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摸索啊。”他稍稍宽慰了些,语重心长道,“十二,当年师兄们之所以逃家,并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我们当你是师弟,是小妹,却没有男女之情。若听任师傅拉郎配,那便是害了你,这点你可明白。”

“明白。”她毫无芥蒂地微笑。

“我就知道你懂,十二你自小聪明,什么事只要教你一遍你便能做得有模有样。论到天资,除了去世的大师兄,师门里无人出你之右。小丫头你惊讶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了,还装。你这点和大师兄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见了你一定喜欢。”

烛火映亮了他略显平淡的面容。

“还记得当年撞破你是女儿身时,为兄说了什么?”

那时她刚九岁,上山还不满一年。有天夜里她偷偷练功,不料心急练岔了气,一头栽进了深潭里。待她醒来,身上已是干衣,六师兄坐在床边不住咳着。

“真有你的小丫头,连我都被你瞒住了。”他笑意浅浅地看来,半晌叹了口气,“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急,有首诗为兄本打算过些时日再教你,可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十二你听好了——”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如今,她轻轻吟道。

“嗯,有点味道了。”他欣慰颔首,“其实对于你的率性离家,为兄很是赞同。十二你终于学会任性了,虽然晚了点但总算没到七老八十。”

闻言,她瞪眸。“师兄,其实你是我爹吧。”

“…”

“我爹也说过同样的话。”

“咳,为兄的意思是说人生得意需尽欢,人啊要对得起自己。”他说着再看她,宠溺又笑,“为兄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突然开的窍。”

老十絮絮叨叨写了十几页,说老幺是因相亲失败受了刺激。而十一则道是在江都开了眼界,十二难以忍受廉州的沉闷于是跑了。都是推己及人,这两人真是。

突地脑中灵光一闪,他眼眸骤亮。“是因为他?”

她虽未答,可脸上破天荒出现的红晕让一切不言自明。

原来如此,若是那人,就说得通了。毕竟论起及时行乐,上官若称第二,这世间就无人敢称第一了。

虽然他很不得自己的意,可也看得出他对老幺是真的上心。

思及此,他站起身。“明日卯时开船,你早点睡吧。”

“我不走。”

“小丫头,真当师兄们照顾不了自己。”习惯性地拍了拍她的头,“睡吧。”

“我不走。”

他眉一蹙,再看去。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师兄的乐又是什么呢?”洞若观火,月眸中是让人无所遁形的明白,“记得我刚入师门时,八师兄给我带了个拨浪鼓,虽只是个小物件,可也精巧绝伦,对此我爱不释手。以至于两年后被十一师兄弄破,我试图想粘好它,却没想在鼓皮的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敕造镇国公府’。这件事我都快忘了,直到今早,子愚告诉了我五绝先生之事方才想起。先生五绝,绝江湖,绝宗室,绝士族,绝国家,绝帝王,可谓离经叛道,世所不容。可门下弟子偏偏是宗室后裔,王侯之子。若不是标新立异,那便是深谙俗人不知的独乐了。”

烛火冉冉,在清秀的脸庞上交织出些许光影。

“夷山不平志,焚火不融心,师兄你们当年逃家,怕不只是为躲避被师父拉郎配吧。还有,如今你们回到昔日除名之地,也不仅仅是为了讨生活吧。”

“是为兄小瞧你了。”温眸又喜又忧,“但是十二,你必须走。”

“为何。”

“因为师兄的乐并不是你的乐,这点你还不明白么?”

“不明白的是师兄吧。”

他愣住。

“我留下为的不是师兄,而是自己。虽不知以后,可我十九年来最大恨便是被爹娘抛下。虽然爹娘的初衷是为我好,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回来,终是伤了我,狠狠地伤了我。”眼中似哀似怨,她一瞬不瞬地凝来,“以此反推,师兄应该知道我的平生之乐是什么了。”

十二…

“所以我要留下,不为师兄,而为自己。”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将风灯挂在房檐上,听着身后久久不绝的低吟,傅咸享受地闭上眼。

一肩残月,两掌秋水,小楼上的风灯轻轻摇曳。

远远的,如星光般。

第六章铜板大侠

天老爷又在哭了,上个月哭淹了家乡,这回又要哭掉什么?他和娘明明就没有惹天老爷难过啊,为何天老爷不放过他们呢。

娃子乖,等到皇城就好了。

真的么,娘。

自然是真的,因为皇帝老爷是天子啊。

什么是天子?

就是天老爷的儿子,而我们则是天子的子民。

皇帝老爷是天老爷的儿子,他和娘又是皇帝老爷的儿子。呃,虽然辈分乱了点,可总归是亲戚么。夫子说过世上没有不疼孩子的爹娘,一路上娘总将讨来的粮食先给他吃。看来只要到了皇城,他们就有皇帝老爷疼了。

哼哼,到那时,他要去告天老爷一状,让皇帝老爷好好说说他爹去。

如斯想着,就不再饿得难以忍受了。待他与娘满心欢喜地来到直隶,连皇城也没望见,便被城门卫乱棍打出。

娘,娘,为什么不准我们进城?皇帝老爷不要我们了吗?

娘没说话,只抱着他,滴下的泪淡淡的没有咸味。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盐了,久到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娘,我好饿,好饿好饿。

娃子,张嘴。

熟悉的草腥味弥漫在嘴里。

咽下才有力气,娃子乖,快咽下。

吞,吞,他真的很努力了,可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做出反应。伴着酸酸的胃液,草腥味自鼻孔、嘴角涌泉似的喷出。

娃子,娃子。

娘,你别哭…别哭…

大爷!大爷!

天好像黑了下来,他看不清周围,只感到身子被娘紧紧地抱着,而娘一摇一晃地像在追着什么。他迷糊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

是马车。

大爷,求求你给口吃的吧,求求你了大爷,求求你。

滚开,哪儿来的脏鬼,竟敢挡我家老爷的道儿!

大爷求求你,奴家的孩子只有三岁,只有三岁啊。

马车走了几步,突地再次停下。

你,抬起头来。

大爷求求你,求求你。

长得倒挺标致。

声音轻浮而显老。

徐成,将她带上车。

是,老爷,那这个孩子。

扔了。

不要,不要,大爷我求求你,大爷!

他虽睁不开眼,却也知道有人在拉扯着娘。紧紧地抓住娘的衣袖,他宁愿饿死也不要离开娘,不要。

小畜生抓得倒紧。

咔嚓一声,手腕像是碎掉了,那么浓烈的疼竟让他恢复了少许视觉。

娃子!娃子!

娘被绳子捆了又捆,而后被扔进一个金光闪闪的马车里。

娘…

他用尽力气伸手,手掌软软地折出一个弧度。

大爷,求求你别抢走我娘。

他虚弱地哀求着。

抢?本官从不抢民。

一枚铜板自车窗抛下,悠然油然地转了几个圈,而后停在他的眼前。

你娘,本官买了。

车声辚辚,远远地传来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瞳眸充满了恨意,小小的身子艰难地爬着。过了许久,即便拼尽了全力,却依旧没有爬过那枚铜板。

先是一滴一滴,而后是成片的雨。豆大的水珠砸在地上,坑坑洼洼地溅起泥潦。

老天又哭了,娘,你在哪儿。

视线模糊起来,他软软地倒下,艰难聚焦的眼眸看着泥水中的那枚桐板。

娘…

想你娘回来么?

耳边的声音是男是女,他已听不清。只记得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眼帘,而后捡起那枚铜钱。

汝愿已闻,志所必达。

空中飘着涟涟的愁,洇透下县短短的秋。

这种天气,他本不想出来。可一想到那数天未见的人儿,他的心头便难以抑制地发痒。随心地走在雨中,上官意也不撑伞,任暗色的深衣浸染水渍。

走到街角,他突然停下,俊眸微紧看向不远处。同是冒雨而来,那人有伞却不用,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直至很近,这才发现他。

“子愚。”像是慢了半拍,停了一会余秭归才看清他淋湿的黑发,“忘带伞了么。”

上官意也不答,径自取过她手中的雨具,为她撑起一片天。

配合着她的心不在焉,两人缓缓地走在雨中。

“出城去了。”他道。

“嗯。”她低着头,“九师兄几天未归,我去给他送些衣服。”

“说来,今日也不见傅兄。”前几天每每他来都不见秭归,只与傅咸两看相厌,败兴而归。

“六师兄与八师兄在县衙待命,听说北上的银船快到了,京里来了人督漕,县令很是紧张。”

闻言,黑眸抹过讽意。“蜀中一仗打到现在,前线花钱如流水,偏不巧又遇着涝灾,十三个布政司能交上银子的就只剩南边那几个了。这下县虽小,却是漕银进京的第一站,难怪圣德巴巴地派人来了。”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低头再看她。“比起频遭灾民哄抢的其他邻县,这里可是安宁的紧。声东击西,让各县守备不敢擅离驻地,五绝的弟子真不是一般人物。”

她默认地笑笑,随即凝视雨中。“开始时我虽留下,却不认同师兄们的做法。”

他双眸灿亮看来。

“五绝之说虽醍醐灌顶,却是个难以实现的梦。有人就有江湖,有利益便有争斗,今朝灭了宗亲士族,他日又起世缨大家。自春秋以来,多少国兴又多少国丧,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既然如此,又何必追寻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桃花源呢。直到今日出城,我才明白。”

她低着头,雨水顺着发梢蜿蜒而下,细细地渗进衣领。顺着她的视线,上官意垂首看去,只见细白的掌心里有一枚铜钱。

“子愚,打北边而来,族徽是白鹤望月的哪家?”她头也不抬地问。

“京师徐家。”

“他家有人做官么?”

“徐家长子现为户部侍郎,官至正三品为天子宠臣。两日前他接到皇命,自京师出发前来下县担任督漕。”

她惊怒抬望,只见他春眸中透着了然。

“雕着白鹤望月的马车刚入城不久,若想找那位徐大人,只需出了东街朝右,那座长荣官园就是。”

是夜,长荣官园里觥筹交错,微雨的戏台上丝竹并奏,贵妃扮相的男旦软软下腰,冲着主座妖媚飞眼。

见督漕心情颇好,王县令连忙趁热打铁,献上一册锦簿。“大人。”

徐有图先是不甚在意地接过,待看清册子列好的清单,方才转过头来。“这是?”他明知故问道。

“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只是聊表敬意罢了。”王县令低眉顺眼陪着笑。

“这不大好吧。”

见他一脸为难,王县令赶忙凑近。“大人放心,上面所列之物昨日就已送到京师大人府上。”

“你怎么自作主张。”徐有图佯怒道。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王县令身子俯得更低。

徐有图不情愿地抬抬手。“好了好了,你起来吧。”

到此戏才算做足,主宾又是把酒言欢,直至初更时分戏筵才渐归平静.

“承恩啊,今时可不比往日,这批漕银不容半点疏忽。”徐有图脚底打晃,在家仆的搀扶下慢慢站起。

“大人请放心,下官已派县中捕快彻夜看管,再加上原本护船的漕兵,定是万无一失。”

拍了拍他的肩,徐有图暗示道:“好好干,济南府正缺个督粮道。”

督粮道,肥缺啊。

“谢大人提拔!谢大人提拔!”

喜从中来,王县令久久深揖,衣袖几乎贴地,待人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这份礼虽然割得他肉痛,可总算起到了效果。

“做得好,长虞。”他看向陪筵至今的傅姓主簿,“待本官当上那督粮道,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大人提拔。”

同样的长揖着地,再起来淡眸却满是忧色。

距离寅时只剩两个时辰,唯一的变数就是徐有图。直到今日宴上才得知,徐有图出京前圣德给了他一个恩典,若情况有变徐督漕可凭己身调遣驻扎在外的神武右卫。

己身,己身,如今只希望王承恩敬献的“事后礼”能拖住那个徐有图了。

看着锦被中媚态横生的小倌,徐有图眯起眼。

“大人,他就是刚才唱贵妃醉酒的戏子啊。”家仆暧昧提醒道,“那王县令倒是有心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