怎么都挣不脱,目光扫视周围,却已经不见了刘真的影子。老太太嘴里嚷嚷着家乡话,君临只能听懂一小半,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骂她不要脸,改了姓,给刘家丢人。她知道同老太太根本说不明白,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却越来越多,只能道:“您先别急,先松手,我拦个车跟您回去慢慢说。”

老太太将信将疑松了手,君临找准机会就冲到了校门口的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迅速钻入车里,“师傅,快开!”她回头透过车窗,看见老太太坐在离校门最近的横道线上捶地干嚎。君临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鼓不起勇气让司机掉头回去,情急之下只能掏出手机给刘俊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到校门口接老太太回家。

整出闹剧,叶岑都在一旁冷眼看着。待君临坐的出租车看不见了,叶岑走过去,跟几名学生一起将老太太搀扶起来。老太太仍旧兀自骂骂咧咧,嘴里嚷嚷的话,叶岑也听不太明白,唯一清楚的是,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农村老太太是君临的亲奶奶。

刘俊今天正好在外面跑业务,回家比平时早,接到君临的短信连忙赶到了二中门口,把老太太拉上出租就走。

到了家,刘俊再也憋不住了,“妈,您不是不喜欢孙女吗,您就别去招她,当做咱家没这么个人不就行了。”刘俊经过这次的事也算领教了君临的脾气,知道这个女儿不好摆弄。

“我就想不明白了,虽然你跟孩子她娘离婚了,但这孩子咋就跟了人家的姓,不是咱老刘家的了?她咋就这么不要脸呢?这是认贼作父!”

“妈,您就这样想,反正咱家也不靠她传宗接代,别人替咱养孩子,您咋就不乐意了呢。”老太太难得讲四个字的话,弄得刘俊有苦说不出。

老太太在家一直是说了算的主,哪里就肯服气,倔道:“没门!她跑得过初一跑不了十五,我非得教训教训她,让她把姓给我改回来。”

“妈,我怎么就跟您说不明白呢。她现在在法律上已经不是我的种了,您也不是她奶奶,您管不着她了。您要是再去惹她,儿子就没工作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子都吃不上饭,您宝贝孙子刘明没钱读书,将来跟他亲爹一样没出息,您一辈子的指望就全完了。”刘俊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君和这样的傻子,愿意娶二婚的蒋梦不说,还愿意把别人的女儿当亲生的养,一早就办理了收养手续。老太太的命根子就是刘明,只有扯到他身上,老太太才不敢轻举妄动。

老太太狐疑道:“真的这么严重?”

“真得不能再真。”

老太太这下终于嗓门小了,辩道:“我本来也没想去找她,还不都是刘真撺掇的。我哪儿知道法律还管人不叫认亲爹呢。”

刘俊心里烦得慌,越发把事情的根源都记在了刘真头上,转头对王芳厉声道:“刘真呢?”

刘真站在门外,将刚才刘俊母子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拿着钥匙的手开始轻颤,钥匙怎么都插不到钥匙孔里。她索性收回钥匙,匆匆跑下了楼。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地方可去。刘真坐在楼下的花坛栏杆上,看着自己手上的青紫,那是昨晚上老太太逼供的时候给掐的。天渐渐变黑,遛狗的人经过,一条博美朝刘真不断叫着,她忽然惊醒过来,狠狠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下决心一定要让君临吃一次苦头。

结果第二天的辩论赛集训,刘真没有来。叶岑特意到高一八班去找人,却被刘真的同学告知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来上课。

叶岑回到琴房对君临道:“她们班同学说她今天没来上课,也没有跟老师请假。看来今天的训练只能由我们一对一了。”

君临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追根究底的兴趣。

叶岑摆弄着手中的钢笔,漫不经心地道:“咱们就来讨论一下,金钱是否是万恶之源好了。我是正方,你是反方。”他也不给君临反应的机会,便开始道:“钱是一般等价物,即能量化物质。基于此,一个人对钱的占有总是有限的,对钱的贪欲却是无限的。贪欲得不到满足,往往滋生恶念,钱无疑是恶产生的源头。”

君临一边腹诽着这题目有够老掉牙,一边高速运转大脑,组织语言:“对方辩友论述得好,归根结底,是人对金钱的贪婪才产生的恶,恶之源在于人性的贪婪,而不在于钱本身。钱还可以用来发展经济,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请问这也是恶吗?‘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人的自由意志,可以选择行为从而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亦即为善还是为恶。请问钱作为人手中的工具,有自由意志,有选择权吗?所以钱不是万恶之源,人的欲望才是。”

“我方承认恶的直接原因在于人类的贪婪,但究其根本,人类之所以对钱产生贪婪,还是因为钱能量化物质,引发贪欲。恶的形成需要其他因素,但是钱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简而言之,钱是万恶的必要条件,但是不一定是充分条件。换句话说,恶的源头不止钱一种,但钱绝对是产生恶的源头。”一顿,叶岑好整以暇地看着君临,缓缓道:“就像某些人,只认钱不认人,唯利是图唯钱是亲。”

君临皱眉沉吟片刻,索性挑明话头,“你是想指控我对刘真漠不关心吗?”这厮上次果然听见了她跟刘真的谈话,昨天老太太来校门口闹,多半他也看见了。不过君临没想到叶岑会针对自己,并把这种针对带到竞赛里。她对玩这种含沙射影的内涵游戏没有丝毫兴趣。

“怎么说,刘真都是你的亲人。她今天无故缺课,连假都没有请,你就一点不担心她?”

“关于同父异母这个问题,我想你跟我一样深有体会。我确实对她的事不关心,因为我跟你不一样,不需要担心财产的分配问题。”

“这是你上次google我爸得出的结论?”叶岑的语气已经隐隐动怒。

君临思维何其敏捷,一瞬间便想到上次借给他电脑的事,怪不得她总觉得叶岑对自己怀有某种轻视甚至敌意。想到这里,君临怒极反笑:“多谢你成全我一片心意,推荐我参加辩论赛。你说这是不是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话说到这份上,她反倒不急着撇清否认了,与其被人恶意揣测,不如主动坐实罪名。

叶岑绷紧的脸部线条突然放松下来,满脸兴味地道:“那你找上我,是因为你跟刘真不存在争夺资源的问题,跟君晓棠之间却存在吗?”

君临半晌没有说话,平复了一下心绪之后才调高视线平视叶岑,轻缓道:“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这时正好下课铃声响了,君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君临刚才说的那句话取自《维摩经》。世间一切的对立在众生心中犹如“两刃”,双刃损耗自身。消除对世间万物的差别观念,才能达到无执无碍的圆满。然而过分执着于此,又会堕入另一种妄念。能做到无别、无念、无执,不在于坚持或不坚持消除事物差别观念的立场,故“两刃交锋不须避。”换句话说,君临根本不屑于通过跟叶岑辩论来消除他对自己的偏见。

在恶劣的环境中,安然生长,处动守静,遇火不灭,超然不死,才是她一生所求。

叶岑望着君临的背影,反复思索着这句禅语。

被锁

短短两个月稍纵即逝。

君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明天就要辩论赛了,今天是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自上次刘真缺席训练之后,再没缺席过,对待君临的态度也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没有丝毫尖锐针对的地方。反倒是叶岑让君临觉得膈应,她发现他常常观察她,而每当她回视过去,他又会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那种目光,君临也形容不好,就像此刻,仿佛是研判,又仿佛只是单纯的注目。

叶岑移开目光,敲击了一下琴键,道:“今天我们做一次即兴练习,考验你们的临场应变能力。题目是老掉牙的一个——人之初性本善。君临为正方,刘真是反方。直接一对一攻辩,开始。”

君临略一思索便道:“对方辩友,请问世上有没有热?”

“当然有。”

“那么,也有冷吗?”

“也有冷。”

“错了。冷是不存在的。热是一种能,可以量度。我们有很热、加热、超热、大热、白热、稍热、不热,却没有冷。当然,气温可以下降至零下四百五十八度,即一点热都没有,但这就到了极限,不能再降温下去。冷不是一种能量。如果是,我们就可以不断降温,直降到超出零下四百五十八度以下。可是我们不能。冷只是用来形容无热状态的字眼。我们无法量冷度,我们是用温度计。冷不是一种与热对立的存在的能,而是一种无热状态。”

君临一顿又道:“世上有没有黑暗?”

刘真明白自己已经被君临卷入一个套,如果自己说有,必然会被君临以黑暗只是缺光的一种状态来反驳,但如果自己说没有,君临很容易引申到善恶这个命题上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闭口不言。

“对方辩友不回答,那就是默认我的观点了。没错,黑暗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种无光状态。可见对方辩友的论点,人之初性本恶,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本身就是二元论,也就是说,有生,必有死;有善,必有恶。这完全是一个受限制的观点。把死看作和生命对立,是对死亡的无知。死不是可以独立存在的。死亡不是生命的反面,而是失去了生命。同样,所谓绝对的恶是不存在的,只是人们在后天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失去了善。 所以人之初性本恶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人之所以为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我们可以为善,也可以为不善,有选择的自由。我们出生的时候是婴儿,是一张白纸,天真无邪,是后天教化和环境的影响,才让我们逐渐学会了选择。”

这时候刘真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已经被逼入死角,不知如何反驳。

君临避开传统的对人性的讨论,另辟蹊径,以量化非物质属性为切入点来构架自己的论点,连叶岑都没想到。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少数会用理科思维思考问题的女生。叶岑一直在观察君临,从头至尾,她的表情没有半点请君入瓮,或猫抓老鼠式的兴奋或得意,甚至连辩论应当有的激昂情绪都不曾显露。

考虑到明天就要参赛,两人之间本来就有心结,如果继续激化矛盾,明天很可能无法配合默契,叶岑打断道:“今天就到这里,都早点回家。回去早点睡,养足精神。选手的状态也很重要。”说罢便带头向外走。他腿长,走得快,很快就跟君临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明天就要开始第一场辩论,对手是上一届的第四名,实力并不弱。君临既紧张又跃跃欲试。如果说她一开始对辩论赛的态度是消极的,那么现在可以算是满怀冲锋陷阵的昂扬斗志。

出了高三教学楼,视野顿时一片模糊。操场正在改建沙坑,风稍大就尘埃满天。一粒沙子进了君临的眼睛,膈得她直流眼泪。君临打算穿过实验楼绕道而行,避开沙尘。

这栋楼就连平时上课都很少用,除非化学、生物之类的课要用到实验器材。楼的入口又不向阳,走进去顿生阴森空旷之感。谁知底楼走廊堆了许多建筑废料,无法通行,君临只能上了楼梯。

左眼里的沙子还未被眼泪冲出来,君临又不敢用手去揉,十分难受,不知不觉便停下了脚步。

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君临毫无防备之下摔倒在地。紧接着她听到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之后是咔嗒一下。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等君临爬起来已经晚了,她发现自己被反锁在了教室里。

一股刺鼻的油漆味直冲脑门,君临环视四周,发现这间教室刚刚被粉刷翻新过,绿色的油漆还没干。她开始大力拍打教室的门:“开门!开门!刘真,是你吗?”除刘真之外,君临想不出任何人会这样恶作剧。

连续拍打了足足半分钟,君临掌心红肿,热辣辣地疼。然而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君临不记得被反锁后是否听见过有人走开的脚步声,但她猜想对方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放她出来的。

虽然教室里的一整排窗都是打开的状态,但君临感到室内的油漆味越来越浓重,渐渐地,她开始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明白这是发病的征兆。君临急忙跑到窗边,希望室内外空气流通交汇的地方油漆味能稀薄些。她放开嗓子大声呼救,一遍,两遍,三遍…,始终没有人。她甚至怀疑自己因为大脑缺氧而产生幻听,不然怎会有依稀的回声。

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的喊叫也越来越困难。君临渐渐对呼救不报希望,她从书包里翻出手机,一边勉强着继续求救,一边飞速思考着该打给谁。苏浅已经回家了,向她求救根本来不及。危急时刻,君临想到了叶岑,他应该还没走远。

电话铃声在君临耳边一遍一遍地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手机响起滴滴滴的警告声,快没电了。君临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赶紧打给蒋梦,哪知铃声才响了两下,手机就自动关机了。

君临盯着黑屏,顿时生出一种绝望感。她知道关校门之前会有楼管来巡楼,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她现在呼吸短促地快窒息了,喉咙里的哮鸣音跟拉风箱一样响。她不能再等了!

君临丢开书包,拼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攀上了窗台,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这几秒钟的时间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惧也最漫长的。

突然,君临的腿部传来一阵剧痛,她知道自己落地了。但她根本分不清是哪条腿撕裂般地疼,也许是两条腿都疼。

周围还是没有人。她试着移动身体,却觉得浑身骨架像散了架一样,连挪动一分都分外困难。君临索性放弃挣扎,深吸一口气。幸运的是呼吸开始顺畅了些,虽然哮鸣音还在,但窒息感没有了。

日落之后虽然天色没有全然暗下,但周围掠过的风很冷。实验楼位置偏僻,轻易很难有人经过。君临知道自己不能将希望放在有人偶然路过上,她必须自救。她又尝试着动了动,发现背部只是落地的瞬间比较疼,但脊椎骨应该并没有受伤,很好,起码她不会瘫痪。君临用手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用手去捏疼得钻心入骨的左腿小腿处,但她根本不敢用力,无法判断有没有骨折。唯一确定的是,右腿应该没事。只是她根本无法站起来走路。

君临坐在实验楼前的阴影里,茫然四顾。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四周寂寂,孤立无援。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哮喘症状有所缓解,但她呼吸仍然十分困难,时间一长就会体力尽失。君临咬紧压根,打算靠右腿的力量站起来,但一个急促喘息间,绷紧的力道一松,便又跌坐了下去,左腿肌肉筋骨受到拉扯,疼得她迸出了眼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又仿佛停滞不动。煎熬滋生出的恐惧与逐渐深浓的夜色一道将她包围…

君临无法形容当她看到叶岑向自己跑来刹那间的心情,眼泪顷刻汹涌而出,“你怎么才来啊?”

“能走吗?”

叶岑的声音竟然奇异地带给她镇定的力量。君临含泪摇摇头。她可耻地发现自己刚才一瞬间竟然在怨怪他,仿佛他对自己有责任似的。理智告诉她这种怨怼毫无理由,却仍旧挡不住委屈汹涌而来。君临擦去眼泪,道:“送我去医院。我左腿可能摔断了。”她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也不想对他喊疼。

叶岑蹲下,右手环住君临的腰,支撑住她身体的重量。夜色之中黑色校服上的血迹难以分辨。叶岑左手轻轻抚上她的左腿裤管,发现指尖一片濡湿,流血了。 “坚持住,我打个电话。”

“耿叔叔吗?在哪?我有个同学摔伤了。你把车开进来,绕过操场,对在操场北面,实验楼。要快!”叶岑挂了电话,对君临轻声安抚道:“马上就送你去医院。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叶岑的本意是引君临说话,好转移她对疼痛的注意力。

没想到君临却不接口,伏在他肩头喘息。刚才君临说话的时候,叶岑以为她是因为哭才显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此刻才察觉她不对劲。他小心地用掌心托起她的头,发现君临的脸色异常苍白,两道纤细的眉拧得死紧,仿佛拼命呼吸都吸不够氧气一样,肩膀剧烈起伏着。他下意识地将她揽入怀中,焦急道:“你怎么了?有什么难受的地方你倒是说啊!”

“你想闷死我!”君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等叶岑稍稍松开,才艰难喘息道:“我哮喘病发。”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这时一辆黑色奥迪开了过来。君临听到车声由远及近,一眼看去,依稀是上次叶岑劫持她上的那辆车。

耿介下车道:“这姑娘怎么啦?”他一眼就认出是自己上次送回家的那个女孩儿。

叶岑搂紧君临的腰,抬头道:“耿叔,快把车门打开,我抱她上去。送我们去中心医院。”

她的腰不盈一握,越发显得孱弱可怜。虽然叶岑的动作很小心,但移动的过程中难免会牵扯伤处。他一直观察着君临的表情,看得出她其实疼得非常厉害,只不过强自忍耐着。叶岑把君临放到后座上,轻轻搁下她的左腿。君临死死咬住嘴唇的样子,没由来地让他怔忪。待她松开牙关,唇上细小齿印清晰可辨,染了胭脂一样的红,摄人心魄。

叶岑别过头去,打电话给莫子航。铃声响了三下,叶岑却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心突突跳得厉害。终于,电话通了。“你爸在医院吗?”

“应该在吧。出什么事了?”莫子航不难听出叶岑语气里的焦急,那跟他平时或懒散或冷淡的语调全然不同。

“把你爸的手机号码给我,出了点事,不是我,晚点再跟你说。”

“行。我把他号码短信给你。要我去医院吗?”

叶岑思虑片刻改了主意:“你有空的话过来也好。”莫子航在医院人头熟,一些手续上需要跑腿的事却不方便麻烦莫院长的,有莫子航出头方便开绿灯。

电话那端的莫子航听到叶岑回答倒是讶异了一下,彻底引发了好奇心,心里寻思着:叶岑语气这么急,又找到我家老爷子头上,还让我去增援。到底谁病了啊?肯定不会是叶家人,他们有家庭医生。

结果莫子航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叶岑站在急诊室前的走廊上,靠着墙,垂头对着手机发愣。

莫子航一把抢过手机,原本是为了引起叶岑的注意,但当莫子航看见上面显示的未接来电却轮到他愣住了。“里面那个是未接来电?不是,是君临?”他指指急诊室紧闭的门。

叶岑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她什么病啊?”

“小腿骨折加哮喘复发。”

“你给弄的?”要不是罪魁祸首,至于一副恨不能以命相抵的样子么。

“她打电话求救的时候我没接。”

莫子航多精怪,立马听出了话中话:“你故意不接的,不是没听到?”

“嗯。”叶岑的口气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