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余秭归郑重颔首,却发现头上沉沉,像压着几斤咸肉。

“玉罗姐,扎个马尾就可以,不用么麻烦。”

谁知只是小小地抗议一下,却遭来更惨无人道的镇压。

“姑娘不要挣扎,凡是我家少主想要的,玉罗都会全力做到!”

想要的?他究竟想要什么啊。

腹诽着,余秭归愤愤地看身侧一眼。

只见上官意眼神贪婪,一瞬不瞬地凝着,好像她才是桌上的鸡汁汤包一般。

“怎么,这里的早餐不合秭归的胃口么?”

语调之诱滑,声音之轻缓,听得她汗毛直竖,夹起汤包就啃。

“好吃么?”

“好吃,好吃。”不敢看他,秭归敷衍着。

“既然好吃,攥着那团土做什么。”掰开她的右手,上官意将观音土收到怀里,“带来全福楼,不是想看你食不知味的。”

黑眸徐徐下移,看了微缩成拳的右手一眼。“非要握住什么的话,不如握住我的手吧。”

反手一扣,上官意硬是撑开她的五指,与自己十指交缠起来。

原来他的手也么凉啊。

余秭归颔首想着,沉厚的号角声自远处传来。

“御驾近。”上官意推开雅间的窗。

“御驾?”

全福楼位于鲜鱼巷与正阳门大街的交汇处,推窗便是宽阔大道,视野极好。

“每年冬至,大魏皇帝都会自正阳门出皇城,去永定门里的圜丘祭祭祖。你看日晌,御驾该从圜丘返回。”上官好心解释道。

怪不得街头巷尾都挤满人,沿街酒楼的窗户应打开,亏她还以为京师人习惯早起,原来是想占个好位子一睹圣颜啊。

只是,黄色的帷幔遮蔽日,银甲长刀的禁军占据主道,除全福楼种四层高楼,般的百姓怕是连御驾的角都难以窥见。

顺着她的目光,上官微微一笑:“秭归是在想,既然什么都看不到,那些人为何还要争相前来,可是?”

秭归颔首。

“‘闻龙鸣,行大运;见龙旗,祖宗幸。’京师百姓对此深信不疑。”看着楼下挤成一团,仍觉得值得的人群,上官徐徐道。

“就算被豺狼虎豹吃得断子绝孙,却仍相信豺狼的主人是好的,虎豹的主子是善的。坏在官,不在皇帝,心心念念还想做奴隶,战战兢兢为子为民。秭归啊,就是百姓。”

闻言,下意识想要握紧那团观音土,却忘掌心是他,能抓牢的也只有他。

“龙旗!”

巷子里不知是谁一喊声,人群骚动起来。

晨光如连街的黄幔般,百余面紫金龙旗映衬其中。旗幡之后有象车七头,巨象身披彩织足有两层楼高,挟车卫士皆紫衫帽子,手持长鞭。猎猎鞭响,混合着鼙鼓响彻在正阳门大街上。

“回避!”

街头巷尾的百姓全都跪地,酒楼的窗子也悉数掩上。

“回避!”

五辂车马,五色介胄,骑马的武士延绵几里,走了好一阵才见礼服正装的百官。

“明明是五品官,却不能随驾祭,觉得遗憾么?”窗后,上官看向。

微地哂:“说来好笑,大明门里与我交流最多的是千步廊的地砖,这个官不做也罢,只是不能让旁人做去。”

拢紧五指,上官将她抓牢。

窗外闪过面斗大的旗帜。

“果然如此。”黑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见她蹙眉看来,上官将窗子的缝隙推得更大。只见巨旗之上绘有山川,祥云之中盘有巨龙。

“只有四爪,为次黄龙旗。”凝着旗面,上官道,“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是君臣的区别。看来此次祭为百官代行,那辆御车是空的。”

空的?

圣德帝好大喜功,极爱大场面。听说久久未决的伐蜀之战,便是源于皇帝的癖好。而今圜丘大礼,却以百官代行,说明什么?

而些长俯不起的京师百姓,又有几个知道,他们跪的是辆空车,跪的是群豺狼。

念念着,俯视街角,忽然一双熟悉的老目撞入眼帘。

“师傅。”

王叔仁微微抬头,前额沾土迹,在畏惧跪伏的百姓中显得格外突兀。

师傅在看龙旗。

还是第一次见到师傅看得如此专注,专注得令她心头一跳,下意识攥紧右手。@

“待会去拜见的师傅吧。”

“可以么?”就怕被人盯梢,连累师傅。

见她又喜又忧,上官的心头难以抑制地发软。“今日冬至,没人会注意。”

他如此保证着,却没想王叔仁的老目同时落入另个人的眼中。

“你家老爷?”

巷子里,王叔仁将十一护在身后,戒备地看向前来送帖的青衣仆人。

“是,我家老爷请道长过府一叙。”说着,双手奉上一张松江五色蜡笺。

王叔仁打开看,额间倏地暴起。

好狰狞啊,定是旧日债主,欠款欠银,否则师傅断不会如此生气。

十一揣测着,眼珠小心翼翼地向帖上的墨字溜去。还没看清,就见名帖啪地被合起。

“带路!”拔脚欲走,王叔仁忽然想起身后的“尾巴”。

老目沉凝片刻,他掏出钱袋递给十一。“方才为师看见阿归正往边走,你在这里等着,若她问起,就为师访友去。你们且去玩儿,晚些时候师傅自会回家。”

当余秭归到时,巷子里只剩下十一。

“师兄,师傅呢?”

“师傅访友去了。”手里捧着钱袋,十一愣愣地看着巷尾。

蛾眉皱,急急欲寻。

“慢着。”上官拉住的手,望向十一,“尊师可是自愿前去?”

“嗯,师傅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又不是被逼迫的那种,而是…而是…”娃娃脸有些苦恼,半晌才恍然道,“对,就像是七师兄和八师兄吵架的那种生气。”

“原来是他。”

“谁?”师兄妹两人看向上官,异口同声道。

“当年敏怀太子有少师少保,文武两位老师。两人虽惺惺相惜,却见面就吵,在当时也算是桩趣闻。”

“那位少师可信么?”还是有担心。

王叔仁之所以留下十一,多少对那位老友还是忌惮的,毕竟十年过去人心变了多少,没有人知道。

上官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只道:“荀少师是们八师兄的祖父。”

秭归还未深究,就听十一好奇道:“哎,那师傅和八师兄的祖父究竟有什么仇啊?”

关于这她也很想知道,毕竟师傅并不是个脾气向来不错,能将他当爆竹的人啊。

两双眼齐齐看向早他们出生许久的某人。

“据是美男子之争。”上官意悠悠道。

哈?

见她难得眼睛脱窗,上官笑得春眸荡漾。“恰似含山流云之态,仿如衔远凌绝之姿,这在两句当年京师是用来形容少师少保美貌的词句,你们不知道么?”

嘴角轻颤,余秭归还未开口,就听十一悲愤大吼。

“骗——人——”

岁月静好,曾记得青葱时候。

前敏怀太子少师——荀禹(字仲华),躺在藤椅里悠悠想到。

突地就听走廊上脚步愤恨,如数十年前的太子府,书房的门被人狠狠拍开。

“荀三粗,你下的好帖!”

荀少师头也不回,轻松躲开软绵绵的击。

“位道长。”仆从显然没见过么暴力的老道,在旁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

“好,们下去吧。”荀少师站起身,很具威严地向后摆摆手。

待下人退离,房中只剩两个老头时,他转过身。

“元…”后面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清矍的面皮难以抑制地抽搐,而后爆出大笑。

“哈哈哈哈——”

院子里,仆从的头被吹歪,架子上的八哥应声落地。

捡起击不中的名帖,王叔仁卯足全力,向着那个笑得鸡皮疙瘩掉满地的老头狠狠二击。

脸部盖着红印,荀少师指着王叔仁又是一阵抽搐。

“说话。”王叔仁鸠占鹊巢地坐在主位上,自顾自地倒杯茶。

“…,你怎么变成这样,报应啊!哈哈哈~”

王叔仁白一眼。“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

荀少师自豪地梳梳自己的美髯,而后鄙夷地看向王叔仁下巴上那稀疏的几根毛。“这就是差距。”

王叔仁鼻子哼。“五大三粗的武把式。”

“嫉妒。”荀少师针见血。

“也不知道谁嫉妒谁。”王叔仁不屑。

“自欺欺人。”荀少师再来。

“哟,你会拽文了。”

绵里藏针,正好戳到荀少师的痛处。

“王元宝,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呼啦上树。年轻时见到那张小白脸就想揍,现在看到这张树皮老脸,老子的拳头又痒起来。”

“武夫,莽汉,君子不屑为伍!”

“君子?少顶着脸皮放屁!外面人不知道,老子还不知道么,你小子贪财、记仇,借个铜板都能记到下辈子!”

“还好刀儿跟着我,要是长在你身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仿若回到当年,太子府里梨花蹁跹,文武麦芒对针尖。

这时候总会出现个青年。

好了好了,两位先生。

丝毫不在意两人的无礼,那人的脸上是毫无芥蒂的微笑。

转眼间梨花已逝,一别经年。

四目相对,那时风华不再,含山衔远垂垂老矣。

“老。”荀少师重重地拍拍他的肩。@

“倒是他从未老过。”王叔仁没有是谁,可荀少师却很明白。

两人默默半晌,荀少师先叹口气。“没想到你还活着。”@

“这话也是我想说的。”

圣德帝即位后,不仅是死了几年的五绝,连荀少师都没逃过朝堂暗箭。夜间,夺去少师、一等爵、震国将军的名号,就此放逐出朝,回家养老。

“老夫原以为,辅佐今上御宇有功,刀儿回京便指日可待,没想到…”荀少师喉头微涩。

“仲华,是我对不起你。”王叔仁低下头。

荀少师摇摇头,伸手指指王叔仁的老目,再指指自己的。“都怪两双老眼,误将毒蛇当成骏马,呕心沥血地调教。。”

“仲华一语中的。”王叔仁亦是苦笑摇头,“当年太子请我教导三皇子,原以为这孩子即是太子最亲近的弟弟,多少沾染太子的仁厚,必不会走偏路的,哪知道…哪知道…哎!”

“我早说过三皇子双目不正,可你不信,什么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若将三皇子教养成才,必能对太子大有助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面对荀少师的指责,王叔仁俯首认罪。

厌烦地将茶倒掉,荀少师轻车熟路地从塌下取出坛酒,人盏斟得满满。

“如今想来三皇子对太子殿下少有兄弟之情,多为嫉恨之意。从五绝的灭门,到将军府的没落,再到先帝政令的废除。元宝也知道,先帝临朝后期,多是太子监国。不论是收留灾民的流民坊,还是收留鳏寡军属的养济堂,亦或是与江湖人和平相处的惯例,这些都是与民休息的仁政啊。结果呢!”荀少师仰头一口喝干,重重落下酒盏。

“全被推翻!什么流民坊如养虎为患,养济堂吃光皇粮,江湖自封盟主有意推翻皇朝,真放他祖宗八代的狗屁!”

“莫要将太子殿下骂进去。”王叔仁瞥他眼。

荀少师梗一下,方又道:“还有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半年伐蜀三年灭狄,都过年了,进川的军队还在山沟里绕着,军饷大把花着。放着两河灾民不管,倒和那个肥头大耳的穆郡王扛上。”

杯中酒一口闷,荀少师痛心疾首地拍着王叔仁的瘦肩。“元宝啊,远走这么多年你不知道,太子殿下监国时留下的底子几乎被先皇败光,剩下的那也在几年被用个底朝天。”

他象征性地将酒盏翻个个儿。

“如今京师就是个空架子,富商们十室九空,抄家的银子三分进皇帝的私房金库,三分进内阁,三分被百官分刮。”荀少师比出小手指,“只有一分进户部。”

“糊涂!”王叔仁愤恨摔盏,“君则怎会容许杀鸡取卵的灭国败招。”

“他?”荀少师嗤笑,“元宝啊,知道着孩子你是中意的,要不然也不会留他在朝然后假死遁走,只是人是会变的。”

“皇帝御宇之时提出三年灭狄,老夫第一个反对,老夫就算是武人,当年也听过你和太子商量的十年之计。知道以今日之大魏,举倾国之力也难灭北狄,不如先与民休息,待十年后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再挥戈向北。只可惜,皇帝憎恨一切与太子有关的人与事,硬将如此良计说成偏安苟合的歪理,并以此罪名将老夫放逐出朝。”

鼻尖满是酒气,荀少师站起身。“其实在老夫提出十年之计前,曾请季君则过府商议。当夜他应承得好好,大殿之上必与老夫合力劝服皇帝,可在嗅出风声后,他却一个字也没说。”

王叔仁颤,杯中酒撒出几分。

“元宝啊,你这个徒弟是个权臣的料却没有直臣的心。如果给他个百废待兴的皇朝让他从头做起,不一定能行,可如今,哼。”荀少师冷哼一声,“碰到更厉害的角色,他怕是自身难保。”

“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