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案板上那只被剥了毛的肥鸟时,万年不变的死鱼眼终于颤动了…

天龙门变了天,他们都知道,可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缓过神来的老头也参合了一脚。

“人不能言而无信,既然我王叔仁说不再收徒,那阿归便是老夫的关门弟子了。只是阿归终究是女子,女子终究要嫁人,你们几个也不忍看到天龙门在阿归出嫁后面临后继无人的尴尬吧。”

忍心。

这是王叔仁从几个不肖徒弟眼中读到的唯一答案。

“出嫁与接掌本门如何才能两全其美?为师想了三天,终于找到了出路。只要嫁给本门弟子,不就行了!”老目迸出喜色,贪婪地看着座下四人。

“老七你家底荫厚,按理说是最佳人选。”

美男子装不下去了,狰狞瞪向幸灾乐祸的另三人。

“但是你不如老八心善。”

阎罗荀八竟开始念阿弥陀佛。

“可是呢,老八又不如老九沉稳。”

死鱼眼骤地灵活起来。

“再一想,老九又不及老十憨厚。”

轮着洛十回瞪得意的另三人。

“所以为师决定明日让阿归挨个挑,选上谁就即日成亲吧。”

“慢着师傅!”容七不甘地看向置身事外的傅咸,“六师兄为何不娶?”

“咳…咳咳…”

阴险。

卑鄙。

“老六身体不好。”

师傅你被骗了!

“好了,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结姻缘。”

什么姻缘,分明就是定生死。

如丧考妣的洛十走出道堂。

“老十,紧张什么。”

“七师兄。”

“师弟不一定选上你我。”

也是。

“这样吧,若明日‘超生’,师兄带你去景福喽吃烤鹅。”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扇面下的薄唇微微翘起,“今晚睡一个好觉,什么都会过去。”

结果,那一晚四个人无一安寝,并且很有默契地在柴门前相遇了。

而后兄弟阋墙,他悲惨地被八师兄一掌打晕。待他醒来,却发现师傅抓住了三位师兄,虽然准确说来师傅只抓住了一人而已。

再然后六师兄露出奸商本色,一把将银票撒到空中。

他不得不说这招用得好,因为师父根本难敌钱财的诱惑,下意识松开了九师兄的左臂,然后以此类推。

他又不得不说这招实在太烂,因为没有算到还趴在地上的他需要更多的逃跑时间。

于是乎,他被抓住了。再于是乎,六师兄发现风向不对,两日后谎称去捉那三人。再再于是乎,十一年纪尚幼,放眼天龙门,可“用”的就只有他。

后来的几年,他日日噩梦,生怕第二天醒来身边躺着老幺。

好容易去了一趟江都,麻烦还是没有出仓,害得他回来后继续噩梦,继续心惊肉跳,继续——

“王媒婆你来的正好,我家十二的事有眉目了么?”

命苦的老十,他好苦啊。

第二章云中谁寄锦书来

合浦县地处古越之地,前朝诗人苏子瞻笔下的“异哉南海滨,珠树罗玄圃”指的就是这里。

南珠是县中临海的小镇,其时七月,卖冰的凌铺外是三三两两归家的海女。

“阿水娘,一块冰。”

“好嘞。”

自北地运来的冰价格不菲,也只有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才能奢侈地来一块。

“听说了吗,画山出‘瘟神’了呢。”

“画山?”

“哎呀,就是天龙山啊,十多年前王道士来了才改的么。

南珠以北有山名画,山中百卉,明艳如然。可惜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个路过的老道士非但在山头盖了一所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道观,还大笔一挥将山名改成了很土的天龙二字。

“他家怎么会出‘瘟神’,余道姑的道术可是县里有名的好呢。”

拇指大的冰在嘴里瞬间化为一滩热水,真是热死人。

“还余道姑?‘瘟神’就是她啦。”

“哈?”

“余道姑要还俗,请了多少官媒私媒帮她牵线哦。”黝黑的脸蛋聚在一起,“可怜那些被相中的男方,媒婆食时进门,最迟不过第二日隅中这家一定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

“王道士他贪财么,找的不是镇上的商户就是县里的富宅,从他们出远门回来的这个月十三家,无一例外!”

“这么…这么神?”

“什么神,是霉,是‘瘟神’啦!据说现在是来者不拒,只要是个男的就可以。”大眼扫过惊悚的众人,“所以啊,要看好自家的男丁,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看好了!”

“八岁?会不会太小了?”

“哎哟,不怕一万就怕…”还不到七月半,众人却像见鬼似的一头冷汗。

“太小了吃起来不过瘾呢。”热风吹动发白的道袍,来人眉眼弯弯如明月溪般清澈。

暑气蒸腾将空气扭曲成几段,让人微微目眩。再定心,却见适才热闹的街巷一下子空旷起来。

“阿水娘?”

眼前的脸突然放大,凌铺的掌柜突然一惊。

“来三块…不…”余秭归低头数了数铜板,“正好够五块,咦,阿水娘你抖什么?”

一道急惊风,女掌柜将正在门口玩沙的孩子抱进店里。一、二、三、四、五,插门板的速度也快得惊人,转瞬间只剩“歇业”木牌在门楣上微微晃动。

她的意思是冰太小块了吃起来不过瘾啊,都想到哪里去了。

轻了叹声,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山丘。

骄热的阳光次第落下,在成排成落的土墙上留下斑驳的树影,静蓝的大海亦被晒得没了脾气。

直至走上繁密的林道,暑热才稍稍消散了些。

“求求您放过老身吧,洛大爷!”髻上的红花打了蔫,王媒婆苦苦哀求着,“再这样下去,镇上再没人敢找老身说项了。”

“您老人家就再试一次,就一次。”高大的身子堵在山道上。

“别说一次,半次都不行。”

“我家老幺贤良淑德,连嫁妆都有两份,一份是师傅准备的,一份是我们几个师兄弟出资,您再看看县里有什么好人家。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家世清白、无妻无妾,长相就算不如我七师兄也要比九师兄好,再来就是身子强健,一口气跑个十七八里路那是最基本的。要识文断字,只要和我六师兄差不多就行。还有,还有,容我想想…六师兄、七师兄、八师兄、九师兄,好像他们交代的都说全了。”

白粉纷纷落,王媒婆抖成了筛糠。

“啊,对了还有就是要会疼人,我家老幺平时话不多,有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如果没个知冷知热的,那她幼小而脆弱的女儿心一定会很受伤。受伤了也不说,于是缠绵病榻抑郁成疾。到最后才互诉衷情,却已经晚了。于是乎黄泉碧落,海角天涯,真是太不幸…太不幸了。”

天这么热,还听到这么一个俗烂的故事,不幸的是她好不好!

“怎样,这要求很低吧,对于您老人家而言,一定不在话下。”

老脸上的青筋越暴越清晰,就在她忍无可忍,并认为无需再忍的刹那——

“师兄。”

救命的仙药啊,快跑。

“王媒婆!王媒婆!”

“一起回去吧,师兄。”

讪讪地看了一眼逃窜的那人,洛十转身行去。

“家世清白、无妻无妾、貌比七郎、身体强健、识文断字、知冷知热,原来不是上至八十下至八岁啊。”

身侧一声轻喟,洛十壮硕的身子微微僵直,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词来做安慰。

“师兄,是男是女真这么重要么。”

哎?

他偏过头,苍郁的绿叶漏着光,如湖面粼粼的波纹,映在那张略显困扰的秀颜上。

“男人和女人。”她喃喃着,“以前从未发现呢。”

“以前?就是说现在你察觉了。”

她眼眸一颤。

“十二你长大了。”浓眉舒展,洛十笑得宽慰,而后看向杳杳石阶。“其实你是女孩的身份,与其说是我们没发现,不如说是你自己没发现,抑或是无心去发现吧。”

鸟雀不时在枝梢飞舞,斑驳的树影间或变换着。

“就算得知师兄们下山,你也从未问及原因。倒是这次从江都回来,你突然开窍了。”

见她眉头紧锁,像在苦恼什么,洛十不由自责。

果然是被打击了,也对有哪个女子能轻易从相亲十余次失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饶是他家异于常人的老幺也做不到啊。

“千万不要灰心,一击就中的姻缘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少女的烦恼就如这高树上的蝉声,听来明媚,实则凄凄,就算暑气已尽,也能延绵到秋日里。

千万耐心劝导,以免酿成悲剧啊。

他正搜肠刮肚,准备举出几个相亲成功却成为怨侣的前例,就听身畔道。

“只是很奇怪啊,短短一个月就能产生男女之情么?”

“当然能。”

她求知若渴地瞪大眼。

“如果见第一面就生出好感,那叫一见钟情。若是第二次才看对眼,那叫再见倾心。若是再见一次,那便是三见定情了。”

“只要三面?”惊讶的月眸颇可爱。

“是啊,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情,继续见就…”

“就什么?”

就入洞房!这种事他怎么讲,万一他讲了,老幺再问洞房是什么该怎么办。他家老幺什么都好,就是求知欲太强。

“师兄?”

扑闪的眼眸看得他冷汗直披,只得硬着头皮道。

“十二啊,不要往复杂了想。你看诗经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姑娘采荇菜啊,采着采着就被路过的小伙看上了。”

然后?

老幺的眼里分明写着这两个字。

然后,然后…啊,他明白了!

“十二你明日就去采荇菜!”

他家老幺又水又温柔,没道理别人行的她不行。

洛十兀自雀跃着,直到饭桌上老头的一句话,才他心中乱蹦乱跳的小麻雀一箭射落。

“什么?”噩梦重临。

“恭喜师兄师弟。”娃娃脸抢先道贺。

“少来!师父是让你娶!”

“先来后到,十一还是明白的。”

“嫁人当嫁知心人,十二从小和你最好,师弟你就不要谦虚了。”

唇枪舌剑,饭桌上风云又起。正当两人“杀”得兴起,就听平静一声。

“我吃饱了,师父、师兄慢用。”

硝烟顿无,一老二少愣愣地看着那个撞了南墙才知拐弯的身影,异口同声道:“十二怎么了。”

待第二日醒来,一觉天亮啊。

洛十正懊恼昨夜睡得太死,“跑了!”就听见老头叫道。

混小子敢偷跑!

不及穿衣,他光着膀子撒足奔去。

带着满腔愤怒,洛十拐过墙角,突地撞上另一面同是疾驰而来的“肉墙”。

“师兄?”

“十一?”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是?

“阿归离家出走了!”

苍凉的老声在七月半的天龙山上,久久回荡。

一个月后,金陵上官府收到书信一封。

子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