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洗过热水澡,倒头栽在大床上,睡意不断袭来,她仍不忘挣扎着打开手机查看,让她稍微清醒的是父亲发来的,因为篇幅太长被系统截成好几条的信息。

“小池,我知道你怪爸妈狠心,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们或许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好好身上,但你也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是爱你的。爸爸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如意,爸爸跟你道歉,可能我们真是做错了,看到现在的你这样不快乐,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打你电话你一定不肯听,可是有一点必须让你知道,当初你跟妹妹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难料,我们并不是故意调换你们的身份,而是当时我们心急如焚,陷在极度慌乱里,一时分辨不出你们…”

池加优勉力撑着眼皮看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是什么,脑袋像塞进了一团棉花,眼睛酸涩得厉害,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只能默默地关机,把头埋进大枕头底下。

第二天清早,她背着登山包出发,一车子人,她前后左右扫了一圈,男女老少各占了一定的比例,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出来玩,唯独她是一个人。

导游跟她坐一块儿,车开半途,导游忍不住跟她搭讪,问她哪里人什么职业之类,她礼貌回答后,趁着导游被后面的人叫去问话,掏出MP4塞耳朵,又拿棒球帽倒扣在脸上,装成睡觉的样子,这样无论谁都不好意思打扰她了。

抵达目的地,她随着大帮人马慢吞吞前进,导游在前边绘声绘色地讲解,她没怎么听进去,自顾看那枕在水上的小房子,以及飘荡在窗外挂成一串的红红蓝蓝的内裤,冷不防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她回头看,是对年轻的小情侣,男生正握着手机焦急万分,女生用一种期盼的眼光回视她。

池加优即使再不愿搭理人,这时也不得不问一句,“有事吗?”

对方像见到亲人,拉住她的手不放,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因为口音有点重,语速又太快,池加优只听明白一个大概,他们手机坏了,有急事打回家,想问自己借手机用。

池加优没多想,摸出手机要递过去,伸到一半想起手机到现在没开,匆匆打开才递到人家手里,男生拨了几个号,她听见“嘀”的一声,又是短信。

池加优不抱希望,也不催他们,安静地站一边等他们讲完还回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按下读取键,不由愣住。

内容非常简洁,一眼就能看完全部。

“算数。”

她的大脑如同缺氧,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转动,可是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他亲手回的?

她盯着手机显示屏,将那两个字拆开又还原,暗暗琢磨。旁边的小情侣被她吓到了,连问怎么了,她扯过人家一只胳膊问:“你看这上面写什么字?”

男生探头一看,“算数,算话的算,数学的数。”

池加优按了返回键,又问人家,“最上面这条,发件人叫什么?”

“你不识字?”轮到女生开口,“关少航,名字不错,你男人?”

池加优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天,天很蓝,不是错觉。

可是,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生活充满各种意外,这当然包含了正面和负面。池加优深有体会,前一秒她还停留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下一秒,一个突发事件打得她措手不及。前方一阵骚动,人潮纷纷后退,池加优只顾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到,硬生生被排前头的大叔重重睬了一脚!

在拥挤的旅游景区,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见怪不怪的了,但要命的是对方属于重量级,两百斤估计是有的,这一脚又巧不巧睬在了她的旧患上,剧烈的疼痛感骤然袭来。她一声痛呼脱口而出,下意识伸手去推他,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就这样四分五裂地摔在石板上,电板还掉进了河里。

等池加优满头大汗回过神,接过男孩递来的手机壳,她狠狠郁闷了一下。

乌镇之行就此画上句号。

池加优在导游搀扶下一瘸一拐回到大巴上,她急于回杭州,正好旁边有一家四口包了辆车要回去,她跟人家拼,两个小孩哭闹了一路,吵得她头脑发胀,腿没办法伸直,脚踝好像更疼了。

快傍晚的时候,总算回到酒店。

一进大堂,池加优忍无可忍瘫坐在沙发上。大堂经理过来关切询问,她脸色发自,掏出手机说:“附近有没有卖手机的店?我电池板掉了,要马上配一个,能不能找个人帮我跑一趟?”

经理接过手机看了看,回答:“暂时安排不开人手,不过这手机型号我们一位同事有,我帮您去问问有没有备用电池板,如果有的话可以先借您用。”

池加优大喜,连连道谢。

很快,经理去而复返,将电池板奉上。

在他的注视下,池加优将电池板装进手机里,等待开机的间隙她决定挪回房,还没走到电梯。就听见一声短信提示音,她迫不及待按下查阅键,目光刚扫过第一行字,胳膊就被人从后头粗暴地拽过去,她差点就又要把手机摔了,气呼呼地回头,立马傻眼。

“你,你怎么在这儿?”

跟前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关少航,拎着他的黑色行李箱,阴晴不定地盯着她的脚,“怎么回事?”

“呃,被人踩了一下,你从哪里来?”

“没看到我的短信吗?”关少航回到正题,“上机前给你发的。”

池加优忙举起手机,“没来得及看,电池板丢了。”

与他对视片刻,池加优尴尬地移开视线,听到他说:“先回房。”

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彼此沉默着,窄小的空间,呼吸近在咫尺,心却像隔着天涯。

出了电梯门,是一条长长的通道,池加优走不快,又不想让关少航看到她这个样子,努力挺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正常些,没出多远就痛得汗流浃背。

关少航一言不发抱起她,大步朝前走。

贴着他的胸膛,池加优心潮翻涌,感慨万千,关少航以前也经常这么抱她,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

“哎,到了…1516。”池加优小声提醒。

关少航将她放下,接过她手里的门卡开了门,紧接着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才出去拎他的行李箱进来。

“带药膏了吗?”他问。

池加优扫了眼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他会意,去取来。

“我自己来吧。”她伸出手。

他不理会,兀自蹲在她跟前为她上药,力道适中地按摩起来。

很快膏体特有的清凉成分发挥了作用,渐渐舒缓疼痛,池加优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说:“好多了,谢谢。”

关少航便停手,起身去洗手间。

池加优趁机看了短信,内容大意只是说他下午要过来,想必是安小朵给的酒店地址,她特别留意了下发送时间,是三个小时前。

等关少航出来,她把心一横,豁出去,“你还没说怎么跑这来了?”

“先前不是答应你来玩吗?”关少航弯腰在箱子里找东西,头也不回,“月底工作忙,抽不开身,现在兑现。”

池加优还想问,他已经拿着衣服进了浴室,不一会儿哗哗水声响起。无奈她只能坐着等,她曾想过如果关少航回头找她,跟她要解释,她该如何说才能挽留他,用什么样的姿态,她统统想过,可就算她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会是如今这个局面,关少航一副什么都懒得说的模样,除了脸色差点,话少点,衣服上的灰尘大了点,似乎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喋喋不休的反而是她。

但有些事就像鸿沟横在两人之间,即使假装忘记或者无视都不是好办法,关少航或许想回到从前,她已经不可能再伪装自己。

真相一旦揭开,无论怎样都要面对。

她一筹莫展,关少航洗好出来,换上了干净简便的运动衫,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面色惨白,衬得一双幽深的眼瞳出奇的黑。

“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直知道你不是池加好,你会怎么样?”

吹风机被失手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池加优脸上神色一变,死死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你不是。”关少航如她所愿,面容和语气皆无波无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揭穿我?”池加优的声音微微颤抖。

“向你求婚时就知道,”关少航侧头,深深看她,“如果当时拆穿你,你会嫁给我吗?”

池加优震惊,“你…你说的是真的?”

关少航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挂着脆弱的笑,“你指什么是真的?”

“为什么?什么意思?”池加优被突如其来的事实打昏了头,“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池加好,何必要跟我结婚?”

关少航望着她愤怒哀伤的表情,嘴角浮起一缕淡笑,“你不明白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你啊,一直是你,从没有别人。”

“不可能…”池加优低声喃喃,受惊过度地瞪着眼前人,她觉得自己大脑一定是当机了,要么就是耳朵幻听了。

关少航目光冷了下来,“我就知道你不信。”

“让我消化一下你的话。”池加优退后一步,踉跄着冲进浴室,掬一捧冷水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几分钟后她调整好情绪,回到对方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当时跟加好在一起?”

关少航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如果你的在一起是指恋爱,我回答你,没有,我们没在一起过。”

“…”池加优瞠目结舌。

“你又不信?”

“从小到大,她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要多得多,你送她的每一个礼物,哪怕是你写了几个字的一张纸,她都小心翼翼收在带锁的柜子里,你喜欢哈士奇,她就算再怕狗也要养一只,你每年拿过多少奖状,她记得一清二楚,日日发奋努力,生怕差你太多会被你瞧不起…她为你做了多少事,你现在告诉我,其实你们不是恋人?”

关少航抿了抿嘴,面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

不知过了多久,池加优叹了口气,“就算如你所说你们没在一起,可你也从没追求过我,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爱我?”

“不,在过去的十年里,我至少向你表白过三次,以不同的形式。”

“然后?”

“你拒绝了。”

池加优脑袋一滞,惊愕的目光流露出难以置信,确定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她慢慢地退到床边,一屁股坐下。

“原来我真的失忆了,我一直以为我妈骗我。”

池加优打车去了岳湖,尽管腿还没好利索,但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以便维持头脑的正常运转。

趁关少航接电话,她拿了手机钱包跑出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来到人山人海的一处。

她四下看了看,一时没反应过来。正傻站着,肩头被人拍了下,她转头看,是个中年女人,穿着朴素,一脸讨好的笑,神秘兮兮地说:“来看印象西湖?买了票没?我这有,位置好,价格比窗口卖的便宜。”

池加优一愣,摇了摇头。

那女人也不纠缠,继续寻找目标。

池加优无处可去,也没心情没体力到处逛,又不愿回酒店面对关少航,便叫住她,“好吧,来一张,多少钱?”

检了票进去,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倒是没被忽悠,位置确实不错,很靠前,正对着湖中实景,视野很宽阔,还没到时间,夜幕下的湖面很平静,风徐徐吹来,她闭上眼,感受清风拂面带来的丝丝凉意。

她现在心里混乱成一团,关少航说的一番话彻底颠覆了她的记忆和认知,撇开其他不说,如果关少航一开始爱的人便是她,那她这些年来自以为是的委曲求全,在他眼里是有多么滑稽可笑?

她很想相信他,但压制不住内心质疑的声音。

漫无边际地想着,周围热闹起来,旁边坐着带小孩的一家,小孩稚气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她睁眼,发现湖中央已开场。

如诗如画的雨雾幻境,风采翩翩的书生,婀娜曼妙的女子,洁白翱翔的鹤,欢畅悠游的鱼儿,和婉约空灵的歌声交织在一块,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

池加优原是心不在焉地看,被眼前景致吸引后渐渐投人其中,湖中心一对恋人由相识到相爱,乃至离别和追忆,她不禁心醉心伤。

巨大的雨帘从湖底缓缓升起,剧情在天籁般的歌声伴随下推至高潮,她心神荡漾,忍不住举起手机,抓拍下寂灭前璀璨的一幕,习惯性地发送给了关少航。

尾声,一叶叶扁舟裁着成双成对的表演者,绕着河岸行礼致意,观众陆续离开,掌声在空旷的场外显得有些稀落,池加优热泪盈眶,起身卖力鼓掌。

不要离别,不要追忆,不要等到失去再来惋惜,人人都可以是一出折子戏,她何必计较开场和结局是不是自己?

回酒店的路上,她坐在车里既激动又心急,她想早点见到关少航,告诉他她的心意,催了司机几句,司机很酷,二话不说提速。此时方想起自己发送的照片,但是关少航那边没动静,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没想法。

稍稍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她敲自己房间门,心跳有点快,等了一会儿,关少航来开门,等她进来,他拎起已收拾整齐的行李箱,简单地说:“我登记开了一间房,在1527,有事叫我。”

池加优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另外开房?我订的是双人房。”

关少航看了她一眼,“你跑出去不就是为了避开我吗?”

“我…我刚刚心很乱很烦…”

“知道我爱你,所以心乱心烦?”

对于他的故意曲解,池加优很生气,“你突然说爱我,我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好不好?我跟你结婚五年,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我的心情你理解吗?”

“你觉得很委屈?”关少航冷道。

“对,委屈得很!”池加优的火气噌地上来了,“如果说害怕揭穿我就结不成婚,你大可以在之后的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告诉我,也总好过我熬了五年!你太自私了,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五年来我时刻充满了负罪感,既觉得对不起你,又觉得对不起池加好,不过…”

池加优顿了一顿,关少航的目光立刻扫过去,“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最最对不起的,是我自己!”池加优掷地有声,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往外倒,“你要是真爱我,那我就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人,因为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太特立独行,太标新立异,太匪夷所思,是不是天才的思维跟别人不一样?虽然我不记得你有没有跟我表白过,但是你现在的态度让我深信当初拒绝你是对的,别说三次,就是四次五次我也拒绝。”

关少航一副阴鸷的神色盯着她,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砰--”

大门在他身后被重重摔上,池加优打了个激灵,坐倒在地上,隔了几分钟她像是幡然醒悟般跳起来,拉开门跑出去。

远远看见关少航无力地伏在1523室门口,行李箱倒在他脚边,她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毫不犹豫冲上去搂住他的腰,感觉到关少航的身体一僵,似要挣脱开,她不但不松手,反而更加用力,不管不顾地把脸埋在他背上。

关少航叹了口气,不再动。

“你没看到我发给你的照片吗?干吗故意激怒我?”过了好一会儿,池加优略带鼻音的声音隔着衣服传来。

关少航开门,刚转了个身,池加优顺势钻进他怀里,张开臂弯仍然将他抱得紧紧的。

关少航没办法,拉她进屋,旋开壁灯。

“那是你的心里话。”关少航说。

池加优狡辩,“是被你逼急了才头脑发热…”

“就算头脑发热,说的话是真的。”

池加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现在还头脑发热吗?”

池加优怔怔地摇头。

“那你现在要说什么?”

池加优想了想,“你有多爱我?”

关少航凝视她,“这五年时间,我对你怎样?”

池加优咬唇,“那五年不算,我没进入状态。”

“那再给我五年,我证明给你看。”

池加优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他,“我的心还是很混乱,很多事理不清,也想不明白,但是我不想跟你分开。”

关少航勾起她的下巴,吻了她一下,“傻瓜,理不清就不去理,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池加优,你记住我爱你。”

池加优陶醉,“你再叫我一下。”

“加优,你真的不记得那三次吗?”

池加优摇头,“要不你再追我一次吧?或者说说当初是怎么个追法?”

“不要,往事不堪回首。”

这马不停蹄的奔波劳碌,让关少航的身体处于重负状态,当晚他头痛发作,来势汹汹,吃了药也不济事,折腾了一晚,到第二天清晨才沉沉睡去。

池加优怕吵到他,不敢起身,安静地蜷在他的臂弯里。

关少航醒来,精神好了些,两人在酒店餐厅吃过自助餐,打车去河坊街逛了半个下午。

夕阳西下,两人手拉手,走进一家小店吃藕粉。

这短短的两个小时,让池加优生出无限眷恋,但好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抱歉,我今晚就要回T市,那边的新项目,等我回去部署。”关少航接完电话,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