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姿态与口吻,实在看不出今后会是个枵腹从公的好官。

“大人…”年轻生员叫住,但大人的称谓同僚们显然很不认同。收回想要为她引路的心思,年轻生员退到桌后道:“大明门里有供给朝食的太官署,就在上林苑监的西面。”

“多谢。”

余秭归磊磊谢过,待出吏部,只觉高云淡,所处的皇城仅在方寸之间,着实窄小点。

“这就是你们今后做活的地方,大明门里午门之外,可是五府六部的办公之地,小子们可要瞪大眼好生伺候着。”

“是。”

怯弱而胆小的童声让她有些讶异,余秭归平视望去,只见个蓝衣太监领着群小小太监路走来,每行至座官署前便停下,对着未及他腰腹的娃娃们通教训,然后留下一两人就地打扫。

“你,还有你,留下打扫千步廊,每根柱子每寸地都要打扫干净,要让咱家看到一点灰,哼哼。”

大太监鼻子出气,吓得两个娃娃扑通跪下。

“是,公公。”其中个较为机灵,立马回道。

像是十分满意通威压,大太监心情颇好地转过身,正打算领着剩下的孩子继续前行,就见五步之外站着个人。

咦,女人?官署里怎会有女人?

双眼溜溜转,转到垂在腰间的官印上。

官?女人?难道是那个传的沸沸扬扬,为官员不耻谈及的女盟主?

这些天大明门里都传遍,女子当官,真是大魏开朝百六十余年最大的笑话。而笑话正是季大人闹出来的,如今首辅大人风头正劲,他虽只是个管事太监,也要选边站呢。

想到,他甚至连正眼没瞧下,便打她身前径直走过。

较为机灵的小太监大概从师傅的态度里猜到什么,他站起身只当余秭归是透明人,对着地上久久不起的小同伴道:“你擦地我擦柱子,我从东到西,你从西到东,听见没。”

“嗯。”地上的孩子应着。

“真是,呆里呆气的,别连累我才好。”

看着小太监头也不回地跑向阳光充沛的东头,余秭归收回视线,蹲下身凝向跪在地上的小人。

初见时这孩子倒在泥泞的官道上,那一瞬仿佛看到自己,卑微的渴望至亲的心情,于是收下了一枚铜钱。

方才从群小太监中认出他来,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如今么近距离地看着,原来真的是他啊。

“人都走了。”扶起他瘦弱的身子。

“谢姑姑。”

见他误将自己认成宫女,余秭归也不反驳。

“才进宫的?”轻声问道。

“嗯,月前净的身。”

净身——

余秭归惊痛地看着他。

一个半月前七师兄才将他母子送出直隶,四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什么,竟让个好好的孩子,个好好的孩子…

“身子还好么?”问得有些小心。

“已经尿出来,谢姑姑关心。”小娃娃还不懂大防,照实道。

北地的风很锋利,直割到的心里。

月眸敛又敛,半晌她才将眼中的惊痛藏妥。拿起地上的抹布,浸到冰冷的水里,在小人惊讶的眼神中,余秭归束起袖边,用力地擦拭地面。

“姑姑!这…是我的活。”

“怎么?怕被我抢了差事?”调笑道。

“不…不是…”

“那你在前面洒水,我来擦地。”头也不抬地指挥着。

“还是我来…”

“嗯?”余秭归故作生气地哼声。

“水洒到地上就成冰了…”他小声嗫嚅。

秭归愣。

“姑姑,这是我的活儿。”小小的身子如蜗牛般跪下,他取过另块抹布,努力跟上的身形。

“你叫什么?”秭归故意放慢速度。

“我叫吉祥。”

“吉祥?”

“嗯,刚才那是师兄富贵,都是进宫后师傅给取的,我娘叫我娃子。”

余秭归瞧他眼。“那你娘呢。”

“我娘…死了。”

余秭归虽然猜到,却依旧心痛。

吉祥努力地擦拭着地面,小手小脸,连着双瞳眸都被冻得红通通。

没有再问下去,余秭归低道:“娃子是怎么进宫?”

“我…”想起宫里的规矩,他连忙改口,“吉祥是自卖的。”

“自卖?”

“嗯,正好碰到师傅来买小娃娃,吉祥就卖自己,一个铜板。”

这样的回答是她没想到的。“为什么?”

“因为吉祥想当人上人。”

听到稚嫩的声音出话,她愣住了。

“娘是被人打死的…就因为不下心挡大老爷的道儿,原以为铜板大侠会再来救吉祥一次,他原先救过吉祥救过娘的,可是…可是…”

她没有。

虽然并不是她的错,但却无法直视那双含雾的瞳眸。

“吉祥要当人上人,一定要。”

他狠狠擦地,稚嫩的脸上满是执拗。

“姑姑?”见跪坐在地上动不动,吉祥停下手里的活,“姑姑你怎么了?”

一时不出话,就在这时肚子很应景地叫出声来。

“姑姑没吃午食么?”吉祥很宝贝地自胸口取出个破旧的小荷包,小心翼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放在余秭归的手中,“姑姑吃这个吧,虽然吉祥没有什么好吃的,但这团白面可是娘省下来给吉祥的。”

哪里是白面,分明是…

沐浴后的热气在寒冷的夜里化成缕烟,突兀地缀着冬夜。

余秭归坐在上官府二楼的小窗上,任湿发披肩,举头望月。

“有心事?”

一件大麾覆在的肩上,熟悉而好闻的人味自身后传来。

没有回头,只迎风摊开手。“今天有个孩子告诉我这是白面。”

拿起那个小小的白团,上官看了片刻又放进她的掌心。“是观音土,本是烧瓷的原料,因性粢软,灾年时常被人拿来充饥。”

今日进的是皇城,大明门里将观音土误作白面吞食的孩童——

“是哪个新入宫的小太监把这个送给你的?”

接到她惊诧的眼神,上官微微笑:“荒年取饥馑之良家子为阉人,向来是皇城的规矩,人不到绝境的是断不会选择条路的。”

“用着枣梨汁做成的香炭,将以土为食的百姓推上绝境,原来就是皇城的规矩。”握紧手中的白团,秭归低道。

“这就是官,这就是民。而有怎样的官,便有怎样的皇帝,物以类聚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任他将自己的湿发撩出大麾,秭归偏头看着那团观音土,目光始终不离。

“尝起来很像糯米,就是带了点土腥。”

湿发上的手顿了下,上官徐徐看向眼前人。

“这个很能抵饱的,就是排不出来,很多人熬不住饿便吃,结果肚子越胀越大,最后都死了。如果不是遇到师父和师兄,我大概也会样吧。”

秀眸里藏抹哀伤,仿佛冬夜里的月亮。

“铜板大侠,铜板大侠,原以为自己救了那个孩子,却没想我救得了他一次,却救不第二次。其实握也知道,就算救他第二次又怎样,只要世道不变,就有不及援手的那。可即便明白,心却依旧静不下来。”

看眼被捏得不成形的粘土,上官眼中满是怜惜。“傻瓜。”

“嗯,我是个傻瓜。”头应道。

他该为她终于愿将心事透露给自己而高兴,还是该为她沮丧的心情而叹息?

这样复杂的心思他从未经历过,此时也不打算穷究。

伸手拖住她的腰肢,他将余秭归抱进窗里。

“现在可以做一件事。”凝着她略显苍白的秀颜,上官轻道。

她抬起头,又垂下,脚步微微上前。终于放松抿了许久的唇线,埋首于他的胸前。

“傻瓜。”

将她护在怀里,上官意轻叹着。

第十四章老黄瓜也有水灵时

一夜过去了么?

眼皮轻掀,余秭归悠悠转醒。

窗外未大亮,晦暗不明的寝房里炭火清晰可见,连带着周围的景致都染抹红光

伸个懒腰,只觉全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疲乏。真的好累呢,不知是身体还是其他。

躺在床上她迷迷糊糊地想,记得昨日大明门里遇见故人,那么小的娃子,那样绝望的眼神。

只要想起,无力感便席卷全身。

门轻轻打开,一个年长妇人提着铜壶走进来。

床幔里,支手合眼的身影依稀可见。

“姑娘醒了么?”妇人轻声道。

只听幔中应了声,妇人微微一笑,推开最外的一扇窗。清冷的晨风吹进房里,见余秭归只着单衣地坐起,妇人抖开桌上的女衫为她披上。

“北地的风不比南方,伤人的很,尤其对咱们人。”

看着袭鸦青色曲裾深衣,余秭归微微讶异。“不是我的衣服。”

妇人掩嘴笑开:“冬至小亚年,着新衣祭先人,是家少主特地为姑娘准备的。”

站起身,余秭归任妇人为她着衣。

“有劳玉罗姐。”

不是她由俭入奢易,迷上被人伺候的滋味,而是曲裾是绕襟式样,续衽钩边,一圈一圈的转得头也晕眼也晕,只能乖乖举手,乖乖伸臂,乖乖做个傀儡娃娃。

缠好腰间的织锦,衔以玉璧,玉罗看着眼前的“成品”,难掩惊艳之色。“少主真是好眼光。”

抚着身绣纹深衣,余秭归轻轻头。“子愚挑的衣服向来极好。”

见她不知自身美色,玉罗先是惊讶,复而笑起,然后将洗漱完毕的秭归按在了镜台前。

见她拿出梳头的匣子,余秭归不由头皮发麻,向后退退,眼眸溜溜顾盼。

在这里。

手指刚要碰到惯用的骨簪,就被人啪地拍下。

“玉罗姐…”

“看来真如少主所说,姑娘向来苛待自己啊。”@

玉罗轻轻梳理着她的黑发,唇边似有叹息。“真可惜姑娘生的如此美丽。”

秭归不解地看向镜里,凝视半晌未觉特别。

“玉罗也很美丽。”她轻轻说道。

玉罗一听笑出眼纹。

“像娘亲一样,玉罗一样为我梳辫。”

“姑娘想娘了?”

“嗯。”

“姑娘的娘一定很美。”

“嗯,很美很美。”

看着眼中思念绵长,玉罗的心微地发软,手上的动作也轻柔些。“如今姑娘长成这样,姑娘的娘亲一定欢喜。”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就是做娘的啊,只要自己的孩子健康长大,便无遗憾。”

秭归望向镜里。“玉罗姐也有孩子么?”

“没有。”玉罗笑道,“不过少主和表少爷都是玉罗看着长大的。”

“子愚和萧匡啊。”

“少主慈悲心肠,表少爷心性单纯,底下再没比他们更好的少爷。”

慈悲心肠?心性单纯?

该不该戳破玉罗的美梦,将子愚江湖兴风作浪,萧匡身脂粉出墙的事情说出来。

真是好纠结啊。

“别看上官家现在如此风光,想当年老爷去世的时候,可是墙倒众人推。再加上那时长公主病故,京中再无靠山。少主力撑起家业,与表少爷相依为命,至今想来都很心酸。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也因此,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少主真正上心的。”

柳眉轻蹙,玉罗极认真地看着。

“玉罗这是第一次看少主如此用心待人,还请姑娘不要辜负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