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果然聪明。”

杀鸡取卵,这无异于自毁长城。这老狗,这老狗!

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首辅大人可知此举的后果。”

“后果?反正‘贼开花’的把戏比比皆是,这次不过是换成几家巨富罢了,又能出什么事,还是说季尚书有更好的法子为皇上分忧?”

说完郑首辅得意一笑,叫来刑部尚书便离开大殿。

“完了!完了!”头发散乱,孙渭嚎啕大哭。

“这可是转机啊,大人。”户部官员纷纷劝慰。

“你们懂什么,懂什么!这回老夫必死,户部必死!老夫要回去交代后事!”

推开众人,孙渭仰面狂笑地跑出大殿。见此,百官皆称孙渭疯了,只有他明白孙渭清楚的很。

大魏开国至今已有百年,由最初的实物为赋,到如今统一以银为税,这便是商贾的胜利。在复杂的帝国税赋血脉中,商贾看似弱者,实际上却掌控者实物与银的交换,尤其是巨富商户。

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

全国这二十一家巨富之所以为巨,不在于钱资家产之盛,而在于通货范围之广。

关于这点,只读农本商贱孔孟之道的朝臣们怎会懂?欲将五绝之说斩草除根的今上又岂会用?

陛下啊陛下,如今您该防的不是五绝门人,而是那个将绝天下的老匹夫啊!

想到这他心急如焚,健步如飞地跑向乾清门。

“今日皇上谁也不见。”

“请福公公再通传声。”

“别为难咱家了季大人,皇上正烦着呢。”

“烦着?”他抓住了重点,“内廷有事?”

“哎,可不是,皇长子生病要娘,皇上又不准柳嫔娘娘去看他,现在娘娘正在乾清宫外跪着,求皇上准她母子一见呢。”

说来真是可怜,这位娘娘是两年多前皇帝南下江都时带回来的美人。不仅长得倾国倾城,更重要的是肚子争气一举得男。虽然也有人说柳嫔在江南时嫁过人,皇帝陛下是替人养儿子。可下过江南的太监们都说,皇长子诞于柳嫔侍驾后的第十三个月,若不是哪吒再世,那便是皇上的嫡亲儿子无疑。

只是半年多前,不知柳嫔是怎么得罪了皇上,不但圣宠不再,就连哺育亲子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说来季大人也曾随驾到江都吧。”见季君则沉默颔首,福公公滚了滚眼珠,一副听人是非的模样,“那个中详情,大人可知一二啊。”

柳嫔入宫也算他一手促成,他怎会不知。

原先他是想在后宫放下一粒棋子,却不想这招棋反而害了他。

皇上的宠幸与疏远是同一个理由——余氏家训,江湖秘宝,关于这点柳嫔一直三缄其口。开始时他以为这是柳嫔固宠的手段,可后来才发现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余氏女可能是假的,皇上这样想,便让他秘密去查。但出人意料的是,柳嫔的经历无懈可击,若不是有高人刻意粉饰,就是她的的确确是余氏女。他无可奈何地回禀,却发现帝王的疑心已转移到自己身上。

而这仅是生出君臣嫌隙的第一步,真正导致如今局面的,是他关于治理涝灾的谏言。

臣请陛下准灾民入直隶,在城下建灾民坊,这样一来各地便会效仿京师,灾民非但不会变成动乱的流民,反而会感激陛下的浩荡隆恩。

卿之提议,好像曾有先例。

帝问道,不及他开口,郑首辅便不怀好意地开口。

回禀陛下,此乃敏怀太子之政。

就这一句,这一句话成就了宗室一派的鼎盛,也加速了清流官员的失宠。

想郑铭在官场庸庸碌碌几十年,即便入阁成为首辅靠得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赶上皇帝与他季君则制气的当口。原本他是很放心这个平庸首辅的,可这人怎么突然开了天眼,看穿了圣上的心结?

他开始警觉,于是投石问路,举荐郑首辅的外甥徐有图为新任督漕。表面看来是他主动示好,其实他是想借刀杀人,借流民之乱剪除郑首辅在户部的势力。可没想到圣上非但未怪罪徐有图,反而将前任户部尚书下狱。郑首辅也趁机投桃报李,将身为清流领袖的孙渭推上了火山口,然后加柴烹之。

如今想来,这一切若非郑首辅二次长脑,就是有人在幕后指点。

只是这人是谁,又为何会出那种抽抄巨富的烂点子。

思及此季君则眼一凛,转身朝午门走去。

晚上的雨容易延续到白天,而白天的风则容易吹进夜里。

其时已到二更,唤作以往首辅家早已关好宅门,只是今夜不同以往,正门非但开到现在,而且首辅大人还亲自送客。

季君则坐在轿中静静地看着,只见那位贵客一袭蓝衫,身材颀长却不瘦弱,举手投足有着时下文人所未有的肆意之风。

这样的气质他平生仅见,且绝不会认错。

他眯起眼,只见那人拜别了首辅正要上轿,忽而偏首看来。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看见那人的眼中透着玩味,而后似笑非笑地向他走来。

“果然是你。”季君则怒道。

站在明暗交接之处,那人轻笑。“怎么,季大人猜到了?”

“全国二十一家巨富,曾在蜀中行商的共八户,其他几家都在此次查抄之列,偏偏少了金陵上官府。”他看到圣旨就已猜到三分。

“季大人此言差矣。”上官意嘴角轻扬,“上官府不再查抄之列并非投机,而是因为我听从了一个朋友的建议,早在一年多前就收回了蜀中的生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到投靠郑铭?”

“投靠?季大人莫要推己及人,我上官意还没那么窝囊。”他睥睨视下,目有讽意。

“你!”季君则恨恨点头,“你当真要助纣为虐?”

“孰为商纣,孰为周武?难道当初大人挟阿匡来勒索上官府,就是正义?还是不惜焚毁师门来换得先帝青睐,就是大德?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季君则你睁大眼看清自己。这条路你走得太久,早已忘记了本性。”

黑瞳淡瞟,了然得让人心惊。“看样子季大人并不服气,好啊你说,在下洗耳恭听。”

他是有话想说,可那句忘记了本性如一支红箭正中靶心,让他无从辩起。末了,只道出一句:“阿匡,是我对他不起。”

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晚了。”上官冷哼。

季君则抬起眼,眸底的歉疚一扫而光。“你当真要与本官作对?”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看着他,上官轻狂且懒地扬眉,话音清冷犹如将凝的寒冰,“我上官意行事向来从心而已,若讨厌一人,便会赶尽杀绝置他于死地。季大人,原本你很幸运。这些年我心情颇好,本打算容你再逍遥一阵。可你偏不安分,害得她不肯与我去金陵,于是。”

黑漆漆的乌瞳里不见光,他徐徐勾起唇角,在霜风初起的秋夜里笑出了春意。“我决定先干掉你。”

“莫名其妙。”季君则叱道,而后摔下轿帘,“回府!”

干掉他?就凭一个郑首辅,就敢放出大话说要干掉他?

上官意你未免也太天真了点。

轿中季君则冷冷笑着,却不知此后上官缓步走到对街,对等了他许久的无须男子道:“福公公。”

接过他递来的银票和一个小瓶,福公公打开瓶塞闻了闻,只是伤药。

“刚才那是季大人吧。”瞟了一眼还未走远的官轿,福公公问道。

上官虽欲言又止,但表情很能说明问题。

“好好,咱家不为难公子,哎,怪不得今天早上提到柳嫔娘娘跪在乾清宫,季大人便痛苦离开,原来是去为娘娘求伤药啊。其实大人何必转到手让公子交给咱家,外官和宫妃交往已是公开的秘密,季大人他…”

“公公。”上官急忙打断他。

“咱家明白,明白,这瓶伤药不过是一位故人托咱家送给柳嫔娘娘的,上官公子放心,咱家不会多嘴。”

“一位故人?”昔日的柳无双,而今的柳嫔娘娘拈着瓷瓶轻问。

“是,娘娘,福公公是这么说的。”

太监帮忙传递东西,这在内廷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小宫女并不以为意。

“下去吧。”柳嫔仪态慵懒地挥了挥手,待四下无人,这才小心打开。

扑鼻而来的药香让她热泪盈眶。“回仙丸…”

这并不是能让人得道成仙的灵药,而是江湖人的疗伤圣品。自被废去武功以来,她只能仰人鼻息,想见一次亲子也得靠别人怜悯。

若…若能恢复功力。

她颤抖地倾倒瓷瓶,却见一张卷得很细的纸条与药丸一同滚出。

打开纸条,上书六字:吕雉抑或钩弋。

是做挟幼子以令诸侯,还是任无情帝王宰割?

一语道破天机,下场只有这两个。

混合着药丸,她将那张纸条咽下,美目里掠过狠意。

宫殿斜映夕阳,秋光冷冷地洒在一尊瓷器上。宝象托瓶,取意平安。

大魏江山,“太平有象”。

第九章九十九面旗

江湖,美人与黄旗。

这是如今充斥下县的三样东西。

自江湖诞生以来,美人就是与之相依相伴,并成就无数传奇与悲剧的人物之一。

余秭归是个美人,又不是美人。

说她是美人是因为生来决定,一个第一江湖美男子的爹(虽然是自封的),加上一个江湖第一美人的娘(即便是只河东狮),纵使是个歪瓜裂枣也歪不到哪边去。况且单就样貌而言,她不似时下女子的弱柳扶风之姿,却是明月晴云之貌。她身材修长而健美,眼眉细长犹如半月,微微一挑便似丹凤飞飞,十分勾人。

说她不是美人则是因为后天选择,想她平生胸无大志,但求苟且偷安。也因此自八岁以来,她便学会隐藏。眼神放空点,丹凤便成死鸡。面色僵硬些,明月也成下弦。

俗话说美人三分样貌七分气质,她终年一套泛白的道袍,如云秀发只用暗淡木簪粗粗一定,再加上毫无光彩可言的平板表情,如此要成美人也难。

只是这样的她,为何还有人看上。非但看上,还以一种见血的方式被狠狠订下。

她下意识地摸着耳上那方血色碧玺。

这个男人真可怕,无时无刻不在腐蚀她的心智,以至于那日下手她竟忘记抵抗。

不好,真的很不好。

心想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只是一点亮色便让眼眉生动起来。

“啧,哪来的美人儿,真让大爷心痒啊。”

美人?她与这两字向来缘浅。

左闪,右避,怎么身前的阴影还在。

抬起头,只见一西北大汉不伦不类地散着衣襟,明明一脸匪气偏要学祁阳公子的不羁样。再看那难掩淫色的醉眼,原来他口中的美人是她啊。

难道是她功力大退,连这种人都骗不过了?

正迷惑着,就觉酒气逼来。她眯眼刚要动作,就闻酒气一滞,那人轰然倒地。抬起的头愈发仰起,只见这仗义出手之人虽高硕如山,却相貌老实,全不像江湖中人。

“大山。”

巨大的身形缓缓移动,露出冷峻孤傲的身后人。

月眸微地瞪圆。“公子姓卫?”

她急问,却见颇似某人的俊目露出一抹轻视,仿佛她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花痴。

“余姑娘,阿鸾已经到了,哎,濯风公子。”

萧匡挤开众人,却见她正遇卫濯风,想到舅舅临行前的威胁,他便不由一颤,故作亲热地拽住余秭归的衣袖,款款深情道:“不是说好了去酒楼一叙,怎的耽误在这里。”

见状,卫濯风眼中蔑意更盛,他瞧也不瞧便冷然转身。“大山,我们走。”

“他就是濯风公子?”盯着那道冷傲背影,余秭归轻问。

萧匡点点头,惊讶于她的上心。

“濯风,长风,原来如此啊。”

上官说有缘故果真不错,怪不得这些天九师兄一直闷在家里,近亲情怯么。

“南祁阳,北濯风,秭归你桃花真旺,四公子中的两个在室男都被你碰上了。”雅间里,从鸾调笑道,“阿匡你装什么脸红,来,喝酒喝酒,今日咱们不醉无归。”

“你自制点,别吓到余姑娘了。”萧匡使了个眼色。

要是将未来舅母带坏,小心被舅舅的台风尾扫到。

“哼,上官又不在,就算在了又怎样,秭归难道怕他么?”从鸾不怀好意地挑拨着,“那种自大男,就该被人好好治治,秭归啊秭归,千万不要让本座失望啊。”

见她月眸微眯,似有薄怒,从鸾决意再添一把柴,让上官千防万防也防不过通晓江湖、阅遍美男、又存心崎岖他情路的南山老。

“话说卫濯风此人江湖少有的四好男人,好家世,好功夫,好品性,好样貌。”她当着余秭归,有意无意地夸赞道。

“哦?”

竟然上钩了!

哼哼,上官怪就只怪你平时太狂,人缘太差,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见机不踩是蠢人。于是乎,她搜罗起六十四室中关于卫濯风的不二秘闻,滔滔不绝地开讲。

“卫濯风,世缨卫家三公子,也是此代中的翘楚人物。卫家为开国功臣,每个公子都配有一近卫守护。此次朝廷发出九十九面黄旗,持黄旗者方能入长荣官园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单卫家便占两席。”

“两席?”

“嗯,一面给的是濯风公子之近卫——高大山。此人忠心不二,一套震山拳更是排进江湖前廿,只是比起他主子还要逊色许多。据本院第六室室主记载,濯风公子曾单手拦住走火入魔的高大山,由此可见卫濯风在年轻一代的江湖人中算得上是拔尖人物。阿匡,我一直想知道,若你和他全力相向,胜者为何?”从鸾不改山老本色,好奇道。

“若在两年前,兴许我能赢他,可禁刃令之后,就说不准了。”扒了扒散乱的卷发,萧匡再饮一杯酒。

“说的也是,阿匡是一手银龙剑,而濯风则是一尾长风鞭。”

“长风鞭?”秭归蓦地睁大眼。

“嗯,据说此鞭乃卫家二公子,濯风公子胞兄的遗物。原本濯风公子也是练剑,在卫二公子去后才改为长鞭。”

“看来濯风公子与胞兄感情甚笃。”秭归喃喃。

“并非如此。”从鸾否道,“原先我也是这样认为,直到六室传来消息,说濯风公子非但从不祭奠胞兄,更毁去二公子的牌位。与其说感情甚笃,不如说是积怨已深。”

积怨已深?

记得她刚入师门不久,九师兄买了一包臭豆干回来。见她爱吃,九师兄难得露笑,并说了至今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我三弟也爱吃,每回家人嫌这是下作之食,只有他陪我。

这是积怨已深的兄弟之举么,她不信。

“清官难断家务事,个中缘由何足为外人道,来来,喝酒,秭归啊自从黄鹤楼一别你我可是多月未见。”

推杯换盏,从鸾虽笑着,目光却始终黏着在默然喝酒的萧匡身上。

“话说上官为钓着你这条美人鱼,下了多少好饵,好容易如愿以偿,怎么舍得抛下你独自离开。”

原是无意一问,却见秭归耳上饰物。

“赤血碧玺!”

见她惊讶,秭归下意识抚上耳垂。

“秭归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他套牢,你呀你。”从鸾恨铁不成钢地灌了口酒,“这碧玺传说为海外之物,本是一对,雄为琅,雌为珰,戴上就脱不掉,你真是太轻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