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明白。”上官凝着她,轻轻笑开。

“我明白,季君则自然也明白,他肯答应是实在没办法,谁知道背后会不会也给你下套。”

“这半个月就是给他下套的。”

月眸瞪他。

上官意俯下身,在她的红唇上轻轻一点。“就爱你这般看我。”

她脸一热,故作镇定地为他整装。“既然知道他意图不善,你又不是傻子,这回叫了九个管事回来,出门就是给他下连环套的吧。”

上官哈哈一笑,宽袖一扬将她卷入怀中。她微微仰头,只见他颔首望来,墨色的瞳眸深不见底,如春风里微漾的湖水,他俊容本就清雅,如今更染抹勾魂桃花般的春情。

“秭归,你还让我等多久。”这声音有点轻,有点怨,怨的她差点就要答应了,差点。

来而不往非礼也,余氏老祖宗说过,做人要厚道,别人送你一拳,你就还他十拳。既然上官老爷对她用美男计,那她也不能小气不是。

“子愚。”

春风化雨的一声,美男呆住了。

很好,她眼一眯,踮起脚跟,依葫芦画瓢对着美男的耳根轻轻吹道:“子愚。”

额头青筋暴起,美男狰狞了。

果然人不能不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降妖术。

“怎么了,子愚?”吹啊吹,她继续吹,瞥过他紧攥的双拳,她眯眯眼。“伤口又疼了么?我给你揉揉?”

见他没反对,余秭归微微一笑,小手滑向他的窄腰。透过浓密长睫,她偷偷看去,只见他漆黑的乌瞳透不进半点光,一瞬不瞬地凝来。凝得她眼睫一颤,伸出的爪子见势就是收起。

收?余家人吃什么都不吃亏,就算暂时吃亏也是为了让人吃更大的亏,沦为小丫鬟的几个月,她头悬梁锥刺股,卧薪尝胆,被这人吃尽豆腐,不就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施以小小报复么。既然如此,还收什么收!

指尖充血,摸上他的腰间,十指无力在他的腰上划来划去,书上说这叫酥若无骨,再抬头月眸微微虚起,这叫眼神迷离。依葫芦画瓢,待她画了个十成十却发现不对,美男子变身为虎了。

不仅是虎,还是头刻三横的吃人猛虎,俊美的虎皮隐隐绷着,彷佛她动一下,就会被抽筋去骨,啃得肉渣不剩。

书上明明不是这样说的,明明说是,是…她突然想起后面还没看完,就被这头大老虎私吞了去。

冤孽啊,心中有个小人捶胸顿足。

事到如今,不得不拼!猛虎,猛虎又怎样,毕竟这屋子里懂武的,据说只有她,据说啊,难道他还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么。

将心一横,她身体略略前倾,眼间就要贴上老虎皮,她停住了,豁出去也要回得去才好,这样的距离恰好,恰好。

“子——”

话没说完,腰后就有一把力,狠狠地将她按在怀里。头上的阴影沉沉压来,余秭归一偏头,灼热的唇畔落在她颊边。某人显然不满意了,虎爪沿着纤腰一路滑上,牢牢扣住她的颈脖,薄唇再袭。眼见就要吻上,忽地虎爪被人击中麻穴,再看,怀中已无香影。

看眼空荡荡的怀中,上官意若有所思地望向几步外似在赏花的美人。

真是好春,好景,好险啊,方才虽是背身,她依然能感到那只虎爪的片刻犹豫,其实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只能在虎嘴下挣扎了。还好她赌对了,还好,偷偷拂去手心上的冷汗,她咬牙撑起面上的淡定。

“原来是我小看你了。”

“好说。”她微微偏身,务必做到大家风范。

“秭归已经是大姑娘了啊。”

那是,她心中骄傲,想学人睥睨,转眼却见他目光偏下,似笑非笑地盯着…

她一缩胸,狠狠瞪他。

上官意犹未尽地移开眼:“这么久了,秭归还没习惯么?”

“习惯什么?”她下意识反问。

“习惯我的人,我的吻,还有——我的身。”

他说得理所应当,她听了娇躯一震。

“秭归啊秭归,只是说说你就红成果子,洞房花烛夜岂不是要熟透了。”

“你…你…”妖孽啊,她凌乱了。

“你道,我什么时候吃下这颗果子好?”

她眼眸一颤,看向他。风起微澜,漾出一室涟漪,可谁是波心,谁又粼粼,既然分不清,又何必分清。

“子愚,这些年你知我怜我,余秭归不是傻瓜,更不木讷,我谢你。”

“你若有心,就该知道我要的不是一个谢字。”黑瞳凝着她,片刻不离。

“哎,我知道,知道的。子愚,你曾说过这条路不论是谁拉着谁,只要一起走就好。”

“秭归,我虽不介意一直拉着你,可你也要使点力。”目波不移,他暗示道。

“嗯,嗯,我有用力,很用力。”她支支吾吾地偏过身,让人看不清表情。

上官眉心微攒,抢在她假意赏花前,在窗前站定,许是动作偏快,一物自他袖中滑出。

“哎,扇子!”金陵商户偏爱风雅,扇子的正面常画山水,取义风生水起,和气生财。

窗外一池碧水,扇身打过窗棱,她眼疾手快,赶在落水前攥住扇边。轻微纸响,扇面展开,画中一个美人。

略长的眉眼如秋水般一纵抹开,彷佛稍一流转,便令人心驰荡漾。碧波剪影,倒映的一双眸似由画中来,恁谁看了,都不禁赞一声好画功。

眼睁睁地看着扇面自下而上,被人一折一折徐徐合起,而后她滞在扇边的手亦被人握住。

“都是我的。”耳边轻轻一声。

她脸微红,随后直起身,望向那双似会说话的黑瞳。

到底是看完全本的,终究比她高段啊,余秭归微微一叹,道:“三年前是你走在前面,而如今。”她看眼被攥紧的左手,“如今你我并肩。”

攥着她的手微地一松,又瞬间拢紧。她心头微疑,再抬头,只见如人间三月,漫天桃花在他眼中烂然成锦。

他开怀大笑,眉眼飞飞带点轻狂,毫不掩饰心中欢喜。“你何时追上来的?”他问。

上官老爷见好就收,莫要得意。

“你我并肩啊,你爱惨我了是不是。”

是谁先走在前面啊,爱惨…她抖了抖。

“秭归啊秭归,我就爱你这般老实,老实得我真想咬一口。”

于是,老虎张嘴了。

她摸着脸上浅浅的牙印,怒指。“你…你…”

老虎轻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余秭归一颤,明明是她占据了先机,怎么就被反转了,不行,再这样下去,她迟早骨头不剩。心中小人冷水淋身,头砸板砖,她陡然清醒。

手指放下,她含笑:“就现在这样并肩走着,挺好。”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老虎警觉了。“秭归的意思是?”

“我要想想。”

“想想?”老虎眯眼。

“嗯,想想,想想今后的路,想想此后的人生,真要细细思量。”

没错,她就是拿乔了。

就这样被压制住,她还是不是余家人,以后还怎么在江湖混,更何况这位老爷说她老实,可自己却不老实。据说啊据说,那个风传江湖已久,害她一时不察沦为小丫头的“据说”啊。

想到这,她对上那双虎目,黑瞳深幽,如临深渊,退一步就落入虎口,此生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她硬着头皮,目光迎上。如此,久久,直到——

“少主,该出门了。”帘外一声。

她在心中直点头,老虎,该巡山了,光盯着她多没意思。

“少主?”

有人叫你,她以眼神暗示。

蓦地上官一笑,指腹滑过画扇,温柔中透着几分异样。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慢慢想,多久我都等。”说完,掀帘离去。

她愣了好久,久到微微不信,半晌冷汗滑下,她才明白这叫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毛骨悚然啊!

此人向来说一套做一套,嘴上服软,内心坚硬,这回他答应的这么快,肯定有诈,肯定。她大胆笃定,小心求证,此后——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波澜不惊。

第三天,春和景明。

第四天,第五天…

然后她想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虎来了,咳,老虎最近忙着收拾季君则,没空对她下爪。好啊,非常好,趁着空她要滋润滋润,不然哪天老虎扑来,她拿什么反击。

见四下无人,她打开藏书宝盒,最上正大光明地放着《侠客游记》,如此就算上官老爷看了也不会起疑吧。月牙眼笑眯眯,拿开粉饰太平的余氏宝典,瞳眸变成了满月型。

《玉簪记》,《风筝误》、《西厢记》?婚前痴男怨女,婚后琴瑟和鸣,翻翻几页,全是这些,她的口味何时如此寡淡,她明明喜欢那种惊世骇俗、愤世嫉俗、个性十足的话本啊,怎么变成了这些?

阴谋,绝对是阴谋,想从思想上彻底推倒她的阴谋!

她颤抖了,倏地起身向外走去。出门不久就碰上林伯和几个伙计,手中大包小包,红艳艳的很是扎眼。

“少夫人,您这是上哪儿啊。”林伯道。

“去买书。”刚要擦肩而过,她忽然看向其中一人怀中,伙计脸色微变,连忙用衣袖遮住露出的物什。

“龙凤喜烛?怎么,府里要办喜事了?”她道。

伙计们协同一致,齐齐看向林伯。

“回少夫人的话,可不就是表少爷和从姑娘的喜事。”老头挺身而出。

“哦,这两人都进展到这步了?”

“表少爷借酒消愁的几日,从姑娘日日作陪,大魏人最重名节二字,哪有男女朝夕相对却不成婚的道理,即便江湖人也不能例外啊,少夫人,您说可对?”老目别有意味地盯着她。

“林伯你是九大管事之一吧。”

似没想到她会扯到这里,老头一愣。“是,林城一直在顺天府为少主打下手。”

难怪萧匡说子愚手下九大管事,各个都是老奸巨猾、火眼金睛的千年狐狸,原来如此。

“既然他们好事将近,那我可要向阿鸾道贺,见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余秭归作势要走,却不见林伯拦她,难道是真的?

“少夫人。”林伯唤道。

来了来了,心虚了不是,笑眯眯,她退后两步,

“麻烦少夫人顺道将这个带给从姑娘。”自腰间取下一物,林伯交到她手中。

“这是?”

“这是表少爷的私房钥匙。”

原来是真的,萧匡和从鸾好事将成了,她不由为他俩高兴。“好,我一定交给她。”

将钥匙妥帖收好,余秭归刚举步,就听对街巷中一记泼辣女声。

“做人不能余某某,徐三娘,拿命来!”

砸锅砸铁,骂声嘹亮,她本不想听的,只是不时冒出的那句话着实勾起了三年前,那段不太美好的回忆。余某某啊,她叹,回身问道:“这余某某是谁?”

看来的目光有些诡异。

“你们瞧什么,我没认为这个余某某是我,好奇,只是好奇。”她反复强调。

林伯咳了声。

“那个…”有个伙计支支吾吾地开口,“对骂的两人是南京城有名的泼妇,前两天打马吊其中一人输了几两银子,至今没还,结果另一个就上门骂了三天。”

这时又一声:“做人不能余某某,快还银子!”

哦,看来这余某某是出了名的老赖啊,不然这两个泼妇也不会拿他来对骂。这个余某某绝对不是她,一来她不欠人银子,二来她不会打马吊,放心了,她放心了。

想到这儿,她眉眼舒开:“你们忙,你们忙,我去去就回。”

看着她渐远,林城这才拭去盗出的冷汗。

“还好被少主料中了。”老头长舒一口气,而后瞪向几个呆愣的伙计。

“你,你,你,还有你,差点就坏了大事,今后看到少夫人绕道走,听到了么?!”

第四章做人不能余某某(下)

出了上官府,不多时便至保泰街。因国子监坐落此地,故而街道两旁多是书肆笔铺,墨香文台,石泓砚斋,单看匾额便觉雅极。真是文采三吴地,风流帝王州。

余秭归熟门熟路地走过几家宝号,拐进略显清冷的小巷。彼时正值日中,本是春困袭来的好时候,可饭铺里几个学子一手托书,到嘴的白饭停在空中,脸颊染抹潮红。

“真是斯文委地,做人不能余某某!”一人愤而拍案,其他几人皆叹,不谋而合,再翻一页。

斯文委地,原来这个余某某是个爱打马吊欠钱不还的读书人啊,真是老少皆宜,男女通用,这余某某是个人才。月牙眼眯啊眯,试图看清让国子监才子都爱不释手的书名,忽地对上一名学子的眼睛。

腾地一下,那人脸爆红,红得让她想到上官老爷说的红果子,方才她也是这般,实在是太没气势太丢脸了。

“这…这位姑娘有…有事么?”红脸学子道。

还好她不是结巴,不然,一颗结巴的红果子,上官老爷岂不要笑死,她暗自宽慰。“请问公子,这附近的采菊书铺搬到哪里去了,只是几日未来,怎地就成了饭铺?”

“采菊书铺?”学子奇怪地打量她一眼。

“不是这个名么,我家老爷明明说是啊。”眼儿眨眨,十分无辜。

“原来是你家老爷,在下就说姑娘怎么会看那种书。”学子稍稍松了松手中的书,封皮上隐隐露出两字——闻录。

难道是《国子监闻录》?

“姑娘,姑娘。”

她回过神。

“这采菊书铺姑娘莫要找了,若你家老爷要看,就去街口的孔孟宝斋买几套经史子集吧,俗话说读圣贤书…”

“有劳公子。”

她转身就逃,这人根本就是个小老头吧,经史子集,她还不如回去看《玉簪记》。埋着头,她一路狂奔,待到巷尾突然听道。

“姑娘在找采菊书铺?”

脚步一滞,她看向巷里,只见说话那人逆光站着,娇小的身子背着个大书箱,活像一只胖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