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下身听她犹如呻吟的气音。

“那时你也是中了这个药吧。”

他一愣。

“我还记得那夜也是这般闷热的天,转眼就下起大雨来,我赶了一天的路路过一间破庙…”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随时要丧失意识,突地她挣扎问道,“不知这毒子愚是如何解的?”

“你真想知道?”他在她耳边低问。

迷蒙的双眼似找到了一丝焦距,也不知能不能看清他,她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

“原来你吃醋是这般模样啊。”

见她微微皱眉,睁着眼想要瞪他,上官意低低沉沉地笑开。

“睡吧,我守着你。”用手覆上她的双眼,上官轻轻点上她的晕穴。

适才低垂的黑云转瞬泄起倾盆大雨来。

一身湿衣贴在身上,衬得肌肤更加灼热,他微一运气就觉血液燃烧。

…可恶,竟敢用这么不入流的手短,上官意暗生恼恨,就听破庙外一声叹。

“唉,真倒霉。”

这声很是年轻,她站在暗影里眯眼打量着。长发被一支木簪粗粗定在头顶,粗布道袍旧得泛白,是个道姑?

他一愣。

夜半三更如同桂鱼的破庙里出现了第二人,还是个道姑,是偶然吗?

哼,世上哪有偶然之事。尼姑和道姑都是出家人啊,改头换面也不算难事不是么?

想他不过是多看了柳无双两眼,三清师太就盯上他了。若让那老尼姑知道,引起他怀疑的正是她自己,那张老脸会有多精彩呢。他恶趣味地想,随后敛神看向越走越近的来人。

思及此他放开了吐纳,丝毫不掩藏自己的踪迹。

果然这道姑能夜视。她停住脚步,竟有些吃惊地望来。上官假作不知,放空眼眸看向一侧。

“阿匡?”他道。

那道姑掩住口鼻做什么,他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药味有多重,输不起的傅长虞,见骗他不得竟撒了他一身的药。

“阿匡?”收起心头恼意,他再唤,毫不掩饰地掏出暗器。

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下该露陷了吧,他等着那道姑抢先袭来,却不想听到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贫尼山中遇雨,欲借此地暂且休息,不想惊扰了施主,真是罪过。”

不上钩,有点意思。

“原来是师太,在下失敬。”他轻松笑道,手中却依然紧握着暗器。

眼角看她微地倾身,刚要道声果然,却见她俯面扑地。难得有人让他算不准,他竟有些期待了。

“小心。”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师太前方两尺的地方还有一块碎石。”

这道姑心智极快,立刻就抓住了,“施主能夜视啊。”

“江湖中人,这是自然。”他装作能看见似的,视线却锁不住她。

“那便多谢施主了。”她瞎子般地试探,鞋底在地面摩擦着,越过他诳出来的碎石,而后靠墙坐下。

若是没看到她先前从容进庙的样子,怕是要被骗过了。他暗想着,心情十分愉悦,又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情绪。

是药效发作了,还是…

迷惑于自己异乎寻常的心境,他无意识地开口,“师太。”

这声低缓而难以抑制,真的是他的?

上官知道这道姑在看他了,不得已他微微敛神,随口诌到:“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施主请说。”

“近日秋雨如晦,在下的心亦是纷扰难定,想请师太持诵《金刚经》,平我心绪去我烦忧。”

这道姑沉默了。

当然会沉默,若她是道姑怎会背诵佛经,发现自己竟在为她开解,上官有些恼怒。他这是做什么,说不定这人是在恼怒被他看穿真身。想到这,他声音微冷,“师太?”

“师太不允么?”他笑得随意,手中的暗器对向她所在的角落。

就听那人轻叹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倏然飞起。

果然啊。

他心头没有一丝猜中的欣喜抑或是鄙夷,只觉十分遗憾。遗憾到有一瞬间他竟想出手与她缠斗,不过下一刻又恢复了平常。

毕竟在江湖人眼中他可是全无武功的神佛公子啊。

脑后被狠狠一劈,他顺势倒下,略有期待地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唉,吃了‘淫乐无边夜夜春’还能这么折腾。”头顶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

她年纪小小如何能分辨出“淫乐无边夜夜春”,难道她中过?心头抹过一丝冷意。

“看你这么守身如玉,我便成全了你。”

这人正当他是包袱似的,随意拖行在地上。上官第一次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待,山间的暴雨冲刷在神色,只觉此身如风快得听不见雨声。

这般功夫不可能是三清的弟子。

他心跳有些快,不知是欣喜还是药效发作。

“唉,一个两个怎么都中了这个毒,师兄们总喜欢背着我说,其实我听得到,‘淫乐无边夜夜春’。这药怎么解啊,难道六师兄今夜真要晚节不保?可爹明明说过忍忍就过去了啊。”

她边走边说,似乎还真在思索如何解药。

难道她喜欢那个六师兄,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心火骤起,灼热的体温让她也感觉到了。

“完蛋了,这人不会说要变成老虎了吧?”

老虎?他难得跟不上别人的思绪。

“哎哎,不是我见死不救啊,只是这荒山野岭哪来的青楼姑娘呢,如此只有对不住了。”

他虽中了药,却也分得出她这声对不住有多快意。

恍然间只觉身上抓力消失,他被人畅快无比地抛下。耳边风声清冽,他睁开眼,只见落雨的山野像是着了墨,晕染着朦胧的水渍。一白影飞起,如画中留白,带着清雅旷远的风韵。

他一直看着,直到那人消失,他才收回视线,可——已经晚了。

身子重重地落在山岩上,感觉肋下剧痛,他喷出一口血来。

这下可好,他变不成老狐狸,望着如织的雨幕,上官意不禁轻笑出声。

而后…

“我佛慈悲,请佛祖赐我天龙门白银五十两,腊肉一百斤,助我天龙门起死回生。”

他眼波无情,扫过跪在他面前不知所谓的女子。这种江湖人他见多了,嘴边刚要浮起惯常的暖笑,就听——

“阿弥陀佛。”

他心跳一滞,眼眸徐转看向身前这人。

“敢问姑娘芳名?”

这女子明显怔愣,“在下余秭归。”

“余秭归。”他一字一字地回味着,每念一字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涌动,“若在下没听错,余姑娘师从天龙门?”

“是。”这女子一边答一边不露痕迹地退后。

再不捉住,便是此生难愈的遗憾了。他当机立断,狠狠踩住他的长靴。

“在下上官意。”

一瞬不瞬地将她看到心里,上官意一扫一年以来的沉郁心境。

“今日得见余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正文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诗经·唐风·绸缪》

【特注:为保护卿妃姐姐的版权,请大家看完不要随意流传,给盗版商可乘之机,多谢多谢。故番外不予放出,大家就口耳相传吧╮(╯▽╰)╭】

当与子归番外之一勇啊

“这一年多来有赖各位江湖前辈悉心‘照顾’、不弃‘跟随’,无奈本盟主才疏志短,实不配此位,痛定思痛―”扫过跟到台州大营的一票江湖好手,余秭归望天长叹,“本盟主决定让贤。”

此言一出,台下炸锅,百目炯炯闪着绿光。

“让贤,如何让?"“对啊,别是挂羊头卖狗肉!"“一口唾沫一个钉,大家都听到了,你别想赖!"

众口话话,只限于嘴上。秭归一抬手,台下瞬间噤声。

“江湖虽大能者居之,本盟主资质甚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擒到一个倭寇。”她皱眉长叹,看向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一夜春”。

感受到台下众人饥渴的目光,“一夜春”欲哭无泪,只愿速死。

“一个淫贼就搅乱了南直隶,可见倏寇的阴险、毒辣、武功之登峰造极。”

余种归不遗余力地煽动着广大江湖人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除魔卫道向来是我华夏武林的使命,本盟主决定将盟主之位让给斩杀倏寇最多者,各位可有意见?"

众目*,众口一声,“没有!"

却下一身包袱,种归不觉轻松反倒沉重。出了大营,她力拔千钧深吸一口气,猛地回头正捉住几位师兄的奇怪打量。

“七师兄、八师兄、十师兄,”被点到名的几人僵在原地,“九师兄也别装睡。

死鱼眼翻了翻,还是决定保持紧闭。

“从金陵过来,这一路上你们都这样奇奇怪怪地看着我,究竟怎么了?”她自认忍功不差,可此番已是忍无可忍,任不动明王也承不住这几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欲语还休外加一叹三惋的诡异眼神,尤其是―

“十师兄你说。”

被她点名的洛川汗毛倒竖,大热的天盗出一身冷汗。

“哈―哈―这天多么的蓝啊,和那天完全不同。”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他胡言乱语道,却不想被种归抓住了漏洞。

“哪天?"

“是啊是啊,就是你吃了上官…”

散在四处的江湖人纷纷停下脚步,他们八卦也就算了,可恨的是自家人啊。

秭归淡淡地瞟过几位师兄,纸扇掉地了,三角眼狰狞了,连那双死鱼眼也泛出光来。

“老十!”荀八暴喝一声,惊得洛川神智苏醒。方正的脸孔微微僵住,慢动作似的转动颈脖。

秭归垂着脸,身子微微颤抖着。

“老么你别哭啊。”洛川慌了神。

瞧他这张嘴,老幺就算再勇也只是个姑娘,姑娘害操,尤其是这样的事。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一说,要是老幺一时想不开…

脑中浮现出从三姑六婆那听来的悲惨故事,洛十不禁颤抖,不行一定要跟老要揉开来说,掰碎了说,毕竟姑娘的心柔软得如同豆腐,可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打击的。

反复斟酌了用词,他刚要开口就听到种归难以抑制的大笑。

“哈哈哈哈,原来…原来师兄们是为这个事啊,我还以为…”她还以为是金陵出了什么事,好吧,准确说来她是担心家中的那个人。心有所思自有所惧,这回她真真体会到了。

抹掉眼角的泪,她也不解释,洒然一笑,“师兄们保重,我这就回去了。”

“回哪儿去?”第一个从呆愣中回神的卫九眨巴着死鱼眼问。

“回金陵啊。”

江湖人个个在心头叫好,没了此山,还有谁比他高。眼刀互相拼杀着,脚下抹油,江湖人争先恐后地飞身出营。

什么时候老么这么听话了,荀八狠戾瞪天,抬头都是人就是没下红雨啊。

这厢婆妈的男人心依旧不安,洛十母鸡似的追上前去,“回金陵?回金陵做什么呀!”不可能,受伤的女儿心那么脆弱,怎可能回到那伤心地,别是趁机出走,抑或是寻个没有人的角落咔嚓…

谁知咔嚓的是他的下巴,因为洛十真真切切地听自家老幺说道―“自然是回金陵给子愚配良媒啊,毕竟吃了得认不是。”

此言一出,天上掉下人雨。不仅他们师兄弟几人,就连躲在一旁偷记江湖史的南山院院长都惊得露出身形。眨眼的工夫,余某某以淫药强上神佛公子便成既定事实,白纸黑字记载史册。

如今回头想来,即便这事已过数月,也难以减轻其震撼性。初夜被人撞破的姑娘有几个能像他们家老么,如此坦荡,如此大度,如此铁血真汉子!

老幺,勇啊。

“报!"

哨兵的一声将天龙门几人拉回现实。

“倭寇主力绕过宁海往清河去了!"

什么?!随军的江湖人一片哗然,清河里住的可是老弱妇孺都是台州军的家眷,果然如前盟主所说,倭寇真是阴险毒辣啊。

谁知,台州军非但没自乱阵脚,反倒长舒一口气,为首的正是祁将军。

“想必清河城里住着一位让将军足可信任的大人物吧。”短短数月便以才智征服台州大营的傅咸说道。

“长虞兄真是火眼金晴。”祁将军默认,“让我如此放心的正是拙荆。”

江湖人不屑了,哼,不过是一个女人。

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傅长虞微微一笑,“其实方才听到倭寇去了清河,某也很是放心。”

“哦?难不成清河城也有一个值得长虞兄信任的人?”祁将军奇道。

“正是。”傅咸别有深意地噪过各位大侠,“我家老幺新婚燕尔,此时正随夫婿在清河游历。”

语落,江湖人如风卷残云般冲出大营。祁将军抚平被吹歪的胡子,视线久久无法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