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这都是真的?”萧匡的表情只可以“精彩”形容。

“假的!当然是假的!”两眼一直,老头愤恨了。

“那来的是什么人?”

“是…是…”

透过袖角,见林伯风中凌乱地挤眉弄眼,她完全无视,转了个头看向萧匡:“你放心,有我在,你舅舅就不会出事,待我这就去会会那个浪荡子。”

说着她抬脚就走,任林伯如何唤她,她耳朵合起,自动消音。能让上官家的老仆如此忌讳,宁可由她乱说也不道明的来客。她兀自想着,走过庭除,只觉几道视线狠狠瞪来,原来是那两个赭衣人。她停下脚步,笑笑回视,目光落在两人的腰刀上。

禁刃令下月才开始废除,在此之前能公开佩刀的就只有官了。不可对萧匡言明,又带着两个大内高手,该来的终归来了么。

第二章宜春香质(下)

春光无限好,随园里着着一层浅淡春色。静静走到书房外,余秭归撩开侧间的门帘,径直走到通门边坐下。她拨开竹帘一角,只见上官意面对侧间,坐姿随意带点狂态,他微地勾唇,狭长眼眸淡淡一瞟,讥诮目光一点不漏地落在对面。

“哦?季大人是念及旧情,才暂且放过助纣为虐、搅乱朝纲、谋害先帝、意图倾覆大魏河山的区区在下——我的?”这声完全听不出半分惧意,甚至可以说是轻松讽笑。

闻言,对坐那人冷冷一哼:“上官意,你又何必让本官道明,若不是看在与阿匡的情分上,本官早就让应天府尹锁了你。”

见他发间虽有银丝,可听声又非苍老,好奇那人的长相,余秭归不由将帘子掀大了些,刚探头就对上一双黑瞳。

目光始终凝着她,上官意戏谑一声:“情分?季大人为官向来公正不阿,该心狠时就算是恩师也绝不手软,又何必为了这点情分坏了大人的名声,不如现在就锁了在下吧。”走到那人身侧,上官意两手一摊,看似配合,袖袍却十分精准地挡住她的打量。

可惜,差一点点就能看到了,她沉痛扼腕,就听那人怒道:“上官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上官偏想吃这罚酒呢。”

“你!”那人拍案而起,眼看就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余秭归兴奋睁眸,却见上官意适时偏身,刚好遮住那人的脸庞。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她瞪,他回瞪,直将她瞪回帘里,上官才抹过身,露出那人的真容。

隔着帘,余秭归隐隐看了个大概。面相清矍,有点显老,也不是什么旷世美男啊,怎么子愚防贼似的防她。余秭归正疑着,就见季君则不经意地瞥来,眸间精明,像在时时算计,看得她不由警惕,原来子愚防的不是她啊。好一双上位者的眼睛,她微地警醒,向后挪了挪身。

扫过无人的空帘,季君则敛起眼中的阴冷,复又三月春光,他抬起头,诚挚道:“上官兄,不提你我恩怨,单看这份浩荡皇恩,你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知恩图报?”上官轻笑一声,睨向他:“有求于人还偏假作施恩?季大人你想玩仙人跳,也要看看对象啊。当日我既能离开京城,就算准了会有今天。”俊眉轻扬,他倾身靠近,“怎样大人,差点被人干掉,非但不能报复,还要向仇人低头。这滋味,如何?”

季君则抚案的手隐隐发白,上官意瞟他一眼,嘴角隐约勾起笑来:“新皇登基必大赦天下,逢灾的省份免税免粮,重赋江南减税减负,辅臣大人这大笔一挥虽得了民心,可也要量力而行,国库里还剩多少银钱,五百万还是六百万?可就算顶了天,也断撑不过三月。”

季君则面上一颤,却还能忍。

“四川和关外的军饷都是赊的,今年的春耕又要整治大片涝田,再加上——”上官俊眉一轩,朱唇一挑,“圣德年间的钱制问题。”

这一句让季君则炸了毛。

上官意瞳眸一瞟,绽出诡异的笑:“怎么,大人以为还能瞒住么,随便找出两枚圣德年间和前代所造的铜钱,比一下就知道了。”

帘后,余秭归将荷包里的散钱分作两边,乍看去都是孔方,可细细看来一边要比另一边粗糙许多。拿起成色略差的一枚,她对着光眯眼看去,钱面上四个模糊造印——圣德通宝。

“铜钱以铜铅混制,铜越多则质越精,反之则越次。大魏祖制,铸钱以铜铅对半,元宁年间就算老皇帝再昏庸,也不敢动乱的钱制,没想到在圣德年间打破了。铜三铅七,哼,官家以钱换钱,用铜三换铜五,回炉再造,只要倒手两次次便可赚取一倍。可天下没有一家的买卖,既然官家能以钱换钱,那商户为何不一方炮制?”

闻言她放下手中的铜钱,透帘再看,只见淡淡春光洒下,落入季君则瞪大的眼。

上官轻笑:“辅臣大人讶什么,商人重利、官吏贪钱这是自古的道理,皇帝铸钱底下人能得什么,就算贪点又能多少,不如彼此互利。商人融铜五而造私钱,以私钱缴税赋,只要税官睁只眼闭只眼,便可省下近半银钱。如今连街头小贩都知道宁收一钱银,不要百文钱,大魏钱制崩坏,这已是商户间公开的秘密。”

怪不得,今日那鱼贩情愿贱价,也不愿单卖她一条鱼,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只听帘内切齿道:“上官意,你说这些不怕本官查上官家的税钱么!”

嘴角一弯,上官带抹冷意地笑着:“我既然敢说还怕你查么,季君则,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

“如今大魏都揭不开锅了,就算你知道商户黑吃黑,又能做什么?难道再抄几家巨富?”

季君则攒眉不语。

“其实,钱制不过是冰山一角,大魏缺银啊。钱不值钱,便越显银贵,大魏银矿本就匮乏,加上近年商家怕朝廷再弄出个什么通宝,富户间流行储银,市面上可流通的白银便愈加紧张。若上官猜的不错,此次辅臣大人放下朝中事物,不远万里来到金陵,是来向上官家借银,可对?”

闻言,季君则眉尖难以抑制地一颤,就是不答。

上官意倒也不急,他随意拿了本书,捧卷就读。适时春风几许,拂动他额间黑发,明媚春色落了一地,更显俊容清雅。

这才是旷世美男吧,她微地迷惑了,再偷觑,却被他瞥眼逮个正着。黑瞳亮得可疑,微扬的唇角难掩得意。哼,得意什么,她不过是看了一眼,错把妖孽当天仙罢了。

她很有志气地转眸,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的书册。扫过,再回来。

她呆住了。

这书她明明藏好的,怎么到了他手上,浪荡子和病秀才,个中曲折真是…非常人所能观瞻。

转身背对帘子,她一时气短,可恶的病秀才,看她狂放浪荡子,哼哼,她明的不行还能偷想么。看她猛虎下山,看她猴子偷桃,秀才啊秀才还不求饶!

她正在心中暗自逞凶,就见侧间的门外有道人影。她骤地凝神,屏住呼吸走到门边,出其不意地撩起帘子。

大眼对大眼,萧匡的脸上有些尴尬,可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流连门里,他一瞬不瞬地凝着竹帘,眼中是和煦春风也化不开的郁色。林伯终究拦不住他啊,谁又能拦住?余秭归暗自叹息,闪过身,让他进去。

一室悄然,不同于书房争锋相对的寂静,侧间里静得哀伤,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喜欢能一个人露出如此痛色。既然春已暮,又何必苦苦留春住,这种痛她不懂,可从鸾说这是因为先喜欢的人便输了,不仅输还是绝无翻身机会的一败涂地,所以感情上要做庄家。

“不能起义么?”当时她一问就问倒了阿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与其暗自心伤,不如起义吧!

想到这,余秭归不由热血上头,她一掀帘角,正对与上官的黑眸。

默契啊,陈胜兄!她吴广真是小小感动了,将帘角掀得更开,露出一边痴痴凝望的萧匡。

见状上官微地挑眉,她亦挑眉,正是电光火石,四目相接,他眼角抽抽,终于难以抑制地瞥过眼。不必如此感动吧,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只是起义兄弟的小小对眼啊,看她多有大将风度。

将竹帘细细理好,她坐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不一会,终于有人憋不住了。

“上官意,你赢了。”这声十分不甘,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本官奉新皇旨意,特来向金陵上官家借银。”

矮榻上,某人轻轻翻过一页书,看得是津津有味,好似充耳不闻。

季君则怒道:“上官意,还不接旨!”

黑瞳从纸上淡淡瞟开,上官意徐徐坐起,理顺睡皱春衫。“不借。”

“你想抗旨?”

上官意合起书,意态懒散地瞟他一眼:“辅臣大人大可让顺天府尹来抄上官家,这样天下富户便能看清银子还是藏起来的好啊。”

一针见血,正戳到季君则的痛脚。见他怒极攻心,面色铁青,上官意不由心情大好。“要上官家借银,也不是不可能。”

季君则猛地抬眼。

上官踱步到帘边,袍角刚好遮住帘后的萧匡,然后道:“求人么总要付出点代价,若辅臣大人对我磕三个响头~”

“舅…”不等萧匡出声,余秭归便点住他周身穴道。

“不可能。”季君则断然拒绝。

像在他的意料中,上官意轻轻一笑:“那可难办了。”话虽如此,语中却无半点苦恼之意,他看眼竹帘,目光似能渗进帘里。“方才大人说与阿匡情意深厚?”

他别有意味地沉吟,季君则听了,脸上浮起痛色:“是我对不起阿匡。”

“只是愧疚?”

见上官的脸色有点冷,季君则加重了眼中的暧昧,虽未答可犹豫的面色足让萧匡欣喜,他眼波微微颤着,那般的小心翼翼,像稍不留意这点欢喜便会溢出来似的。看得余秭归微地心酸,不敢瞧他。

“那这点代价对大人来说也不算什么了。”上官意开怀抚掌,“上官向来护短,只要大人与我成为亲戚,万事皆可。”

亲戚?季君则傻眼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官虽不屑酸儒道学,却也明白大人置身官场,不能留人口舌。改天自家人关门办个酒,大人和阿匡就算礼成了,如此甚好!”

上官意兀自说着,就听一声碎瓷,青花笔洗裂了一地。

“士可杀不可辱!”季君则胸口剧烈起伏着。

“辱?”上官眯起眼,“方才让你跪下,你尚且说不出个‘辱’字,与阿匡一起却是辱了?”

“大丈夫岂能为人男妻!”季君则怒道。

上官意步步紧逼:“原来大人在纠结这个,谁夫谁妻是你们之间的事,若阿匡愿意为妻,我也不会拦着。”

“痴心妄想!”季君则受辱似的低吼。

萧匡闭上眼,满心欢喜同那天青色的笔洗一起碎掉。

周遭静静,只听季君则怒极的喘息,他手撑桌案,双眸如剑刺向上官。

俊美的脸皮带点阴冷,上官意徐徐抬眸:“与上官家结亲,和萧匡绝义,选一个,我就借银。”

他一怔,只有片刻。“绝义。”

见季君则眼中还有算计,上官看向竹帘。“你呢?”

“亦同。”竹帘打起,萧匡双目坚定。

“阿匡…怎么会,你不是还没回么?”季君则讶到失态。

萧匡眼不看他,向上官意重重跪下。“往日是外甥无知,连累了舅舅,还请舅舅恕罪。”

上官意欣慰笑开。“醒了就好。”

萧匡郑重叩首,站起身,大步而去。望着那道身影,季君则有些怅然,待收回视线,只见上官意轻弹只见,一张银票轻巧飞下。

他双手一接,一两?“你!”

“怎么,嫌少?可在我看来这价钱还高开了,辅臣大人的‘义’值一两?”上官轻讽挑眉。

季君则双目瞪圆,气得重咳。上官意闭目享受着,待咳声渐止,方才取出一张巨额银票。“我要海运铁券。”

虽是恨极,可银子面前,谁人不低头。

“好。”当朝第一权臣,季君则咬牙道。

当晚,起义成功的陈胜兄倒在矮榻上,又成了病歪歪的上官老爷,可惜吴广弟还不想变回贴身小丫头。

“起来喝汤。”捅捅老爷,吴广弟摸啊摸,咦,那本书给藏哪去了。

“咳…咳…秭归…咳…你在找什么。”

“在找——”回过头,她说不出话了。

老爷半倚榻间,莹莹春眸染抹水光,微一咳嗽,便落下几缕黑发,发梢轻轻掠过他半敞的胸膛,好似骚在她心上。

痒痒的触感,真是十分荡漾啊。

有一瞬间她想要听从余氏家训,推倒再说,可一想到推倒的后果——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秭归,你在念什么?”老爷倾身靠近。

她炸毛似的跳起。“没什么,没什么,我给你盛汤。”

于是,吴广弟变身了。

贴身小丫头吹吹汤,任病弱老爷就着她的手,极慢极慢地喝下。今天有点怪,老爷的目光委实太春天了点,看得她不得不找个安全话题。

“子愚,你不是说要干掉季君则么。”

“我改主意了。”

“哎?”她真真诧异,原以为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上官老爷也要整死某人的。

“就这么干掉他实在太无趣,不如弄得他只剩半条命再松手,就算他权倾朝野又怎样,只要我愿意,季君则一辈子都

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

话题更加不安全,一抹汗,换!

“子愚,我瞧你白天抱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那书看完了么。”

“嗯。”老爷的注意力全在汤上,很好。

“看完了可不能乱放,你放哪了?”

那可是难得合集,快说,放哪了。

心头急切,眼神和缓,她忍啊忍,半晌就听老爷悠悠一声:“忘了。”

“…”

“怎么,秭归想看?”上官老爷十分体贴地问。

“当然不想。”如果有面透心镜,定能看出她此时鲜血直流。

话题割肉,再换!

“白天是你叫林伯拦住萧匡的?”祸水东引,绝对安全。

喝口汤,老爷温顺点头。

“哎,林伯年纪大了,哪里能拦住年轻小伙。”她叹气道。

“年纪虽大可记性却很好啊。”

老爷挑眉,有些不妙。

“浪荡子垂涎病中美色,还带家丁前来骚扰?这桥段听来熟悉,似乎与我白日所读之书如出一辙。”

林伯,你没义气!

不知从哪儿,老爷摸出了那本好书。“《宜春香质》,浪荡子垂涎病秀才,恶家丁逞凶劫美人?”黑瞳危险一眯。“小丫头,想通房了么。”

书卷一扔,老爷“凶狠”扑来,小丫头欲哭无泪。

天塌了,地裂了,病书生变身了,明明她才是那个浪荡子啊,她才是啊!

第三章做人不能余某某(上)

自当朝辅臣撑着病体离开金陵后,某人终于决定不再蜗居。这日,上官老爷撑着双臂,任小丫头为他欢快着衣。

“我今日出门,秭归很高兴?”

这声漫不经心且略带笑意,可她再傻也听得出绝非如此,一抬头,果然那双黑瞳弯弯似刀。

是她太过大意了,就算巴不得他赶快出门,也该等他走了再仰天长笑不是。她沉痛反省,却不急着敛笑,这位老爷太过精明,此时变脸就等于不打自招,她道:“见你身子大好,我自然欣喜非常。”

“欣喜非常么。”

点头,看她的目光多真诚。

上官意慢吞吞地瞟她一眼。“既然秭归这么顾着我的身子,不如一同出门,陪在我身边你该更放心才是。”

真诚抽搐了,飞快眨眼,她道:“今日你出门,我倒是放心的。”

闻言,他挑眉,神色有点不爽。

哎,这人,非要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么,人说伴君如伴虎,她是伴上官如伴小娃娃啊,她暗自一叹。“那日你以白银换海运我就猜到,子愚,你是又挖了个坑等着季君则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