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敌?”傅六撤回远望的视线,淡色的瞳仁有些许困惑,“这不过做师兄的小小心意,又谈何为敌。”

上官面色微青,就听门外爆竹作响,喜乐如期而至。一声“新人到”,春风吹来绚烂的红,新郎风流如画,手牵红绸领着新妇跨进正门。

众人皆异,瞪向红袍郎君。“祁阳公子?”“怎么是他!”嗡嗡的议论充斥大堂,忽有人道:“新娘是谁?”

一针见血,众目一致看向新郎身后。

嫁衣是寸点寸金的南京云锦,按理说应是无比华丽,只是颇有些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的怪异,究竟是哪点不对?大侠们纷纷怀疑起自己的观察力。

这时就见新娘足下一软,露出身后托她向前的喜娘。怪不得让人觉得不对,原是新娘软如人偶,短短的一段路硬是走成了八字形,谁啊这是。

“南山院没有半途而废的弟子,山老,振作!就差几步了!”扮作喜娘的文山长力挺娇软新娘。

“山老你看旁边,这个红艳俏郎君是谁?”喜娘之二,第六室室长掀开盖头一角。

颤颤巍巍,丛鸾抬起头,迷蒙的杏眼看向身边良人,微卷的鬓发当风舞着,红衣果然很适合他,她如是想着,难以抑制地打了个酒嗝:“呃…阿匡啊…”脑袋还不清醒,她傻乎乎地笑开,一把扯掉蒙脸的红盖。

周围像是炸开了锅,不时有人惊呼“山老”“南山老”,她全然不顾。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这是我的梦。”她小声咕哝着,折起两人间的红绸,如偷腥的猫,慢慢靠近她肖想了二十年的“肥鱼”。越近就越觉心跳如鼓,此情此景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如此好梦真该多做几次。”她道,看着那人微微俯身,眼角眉梢藏不住怜爱,是梦吧,只有梦里阿匡才会这样看着她。

乍暖还寒的心情在胸口流溢,她笑着笑着流出泪来。眼前渐渐不清,像是要回到混沌的梦境,忽地如清风一许,眼角的湿润被人抹去。她和他如此之近,近得她甚至能感受到微卷发丝掠过脸颊的轻轻。

“阿鸾,这不是梦,我来娶你了。这些年我都明白,只是醒了也当是醉,你的好我全记在心里。”

“骗人。”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哽咽道,“这是梦吧,是梦,真正的阿匡只把我当知己,知己…”

“知己一般的夫妻,不好么。”

她愣住,见他眼中比以往都有清明。

“阿鸾你也知道我曾有心魔,爱人蚀骨的滋味我现下给不了你,知己一般的夫妻,这样的我你还肯要么。”萧匡说得小心翼翼,眼中映着一个花了脸的新娘。

“好…好…”她哭了笑,笑了哭,“以前我最讨厌看你故作风流,沾花惹草,以后你要再敢那样…”

“你就打断我的腿吧。”

列位大侠眼不带眨,看着戏剧性的一幕,早就把女银魔强抢白玉公子的桥段抛到九霄云外,只除了一人。

“知己般的夫妻?真是情深意长,只是昨日若不是我们来得及时,赶在贵府之前找到老幺,如今醉醺醺穿红裙作花嫁的又是谁呢。”瞥眼面色不豫的上官,傅咸轻笑,“‘摽有梅,顷筐墍之,仲春之际,金陵上官府,大喜’,这是附在《逸闻录》新刊后的请帖,我想如果一开始就是祁阳公子举案齐眉的好事,落款的应该不是上官二字吧。”

上官眼一眯,讽道:“忧怀天下的傅长虞也会看江湖闲书?”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天下即为江湖,江湖也为天下,这湖中妖物众多,岂一个‘闲’字可以泛舟。”

“五石之瓠,怪力乱神,傅兄对《庄子》真是倒背如流。”

“上官兄真不了解我啊,比起庄周在下更是熟读孔孟之道,孟子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如何?”无视上官喷火的双眼,傅咸自问自答,“‘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啊,对于弃会元之名如草履的上官兄来说,又岂会不知?这等有违伦理道义、诱拐良家闺女的无耻行径,我想上官兄是断不会做的。”

看着杀得兴起,完全不给上官留有余地的自家师兄,洛十叹了口气:“最疼老幺的就是六哥,这回上官公子惨了。”

容七递了个你真笨的眼色。“你当老六是在为老幺不平?”

“咦?不是么?”洛十讶异了。

“是私仇。”死鱼眼归死鱼眼,卫九向来一语中的。

“当然是私仇。”容七优雅扇风,“五绝山被焚的那年会试,你当是谁抢了老六的风头。”

荀八骤地抚掌:“老子想起来了!毕生耻辱的第二!老六为这个笑了三天。”

“笑了三天,那六哥也没不高兴啊。”

四个大掌齐齐拍向缺心眼的十一。

“你小时候被邻居小娃欺负时,他是什么表情。”

六哥在笑。

“老八带着老九老十和人打群架的时候呢。”

六哥在笑。

“五年前,我们几个撇下六哥集体逃家的时候。”

六哥还是在笑。

想到过往几人的悲惨下场,十一突然觉得上官公子好可怜,六哥可是足足笑了三天啊。

“十一,你长点脑子好不好,要是六哥已经阴了上官,现在他又何至于如此激动,简直是爽到抽风。”

“哎?”闻言,十一眨眼看去,只见傅六苍白的脸颊染抹红云,淡色的眸子隐隐闪光,彷佛比吃了补药还要精神。

“所以说,老六之阴险狡诈绝非为了老幺。”骚包男盖棺定论。

“私怨。”死鱼眼总结陈词。

第六章叵测兄妹

江湖人最爱喜宴,一来可以白吃,二来可以听床。放眼武林,既能供得起千人吃得流水席,又能保证自家房顶坚固到百人藏身梁不断的富贵人家,除了三年前玉剑山庄,就只剩金陵上官府了。

真是江湖一夜听风雨,何时才能吃一席,关键不是拜堂,是后续。

媒人刚道:“新郎新娘入洞房,请各位…”刚说到“入”,还没提到“席”字,就见侠客侠女已然落座,速度之快又不见两人一座的窘况,显然是事先早有商量。无怪乎三年前玉剑公子与柳无双行礼时,师傅忙着跟人眉来眼去,原以为师傅动了春心,却没想是与众位大侠讨论座次。

真是江湖处处有玄机,活到老学到老。

“在想什么。”身后含笑一声,回头一看正是上官意。

是子愚太勇,还是师兄们不堪一击,怎么瞬间就不见了“铜墙铁壁”。

余秭归黛眉一舒,如远岫出云缓缓展开,她道:“我在想三年前你风光走进玉剑山庄,人人称你一声上官公子,真让人艳羡。”

“秭归是在嫉妒?”上官听出味儿。

“当然嫉妒。”他不过是意思意思就被人捧上天,哪像她被冠以银魔恶名,今日虽也是正门而入,却频遭江湖女侠的白眼。

“秭归若想,尽可以无上风光。”

低低一声还在耳边,她看向上官,只见黑瞳里桃花蘸水开,带抹三春色泽:“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秭归踏云锦而入上官府,足以让天下艳羡。”他诱滑说着,毫不避嫌地拦住余秭归,将她带向唯一空着的主家席。

眼见就要落座,忽地腰上狼爪被人拍开,黑瞳一眯,他缓缓转头。

“上官兄,贵府的下人真会指鹿为马,硬将茅房当成了喜堂,难道是想给我们天龙门另开小灶,到后院吃饭不成。”皮笑肉不笑,傅六硬生生插在两人间,朝余秭归瞟了一眼,“长幼有序,老幺你坐过去点。”

主家席上,上座上官,而后傅咸,再然后…

“老幺,今日列位大侠可都看见你这身春衫了?”容七画扇一展。

某人再移一位。

“过去,这是老子的座。”三角眼抖啊抖,像是不忍装狠,实在有违那张不用横眉就很大奸大恶的一张脸。

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数过几位师兄刚要坐下,就听上官道:“秭归,坐我这。”

眼见就能让老幺名正言顺地坐在正对上官的最远座,让他看得见摸不着,却没想人有两手身有两边,看着上官空出的右座,傅六暗道失策。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空谁来填?

天龙门六壮士齐齐握拳,只听落座一声。

“哎呀,上官公子真是尊老敬贤,老夫上个茅厕还以为没处坐了,没想到公子事先给我留了位子。”老萝卜填坑,气定神闲。

“师傅!”

王叔仁挥挥手。“为师来晚了,那个阿归啊你就坐十一身边吧,我这儿还有几位少侠,来来来,大家挨个坐,挨个坐。”

布菜的小厮战战兢兢,匆忙离开主家那席,正撞上四处敬酒的新郎官。

“抖什么,慢慢说。”萧匡睨他一眼。

小厮脸色煞白,颤颤指向主桌,只见红烛爆出火星,映出上官半阴半明的俊脸,身后袅袅一字烛烟,好似从他头顶升腾。

不妙,萧匡匆匆敬了杯酒,走近就听——

“小六,你看我下手的这位少侠如何,天一阁的少主,家大业大,我们老幺要嫁过去吃喝不愁啊。”

“不妥师傅。”

夹着冒烟的某人,师徒畅谈。

“怎地不妥。”

“家大业大也要品行敦厚,你看他瞳眸幽深,有道是黑眼坏狐狸,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不妥不妥。”

萧匡看眼老头身侧的男子,傅六是不是不辨颜色,这位少侠分明瞳仁偏棕,哪里黑得过他家舅舅。

“嗯,为师老眼昏花,还是小六观察仔细啊。”老头微地一顿,又道,“那你看再下手的那位天山雪莫大侠呢,他可是江湖有名的重义之人。”

“哎,不妥不妥,他今年二十有六,配老幺年纪大了点。”

相差七岁就大了?要是他没记错,舅舅和这位莫大侠同年啊,萧匡不免产生错觉,彷佛这两师徒言语如刀,刀刀刺向自家舅舅的心窝。

“武当尹四侠?”

“不妥,不妥,眼含桃花,必定出墙。”

一刀插入,血淋淋地拔出。

“朝云楼华楼主?”

“不妥不妥,玩弄人心的绝非良人。”

再一刀,一刀又一刀,萧匡听着这“不妥不妥”快成习惯。

“那老幺左侧的这位濯风公子?”

他刚要在心中接声不妥,就听傅六道:“堪称良配!”

陡然,烛烟灭了。

“卫濯风不仅性格耿直,与老幺年纪相仿,最重要的是因为老九的关系,我们对他知根知底。师傅你看这孩子看着我们老幺的时候,冰山都融开了一个角,定是个忠贞不渝的好相公。”

这傅六不当媒婆可惜了点,顺着师徒二人略显猥琐的目光,萧匡看去,虽看不出未来舅母有红杏迹象,可卫濯风显然是动了心。明明是他大喜之日,却偏生出乌云罩顶的不祥之感,这可如何是好,他满怀忧虑,却见自家舅舅不动如山,全无先前的七窍生烟,平静得好像已经升天。

不会吧,舅舅,舅舅?

他以眼神暗示,就见上官拿起桌上小碟,递给他:“给你舅母送去。”

糕点?他有些糊涂,可当看到对座的情形,这点迷惑也就烟消云散了。

盘中的糕点只剩一块,余秭归刚要下手就被十一抢去。

“上官府的糕点真好吃,甜而不腻,好吃好吃,哎哟,八师兄你打我做什么?”

“打,打的就是你,你吃光我们几个就算了,抢老幺的做什么!”

“十哥救命。”

“好了老八,揍两下就算了,不用见血。”

“十哥…”

视线自玩闹的师兄弟身上撤回,只见一盘糕点推至眼前,余秭归看向糕点的主人。

“我不吃甜食。”卫濯风道,清冷的声线带点异样,

余秭归看眼对座的上官,任师兄师傅左右夹击,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指尖动了动,再沉了沉,那双乌瞳便弯了弯,亮出刀刃。

“舅母,这是舅舅让我送来的。”

新郎官双手奉上,分明是对自家尊长。接,还是不接。

她扫过众人脸色,尤其是对座三人,一盘糕点也成了较量。她微微苦笑,对着卫濯风道:“多谢三公子的糕点。”而后接过新郎手里的那碟。

黑瞳荡漾,堪比三春,上官潇洒自如地为左右二人斟满美酒。

“真相大白。”他道,怕刺激不够,他瞳眸一瞟看向颤抖老目,似笑非笑,“其实我与秭归有今日还多亏了王掌门。”

一句话吸引了天龙门众多视线。

“当初若不是王掌门推了秭归一把,让她向我要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助天龙门起死回生,又何来我与秭归之间的缘分?王掌门,不,泰山大人,多谢了。”杯盏相扣,发出清脆一声。

“我们天龙门上下一心,岂是这等卑劣计策就能离间的,师傅你说可是,师傅?”傅咸看向老脸披汗,埋头吃饭的王叔仁,“师傅,你不要说…”

“是真的啊。”众人齐齐看向出声的十一,“我亲眼看到师傅把师弟推给上官公子的,师傅还说。”

“说什么?”

纯真少年一拍脑门。“啊,师傅还说‘阿归,天龙门就靠你了。’”

“师傅爱财如命,徒弟早就知道,可没想到…”啪地一声,老七合起画扇,露出狰狞的脸皮,“‘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我临走前给你留的那些银票呢!”

“银票,师傅每天晚上都要数一遍呢。”纯真少年继续纯真。

“妈的,死老头!”大魔头拍案而起。

“八哥,那是师傅,师傅啊,七哥冷静,你已经狰狞了,九哥你磨刀做什么,以一敌三,我是命苦的老十啊!”

任他风起云涌,高手自岿然不动。

杯盏相扣,傅咸道:“一语扭转乾坤,上官兄着实了得。”

上官斜他一眼:“为何让秭归穿成这样?”

“为何又不能穿成这样?”

指腹抹过杯沿,上官垂眸道:“江湖中美人总是活不长,傅长虞你冒险让秭归扮回美人,只是为了对付我上官意?”眼中精光一瞟。

“呵,果然被老幺说中了,瞒不过你。”傅咸饮了口酒,看向他,“上官兄可听过‘一夜春’的名号?”

上官向来过目不忘,虽是陈年往事,也能脱口而出。“采花银贼,二十年前死于余瞻远的掌下。”

“银贼虽是银贼,可未死。”

上官皱眉。

“自正月以来,江南已有多起公案,据受辱女子描述,她们不过是睡了一觉,还以为是春梦了无痕,谁知噩梦竟成真,不仅女贞不在,连胸口就被银贼刺字‘一夜春’。”

“一夜春,爱美人,所以你让秭归打扮成这样?”上官意懒散一笑,桌下的长指停在傅咸的死穴上,只要轻轻一按。

“老幺仍是直隶兵马,‘不语江湖事’虽列入新皇初赦,可老幺错过了辞官时机,大魏吏考三年一次,最近就在去年年末。”桌下长指停住,傅咸淡眸看着他。“所以上官意,你该知道,当我收到老幺不过京师陪你直下金陵的平安信时,我为何动气。错过了去年年末,只有再等三年,你与季君则之间怎么斗我不管,只要别牵扯到我家老幺。”

上官眼皮一跳。

“内阁月中有令,调顺天府直隶兵马为南直隶应天府兵马,负责一方治安,兼理东南海患,‘一夜春’不过是小小卒子,让我家老幺进退不得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上官公子。”

乌眸深沉漫漫无边,渐溶于大魏的黑夜。

这一夜,喜宴。

这一夜,恨无边。

这一夜,曲终人散,城南乌衣巷的一处民宅里,只听两个叵测兄妹喁喁低语。

“子愚真的信了?”

“为兄的本事,你还不信?枉他上官意自诩聪明,也不想想季君则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就是直隶兵马,就算知道,也以为会以为你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女银魔强抢上官意’,不也是他造出的风言风语,又何谈季君则拿你做要挟?我看是他脑子进水了吧,就这样还中过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