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不掉?

她挽起碎发,让从鸾试,可不管如何使劲,就是下不来。

“现在知道了吧,阿鸾你就别再添乱,免得连累了我。”萧匡笑道,俊朗间抹过一丝暗淡神色,“待舅舅从京师回来,京师…”

他自顾自灌着酒,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颇有魏晋之风。细看才知,他眉宇微颤,尽是难以克制的压抑。

“别拦他,让他醉。”

阻止秭归的夺酒,从鸾反将酒坛全部放在他的面前。狠狠地拍了他后脑一下,从鸾眼眸沉沉,隐秘之情呼之欲出。

“笨蛋!”

秭归静静看着,待萧匡沉沉睡去,方才开口。“你喜欢他。”不是问句。

“这么明显?”

只要不是瞎子的话。

“你对他的态度让我想起一人。”

“谁。”

“我娘。”看着从鸾温柔视下的眼神,秭归道,“我娘只对我爹凶。”

“那便是他装傻了。”盯着醉倒楼台的他,从鸾苦笑。

“不过我看好你们。”秭归主动碰盏。

盏中的香醪稍稍洒出,一如从鸾的心思。

“因为我爹和我娘最后在一起了,而且没有比他们更相配的情侣。我爹常说是我娘识货,并告诉我长大后若是看上某人,不要多想只管扑上就是。”月眸调皮地轻眨。

“真是…好气魄!”从鸾失笑,“为伯父伯母,我先干为尽!”

“干。”

“虽然我讨厌上官的臭屁,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识货,那家伙真是好狗运。”假作恼怒,从鸾与她对望一眼,随即同时笑开。

“不过你可不能被他压得太死,我还指着你帮我报仇呢。”

“凡事谋而后动,方为上策。”若有所思地抚上碧玺,秭归秀眸微挑,难掩舜华之色。

恰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从鸾不由念道,而后得意大笑。

原来狠角色在这儿,死小子看你怎么狂。

“干!”

酒盏轻击,却见秭归蓦然回首,双目紧盯酒楼之下。

“原来是黑寡妇苗十九啊。”

只见街边的冷酒铺里,一女子上着紧身黑衣,下面一条石榴红曳地湘裙,腰间系条细细银链。胭脂勾画的眼角媚意无限,只是比起她刚才所见之流盼,却要逊色十分。

“她的江湖排名虽在百名开外,却因她第六任丈夫——青竹帮帮主突然暴毙,而得到黄旗。朝廷的九十九面旗上未写姓名,不管是偷是抢,只要得到黄旗便可进园一比。这点既可筛选迅速适应官场黑暗的人才,又可适度削减江湖势力,不可不谓高招。”

从鸾以为秭归在看苗十九,可当苗十九勾引到一江湖人携伴走后,她却依旧盯着那酒铺。

她在看什么。

直到酒铺里只剩一人,从鸾这才明白。

背坐的男子皮肤略黑,乌发秀美。面前放着一碟臭豆干,那男子配酒吃着,倒也不嫌寡味。虽然不是好酒好菜,但看他举止,便觉可餐。

可即便如此,这人也够不上让她南山老长久注视的资格。不多会儿,从鸾的目光便被出现的一主一仆所吸引。

“濯风公子。”

说来不谈肤色深浅,这两人的背影真有些相似。

难道秭归的注视,也因好奇这点?

想着,她偏头看去,只见余秭归看得一瞬不瞬,甚至有些过于出神。就在她探究于此之时,正错过了卫濯风与那男子擦肩的瞬间,也未看到那一瞬那男子背影的僵硬,高大山的错愕,以及濯风公子眼中的复杂情绪。

“九十九面旗啊。”沉默许久的余秭归突然出声,“萧匡也有旗,从鸾你说他会去争么?”

从鸾皱眉,看向孩子般握住她手的男人。

“也许他想,但他不会。”

虽然争到便可上京,可今日的萧匡极力克制自己,是不会去的。

“若人人都想他一样就好了。”秭归轻叹,而后站起,“从鸾,今日多谢你的酒,改日我一定回请。”

从鸾叫也叫不住她,只见她快步下楼走到对街。拉住骂骂咧咧的老板,帮那个已经走远的男子付了酒钱,而后朝着夕阳斜照的方向奔去。

“上官你真该庆幸她追随的眼中没有男女之情。”从鸾轻笑,回身狠弹身侧男人的额头。

“笨蛋,你也很幸运,知不知道。”

义军从未这般狼狈过。

他们只是想不饿肚子,朝廷为何要赶尽杀绝。

不,非但朝廷,连素有侠名的江湖中人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那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君山公子,不是号称华佗在世的江湖神医么,为何骗他们可以为灾民治病,而后对手无寸铁的娃娃使出真气。虽然比起那个玩阴耍诈黑心郎中,眼前的这对主仆只朝成年男子下手,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狠劲着实让人更加胆寒。

黑漆漆的夜里,月在云中半遮半掩,夜枭的魅影时隐时现。

衣衫褴褛的男子抱着快要咽气的娃娃,在同伴的掩护下撒足狂奔。

快点,再快点。

心头焦躁着,在近水的地方他摔了出去。

“娃儿!”

眼见着小小身子飞向河中,一道黑影仿若飞凫,赶在入水之前接住娃娃。

“先生,先生救命!”接过孩子,汉子拉住来人急道

虽隔着一个铁质面具,虽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可他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先生不会害他们。

当初若不是先生好心收留,带着他们藏身抢粮,他们这些原天真指望皇帝老爷的流民,怕是早就死在心心念念的救世主手上。

搭了下孩子枯瘦的手腕,先生自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混粥吃下。”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止住他下跪的趋势,先生推了推他的身子。“回去带他们离开。”

藏身处已经曝光,他们需要另寻他处。

汉子会意地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了两步。“那人的鞭子很厉害,先生千万小心。”

铁面先生微微颔首,示意他快走。

待人走远,这才将面具拿下,露出微黑的脸庞。

漫不经心地踱了两步,背靠着河边大树,自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冷却的油纸包。死鱼眼泛出光采,如那个有样学样的老幺一般。

若不是突然袭来的凌厉鞭风,他恐怕还在盯着那包臭豆干。

招式一招快似一招,招招直取心房,招招夺命。他捏紧油纸包,在月光阴翳的河边翻身躲避。虽然有些狼狈,可心里竟有些欣慰,真是诡异到极点的心思。

一个闪神,手腕被鞭尾扫过,掌心的臭豆干散了一地,有几个还滚到了河里。

热液顺着指尖,黏腻滴落。

他竟也不觉疼,只在可惜粘尘的豆干。哀悼之后,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与自己面貌相似的怒目青年,柔和了眼角。

“三弟,你长大了。”

“住口!”

不知是骇于那人的愤怒,还是别的,他真的没再开口。

“自从你舍弃卫家,舍弃娘亲,跟着那群人糟蹋生命时起,你就已不配做我二哥。”冷峻青年难掩恨意,“我只问你一句,直隶的民乱可与你有关。”

他没答,只将铁质面具摔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眼底成冰,卫濯风恨至极点地咬牙。“辱没家门还不够,竟还自甘堕落。”

见他要出手,高大的侍卫上步拦在两人之间。

“三少,请让属下代劳。”

“让开。”卫濯风命令道。

眼中的坚决让高大山屈服,山般的身影缓缓让开,明月也恰在此时走出行云。一白一黑,对峙在深秋惨白的月下。

他是百般不愿的,兄弟难得相见,就算濯风无意认他为兄,他却依旧为小弟的长成而欣喜。原先只到自己腰间,那个满眼崇拜总能满足他作为兄长虚荣心的小小胞弟啊。

鞭风袭来,如蛇信一般,发出令人战栗的声响。

他暗叹一声,向侧翻身,鞭尾擦着他的发梢尖啸而过。时间停滞了般,透过夜色,他仿佛看到那个小小胞弟站在月下,傻傻挥舞着马鞭弄得满身伤。后来还是在娘的泪水中,小小胞弟才改练了长剑。

只是,兵器已然易主。

在臂间再流血色的刹那,他一抖右腕,自腰间抽出软剑。

如今他使濯风剑,而他用长风鞭。

真是怀念那个离家前,求着他交换兵器的小小少年。

可此时那对眼中,除了更深的恨意,便再无其他。

软剑寻鞭而上,如龙蛇同游,看似相互依偎其实早已分道扬镳。

离家他有愧,可终不悔。

同时爆出真气,鞭与剑相斥分开,一如两人飞出的身影。

脚尖落地,在河滩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倚剑而立,对方也没占便宜。

卫濯风不肯示弱地抹净唇边的红渍,挥鞭再来。

轻云闭月,暗影鬼魅。鞭影中间或泛出银光,河边的老树上时有鬼影略过。可除了惊起的夜枭,便再无异样,甚至连枯枝也未落下半根。

高大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只听一声对掌,两个身影难以掩饰地一颤,一东一西骤然落下。只是向西的那人运气不太好,身下便是滚滚波涛。而向东的那人像是看准了机会,竟趁此时一蹬树干,银剑朝着对方飞速略去。

此时高大山护主心切,早已忘记主令。山似的巨身掠着疾风,他飞到河中,浑厚的掌风顺势击出。

“大山住手!”出声的竟是主人。

高大山唯一愣怔,这才发现那银剑不是杀招,而是有意挽鞭救人。可掌风已发,大祸将成,他止不住了。

二少爷…

眼见巨掌就要拍上,凌空一粒灰影,臭味扑面而来。高大山巨掌麻痹落下的瞬间,他还在感叹,竟是一块小小豆干。

虽然并未被击中,可卫长风脚下已有虚滑。高大山半边麻痹,只能救一人。他想也不想,捞回自家主人飞回岸边。

刚及岸,就见一人夹着卫长风点水而至。

“洛四川。”高大风有些惊讶。

卫家的侍从自他开始,名字以顺序排下。

大山,二河,三峰,四川…

虽然有些难听,但却好记,这算是卫家老爷子的恶趣味之一。

“我早就改名了,洛川,不三不四,呸呸,不对,是不是四川!”

果然是四川,向弥补二少爷的寡言一样,他这个侍从向来婆妈。

“连侍从也管不好。”朝卫长风冷哼一声,卫濯风眼神阴冷地扫过迟来的洛十。

“明明就是在关心九师兄,三少你真够别扭的。”洛十也不怕,继续啰嗦道。

“九师兄?”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仅混迹流民,还与下人称兄道弟,卫长风你真是堕落。”

不管堕不堕落,他今晚很开心,至少看到了胞弟隐藏的真情。虽然只是一瞬,可也够他回味一阵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句,彻底粉碎了他涌起的好心情。

“卫长风你听着,我卫濯风誓要夺下盟主之位,重振世缨卫家。再见面,你我一是官,一为匪,我定全力夺你性命!”

夜风有点凉,他咽下喉头的甜腥,眼波不动又变成死鱼。

“好。”他轻轻道。

“大山,我们走。”

那人收掠长鞭,反身离去。

待行远,他才将放任血水溢出唇角。

“九师兄!”洛十急切大吼。

他挥了挥手,撑着身子缓缓走在滩涂上。明月共秋水,一潮胜似一潮地冲击着脚下。河中,小小的豆干随波起伏。

其实三弟从未喜欢过那种臭味吧,只是为他强作喜欢罢了。三弟生来便有世缨卫家的使命感,不像他,不像他…

“老十。”他走在前面默默道。

“怎么了九师兄?”洛川以为他内伤难忍,连忙上前。

谁知他只是指向水中的那个豆干。“赔我一包。”

“…”

无语了片刻,洛十委屈道:“可是,那豆干不是我扔的啊。”

那是谁?

死鱼眼微瞪,扫向四下。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河水击岸的轻声。

半晌,他叹了口气。

“不要告诉家里,特别是老幺。”

“嗯。”

待人渐行渐远,才听树间一声。“要避过九师兄还真难。”

抹抹憋出的冷汗,余秭归和刚刚察觉有人的夜枭对了个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说对吧。”

大眼放空,夜枭不敢叫。

“哎。”长叹一声,秭归跃下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