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她不太确定地开口。

闻言,男装小老板一瘪嘴,委屈似的嚎啕大哭:“陈姑娘,我好苦啊!”

“我不姓陈。”看着衣袖上渐渐泛滥的水渍,余秭归冷静道。

“哎?”短暂停顿,泪水复又溃堤,“李姑娘,我好苦啊!”

“我也不姓李。”

“那…那是王,不不,刘?还是杨?”

余秭归看着兀自回忆且装熟的小老板,望天一叹:“先不管我姓什么,小老板你怎么沦落至此,采菊书铺呢?”

“呜…铺子被为富不仁的奸商给收了。”

“奸商?”

“就是那个卑鄙无耻、龌龊下流、满屋子钱臭的上官府!”小老板变成蜗牛型的爆竹,“我原本跟纸坊和制版局说好了赊账,可五天前两家突然联手逼债,连房东也将门面转租给一个饭铺,后来我才知道这背后黑手是上官府!”

一切始于五天前啊,她有些明白了。

“孙姑娘是在纳闷金陵巨富为何偏偏针对我这个小小书铺?最初我也纳闷,后来便想通了,其实很简单。”

不会吧,小老板知道了她才是罪魁祸首?余秭归瞪大眼,只见蜗牛挺胸,竖出两指。

“嫉妒。”

“哈?”

“定是满口铜臭的不良奸商嫉妒我菊门笑笑生的满袖书香、文人风骨,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不过孙姑娘请放心,笑笑生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

“小老板就是笑笑生啊。”以前去采菊书铺,她总是纳闷,怎么水平掉尾的书却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原来如此。

“正是,正是。”蜗牛自得一笑,突然严肃道,“还请孙姑娘为笑笑生保守秘密,笑笑生可不想像卫玠一样,走在路上被拥趸们看死了,现在的姑娘都太很热情了,热情得我不得不低调。”

她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原来爱看小老板书的都是姑娘。”

“可不是,来买书的不是闺阁少女就是深宅怨妇,大魏的女人被圈久了,只能借由话本凌虐男人。啊,我懂了!”小老板一击掌,像是恍然大悟,“说不定那个不良奸商就是被自家女人凌虐了,这才封了我的铺子!”

余秭归一抖,故作好奇地看向方方蜗牛壳。“小老板的书箱里有什么好书?”

“嘿嘿,周姑娘你可有福了。”放下身后的移动小书铺,小老板神神秘秘地取出一本手抄本,“这是小生结合了坊间传说和现实经历,刳肝为纸,沥血成书,不眠不休最终写成的最新力作。”

“《做人不能余某某之龙阳逸史》?”

“怎样,这个余某某正是时下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接过书,余秭归翻了两页,输钱不认、有辱斯文、声色犬马、强上书生,最重要的是,这个余某某是男人,她放心了,彻底放心了,只是有一点不好。

“这个病书生怎么姓上官?”

“书以寄情,多半承载了笔者的小小愿望,姓上官的被人折腾来凌虐去,嘿嘿。”

见小老板快活地做起白日梦,她闭口不语,又看了几页,半晌含蓄道:“病书生和浪荡子,似乎有点熟悉。”

“林姑娘说我模仿?”小老板变脸了。

她连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

“头儿,在这里!”长长的巷头闪出两个官差。

“竟然勾结了金吾卫,是想赶尽杀绝么!”小老板暗骂一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抄本,手忙脚乱地收拾书箱,“完了,怎么扣不上,姓上官的,我咒你生儿子没屁眼!”

“不太好吧。”她道,只生女儿,难度也太大了。

“对对,要有风格,风格,姓上官的,我咒你天天被爆菊!”

“…”

说话间,几个金吾卫挤进巷里。也不顾扣不扣的上,背起书箱,胖蜗牛转身就跑。

“快,快,别让那丫头跑了。”

“老娘是男人,不是丫头!”

“还嘴硬,王汉马朝,张虎赵龙,今日定要抓到这个丫头!”

“是!”

齐齐吼声震得蜗牛一跳。

“英雄给条出路,做人不能余某某啊!”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

只是此时在她的眼中,这朵云彩狗牙尖了点,头大了点,身壮了点,最最碍眼的是额上多了三横。可就算是噬人猛虎又怎样,书无好书又怎样,生死如浮云,素交山不移,她还有个过命交情的至交好友。

抱着刚买的烧春,余秭归走进南山分院。门上旗幡招摇,几个晃眼大字——丙酉年初刊首发。

院中一色新书整齐摆放着,等待结账的人从门里排到门外,真是盛况空前。余秭归随手拿起一本《江湖逸闻录》,宝蓝色的封皮有些眼熟,打开书首页照例为南山老亲笔,写的是年前北狄之事,让人不得不叹丛鸾笔力之深厚,用字之精妙,既让人身临其境,又隐去了绝密事宜,最重要的是此行几人的真名全以某某代替,就算是北狄人有心报复也难以下手,实在是高!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十分不幸地与那个无恶不作的大红人重名了,在心中小小的叹息了下,刚要翻页,页边就被一个莹白指尖按住。

“这么小气,没付银子就只给看一页?”她抬起头,打趣道。

“不是我小气,这整屋子的书都要发往邻县的,可不能耽误。”从鸾顺手合起她手中的逸闻录,生怕不平似的压了压页边,墨字丁点不露,而后面色微厉看向分院山长,“还不搬书,要是到晚了,坏了南山院的声誉可如何是好。”

“是,是。”山长应诺着,转身对客人道,“新刊告罄,还请各位改日再来。”

堂中登时乱成一团,余秭归抱起那坛烧春,跟着丛鸾走进后院茶室。春光暖暖让人微醉,她掩了个哈欠,刚要坐下,就见丛鸾一踢圆凳,将自己的那个换给了她。

“这凳子沾了水,你坐我的。”怕她反悔似的,从鸾瞬间坐定。

“有水也不擦擦。”余秭归白她一眼。

“没事没事,今日你倒有空找我喝酒了。”从鸾打开酒坛,凑近一闻,“冶城烧春!怎么这么大方?”

“你一辈子就嫁那么一次,我能不大方?”余秭归眯眼看去,见丛鸾脸上飞抹红云,面容并无不妥,她终于放心了。“原来是真的,我还当林伯骗我。”

“骗你?”

“哎,最近子愚逼得有点紧,我有些草木皆兵,对了,林伯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萧匡的私房钥匙。”

从鸾双手接过。“原来如此…”

“是啊,是啊,可不就是这样,进门前就放心把表少爷交给你,上官府上上下下对你十分满意呢。”

从鸾一笑:“那你呢,对上官满意么?”

月眸弯弯,神色变幻。“满意,满意得不得了。”

“既然满意,何不成亲?”

“成亲?”她一脸奇怪地看向从鸾,“你不是说子愚太过嚣张,让我先灭灭他的气焰么?”

从鸾一怔,脸随即又红:“那是…如今我想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还分什么前后左右,而且你早点嫁进来,我们也好做伴啊。”

她扑哧一笑:“一口一个嫁进来,好像你已经嫁了似的,这么迫不及待?来来来小媳妇,与我对饮一杯。”

刚要往茶盏里倒酒,酒坛就被从鸾扣住。“来人,去山长那把碧云杯拿来,我要同余盟主对饮。”

乌眸动也不动,余秭归似笑非笑。“用茶盏就好,拿什么碧玉杯。”

“烧春梨花白,当以碧玉杯,今天你可要听我的。”从鸾嗔她一眼,余秭归徐徐将手撤回。

“好,客随主便。”

香醪潋滟,衍着微雨似的青色,一杯,又一杯。

“阿鸾,我有个问题始终没想通,萧匡是遗腹子吧。”

“他没出生爹爹就病逝了,刚出生娘亲又难产而死,小小的阿匡真是可怜。”

“可怜,真是可怜,那他的武功是谁教的?”

“…”

“是我眼晕,还是真的,阿鸾你怎么一脸‘我好想说却不能说’的表情。”

“是你眼晕,阿匡的师傅是谁我哪儿知道,你忘了,他的秘密我从不窥探的,来来来,喝!”

一杯,一杯,又一杯。

“阿鸾,你晃什么,是不是坐着不舒服,要不要和我换个凳子?”

“是你在晃。”

“我?”她有些大舌头。

“阿归你醉了。”

“胡说,我自幼千杯不醉,满上!”

一杯,一杯…两眼通红,喝醉的大兔子噗通倒下。

“阿归。”从鸾戳戳软绵绵的兔子,“阿归?”

“山老。”门外有人道。

“进来吧。”

“余盟主睡着了?”

“嗯,江湖经验毕竟浅薄了点。”丛鸾揉了揉额角,看向醉兔脚下的一滩水渍,“她虽然想到以真气逼酒,却没想到杯上有药。山长师兄,我不过提到碧玉杯,你就想到了‘七樽醉’,做的好。”

“不不,都是山老料事如神,我怎敢居功。”

丛鸾微地苦笑:“哪里是我料事如神,若不是上官意提前打了招呼,说只要看到这把钥匙,不论阿归说什么都不要惊讶,恐怕我早就露出马脚了。阿归,你…你别怨我。”

“山老不必愧疚,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助人姻缘,也是为自己的姻缘。”

“嗯。”丛鸾握紧手中的钥匙,“对了,通知上官意了么。”

“通知了,上官府的人应该快到了。”

“那就好。”丛鸾站起身,拿起凳子上她捂了许久的宝蓝书册,“方才若不是我急智,就死定了,请山长师兄你务必提醒所有门人,只要看见余盟主,就马上收书。”

“是。”

“师兄还有问题么?”

“关于这期新刊…”

“师兄但说无妨。”

“山老笔下只有真实,这点不会有假,只是金陵分院上下一致好奇,这个余某某真在关外强了上官公子?”

目光不及处,某只兔子隐隐一抽。

“没错,白桦林惨剧乃丛鸾亲眼所见,个中详情请山长师兄从第二页开始细读新刊,不但有精彩实录,更有旁征博引。青城派的甄女侠、泰山派的贾前辈、血刀门的胡门主,还有丐帮的严长老都亲睹在南下金陵的途中,余某某趁上官公子受伤疲弱之际,对其上下其手,极尽不道德之能事。上官公子非但不怪罪,每每被人问起,总为她辩解,而余某某则鲜廉寡耻,吃完不认。真是见者心酸,闻着流泪,于是乎便有人发出了‘嫁人当嫁上官意,做人不能余某某’的悲怆感慨。”

兔子皮下青筋跳动。

“师妹,那些人证可信么?”

“可信,那几个人赌咒发誓,若是有半句虚言,连曾曾曾孙都没…咳那啥了。”

“这么毒!”

“嗯,师兄你要记得告诉分院门人,记史就是记真实,就算这真实超跃了常识,也要对得起良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山老你怎么了。”

“我有点晕。”

“难道是喝醉了?”

“胡说,我自幼千杯不醉…咦,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在哪儿…在…”

“山老,山老?难道我真是老牛命,罢了罢了,先把山老扶回房,至于这个…太过危险,就等上官家的人来接手吧。”

茶室的门轻轻合上,半晌,一只青面獠牙的兔子翻身坐起。

“七樽醉。”衣袖一闪,左右的玉杯瞬间交换,若不是一个酒深一个酒浅,恁是春光如许也瞧不出半分痕迹。

过命交情又怎样,还不是重色轻友,至于那个心肠好到天下人为他抱屈的上官公子…先是断她左手,再是除她右臂,做人不能余某某?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一颗红心裂成了两半,冤兔子悲愤下山,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春风一阵吹来了七个胡萝卜仙。

“老幺,你怎么在这儿?”

第五章叵测兄妹(上)

三月二十七,清凉山下,上官府。

正中一个斗大的“喜”字,赤色的龙凤烛赫赫燃着,高堂上但坐一人,便是传说中不知是大喜还是大悲,即将委身于现任武林盟主余氏女银魔的白玉公子,只是他怎么一身玉色长袍,面容也无半点喜气。难道他是想以衣明志,打死也不愿入洞房么?

美其名曰前来观礼,实际是幸灾乐祸的江湖人正疑着,就听喜倌一声唱和:“余盟主到!天龙门王掌门到!”

来了来了,女银魔来抢亲了!

大眼小眼齐齐瞪圆,直至众望所归的那道身影自正门招摇而入时,瞬间傻掉。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棣花开照眼明,却不及这人的十分之一。精致绣纹勾勒出优美腰线,款款深衣衬得一张芙蓉面,这就是传说中传说中身高九尺、孔武有力的女银魔?某人的命是不是太好了点。

上官公子,你矫情个屁啊!

嫉妒的眼刀咻咻乱飞,上官视若无睹,黑瞳微厉紧盯来人美丽到耀目的雅致妆容:“秭归今日真是用心。”

“子愚也觉得不错?看来七师兄的眼光真是名不虚传。”说着,余秭归看向身后衣着环佩精致到天人共愤的骚包男。

容七瞥她一眼,扇面轻展,掩住得意到变形的嘴角。“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别忘了你今天的职责所在。”

职责,上官意心头隐隐有变。

余秭归对他苦恼一笑:“这身衣服是容氏成衣铺的新衫,师兄让我穿来到喜宴上招摇一二,要抢了上官织坊的风头,子愚不会怪我吧。”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上官意移开视线,眼刀一递扫向身侧。“以美色为饵,容老板就这点本事?”

这简直就是绵里针、笑里刀的最高境界,若换在以往他宁愿得罪奸诈狡猾的老六也不愿得罪上官意,可如今有老幺在手,他还怕什么。

容冶愉快摇扇,唇角的弧度几乎上了天。“你管我什么本事,老幺是天龙门的老幺,莫说这点美色,就算做师兄的让她马上嫁人,她也只能乖乖听话,是不是啊,老幺。”

不等余秭归作答,就听上官意轻嗤一声,心动不如行动,伸手就要握住她的细腕,突地人影闪过,指尖下是略微黝黑的肌肤。上官徐徐抬眸,正对一双无波无浪,让人看了就想睡的死鱼眼。

“授受不清。”以身代妹的卫九平平道。

再看去,伊人如蝶,跟在王叔仁身后,翩翩没入宾客里。

“哼。”上官甩开卫九的黑腕,厉眸一横剜过挡在他身前的天龙门六壮士,最终定在当中看似良善实为匪首的病书生。“昨日偷偷截住秭归,不让她回到上官府,今日又借新衫之名,放她入‘狼群’,这就是你们师兄弟间的情谊?”他道。

“不怪上官公子有此误会,我们和老幺的情谊又岂是外人能明白的。”傅六温文一笑,看向被频频介绍给江湖贵公子的自家师妹,“老幺正值花一般的年纪,与其让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不如多认识点人,细细挑。”

尾音如钩,钩进心窝。

上官俊眸冷沉:“傅长虞,你当真与我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