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碧落连忙说道,“就是你在陈州西郊头一次逃跑,险些坠了深崖那回,骆总管带人将你寻回来时,你已经昏迷不醒,半夜又起了高热,我守着你时,听到你说这些梦话。筝筝,若是你不想说,便只当我没有问过,人活在世,谁身上没有藏点心事的?”

她说着便有些惆怅,半晌抬头直视颜筝,郑重地许诺,“你放心,这些话我没有和别人提起过,以后也不会。”

碧落被辗转卖过,也曾在官宦人家做过活,她很清楚外面的世道规矩。

倘若颜筝并非安烈侯府的小姐,却冒了世勋颜氏的名,若是被人知晓了,会惹来很大的麻烦。

可若她当真是被歹人掳走拐卖的侯府千金,这一路上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如今到了北府即将成为韩王的侍妾,世家贵女的名节受损,令家门蒙羞,颜家恐怕也不会再认下她。

颜筝怔怔地咬着唇,许久都不说话。

假若当初认清自己来到了三十年前时,她心里只是困惑和侥幸。那现在,她开始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来到这里。否则,她怎么会那么巧,“借尸还魂”在自己亲姑姑的身体里?再世为人,仍与颜氏家族存在那样紧密的联系?

祖父颜缄生有三子一女,除了父亲颜朝是祖母卢氏所出,后面两位叔父都是继夫人廖氏的骨肉,至于唯一的女儿,则是他年轻时的一段风流孽缘。

他少年承爵,人生得意,性子里便很有些狂荡不羁,那时还未与卢氏订亲,整日留恋花街柳巷。有一年,皇城最大的花楼来了一名绝色美人名叫月姬,因为她的美貌稀世罕见,过不多久便名动皇城,成了达官贵族皆想要一亲芳泽的花魁。但月姬性情孤傲,若不符她心意者,便是当朝宰相,她也敢拒之门外。

皇城之下,遍地贵介,她却唯独看中了意气风华的安烈侯颜缄。

缠绵数月恩爱,人人都以为月姬定必会成为安烈侯的侍妾,成就一段风尘佳话。但当安烈侯成亲的消息传来,她却蓦然从皇城里消失了,不止花楼的老鸨不知道她的下落,连安烈侯也摸不到她的踪迹,她的离开如同她的到来般神秘,从此再无音讯。

风尘缠绵,露水姻缘,祖父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这名叫做月姬的女子只在他坚硬如铁的心上轻轻漾开一道波纹,须臾便又恢复平静,他很快就忘记了她。

祖母卢氏生产过后不久因病过世,祖父后来迎娶了钟鼎侯府的嫡女廖氏,继夫人为人还算宽厚,就算很快生了儿子,也没有苛待长子,一家和睦,祖父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仕途之中,果然越发得到永帝的宠信,成为当世炙手可热的权臣。

永德三年春,安烈侯府颜家,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与安烈侯颜缄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与月姬如出一辙的眉眼,以及她怀中所带着的生辰八字,无一不证明了她的身世。原来月姬重病身亡,临死前请托邻人将时年四岁的女儿送回皇城,要她认祖归宗,从此依附父族生活。

安烈侯没有女儿,安烈侯府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女儿,所以他很爽快地认下这个孩子,为她取名颜真。一名生母低贱的庶女,并不能撼动或影响廖氏和她孩子的地位,所以她也很慈悲地接受了颜真,并待如己出。可惜这孩子没福,长到十岁上,有一回去皇城西门外的护国寺为父母祈福,许是吹了阴冷的山风,回府之后便得了急病,没有几日,便就夭折了。

但颜筝知道,这不过是对外的说辞。

事实上,她的姑姑颜真,是在去护国寺的半道上遭了歹人掳劫,安烈侯府追查了半年,只查出颜真被辗转倒卖,至于最后的下落,却再也查不出来了。当时正逢廖夫人难产,凶险万分生下了第二个儿子,祖父丢了女儿的阴郁之情很快就被再得贵子的欢喜冲淡,便渐渐不再派人去寻了。

但她想,也许祖父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再去找罢了。

已经宣布得了急病死去的女儿,假若重新回到侯府,该怎样解释?被歹人掳走贩卖,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世家贵女的声名有污,非但不能嫁入匹配的门第,还要带累颜氏家族其他女孩的婚嫁。不论是为了安烈侯府的脸面,还是颜氏家族的和睦,他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才是最好的方式。

何况,他与这个半路来的女儿感情并不深。

颜筝闭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满身的惆怅落到寂静的车厢里,不知怎得,竟平添了几分萧索和颓败。

她想,不论从前的旧事到底是怎样的,也不论她究竟是被怎样的因果牵引到这里,她终究只能认命。她现在,不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颜郡主,也不再是端华雍容母仪天下的颜皇后了,她是颜真,安烈侯已经“死去”的女儿,家族的弃子。没有家族的庇佑,没有身份的倚仗,从此以后,她只能靠自己了!

良久,颜筝缓缓睁开清亮的眼眸,柔声对着满脸抱歉和担忧望着自己的碧落说道,“我从前的确是安烈侯府颜家的小姐,但现在,你也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身份对我而言,不再是荣耀,而是负累。所以,先前我说过的梦话,你便只当从来没有听过,和我一样,全部都忘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又将手攥紧了碧落的手掌,漆黑墨亮的双眼望向碧落的,像是要望进彼此的心里,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愿意将自己的过去告诉我,是因为信任,我也是。同在乱世漂浮,能找到一个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么不容易,我会好好珍惜。”

相似的际遇,同在浮世飘零,尝遍了世道的艰难和苦涩,又都被至亲的家人放弃。这些话像是一道温暖的符咒,轻轻落在了碧落心上,却深深地打动了她。信任?朋友?珍惜?自从被亲兄押上赌台,她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暖的,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热的,胸口跳动的心脏是活的?

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轻颤,但她的眼神里却写着无比的坚定,她沉沉点了点头,“能找到一个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么不容易,我也会好好珍惜!”

碧落的话音刚落,宽大的车帘便被一股蛮力凶猛地扯起,将车厢里两个户互诉衷肠的少女吓得不轻。

一个半边脸上刺着青色图案的青年,满身寒霜地矗立在车前,他身形高大,将光线遮了大半,而那对深邃如猎鹰的双眼却冰冷冷地瞥向车内。

半晌,他沉声说道,“骆总管说,按照现在的脚程,明日午后才能到韩王府,今夜就先在荔城歇下,荔城令会来亲自来迎,请大家先梳整打扮一下,莫要失了体面,堕了韩王府的威风。”

那青年将话说完就转身走了,但颜筝却感觉到他眼角余光的注视,因为从那青年出现时起,她也一直都在注视着他,确切地说,她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他几乎覆盖了整个左脸的刺青。

夏朝律法,犯重罪者处以墨刑,以那黥面的青年左脸雕青之幅,犯的该是滔天之罪。可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的模样,那图案上的墨色晦暗而淡沉,该是有些年月了。这该是年幼时所受的黥刑,稚子无辜,想来是为家族所累。但永帝登基之后,她似乎不曾在史料中看到有抄家灭族的记载,也不曾听说过有哪个家族被罚以黥面之刑。

半晌,颜筝抬起头来,眸中一片惊惑之色,莫非……

十三年前,横扫西域九国,拯救万千百姓于水火的镇国大将军穆重,在恒帝驾崩那夜,被永帝以谋逆犯上之名满门获罪,穆氏男儿尽被抄斩,女眷皆赐白绫,甚至连仆役都不能免去刑罚,丫鬟婆子皆没入官中,发卖至四地,男仆家丁甚至连仆役的孩子都被黥面发配至南罗开荒垦地。

按照这青年的年龄推测,他倒极有可能是穆家仆役的孩子。

可南罗离北地,隔着十万八千里,穆家的人怎么能在韩王府的车队中,他顶着这样一张脸,韩王竟也肯用他?

005 荔城

005.

掌管内务的婆子送来了新制的罗衣和头面,流光溢彩,将狭暗的车厢照得明亮。

碧落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好的衣裳和首饰,眼底流泻着惊叹。年轻的女子都抵挡不住珠翠华裳的诱惑,更何况,这是骆总管的命令,所以她便也不忸怩,满怀欢喜地将衣裳换上,转头却见颜筝好整以暇地托腮望着她,脸上便是一红。

她嗔道,“你只瞧我做什么?骆总管知道你身子好得差不离,晚上的夜宴也有你一份,快别躲懒了,起来将衣裳换上。”

颜筝这才动了动身子,满脸困惑地问道,“夜宴?”

碧落笑了起来,“刚才黄婆婆来送衣,她跟我说的,荔城令不只亲自来迎,夜里还要在官邸设宴款待咱们,荔城令夫人和属官的夫人们都会作陪,骆总管不敢怠慢,所以才送了这些赴宴的衣裳首饰过来。”

她忽得敛了笑容,肃然说道,“筝筝,既然也送了你的衣裳,这便是让你也要出席的意思。骆总管这人心狠手辣,在还没有入韩王府之前,咱们最好不要得罪他。我听黄婆婆说,去年这时,他替韩王去蜀地甄选美人,有一位容色特别出众的美姬,仗着自己貌美,便不大听骆总管的话,后来……”

碧落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后来,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就在韩城门口,骆总管用皮鞭活活将她打死了……”

韩城,是北府的中心,韩王府便坐落于此。

骆总管替韩王甄选美人,可他却敢将不听话的美姬,在韩城门口活活打死,而韩王却没有惩罚他。这不只说明了骆总管是何等样得凶残,还意味着,他极得韩王的信任和器重。

她们绝不能得罪这样的人。

颜筝眉头微蹙,心里有一丝奇异的感觉流淌而过。

她想,荔城令虽然是韩王的属官,但却也有六品,骆总管就算再得韩王宠信,却只是个无品无阶的管事,而这一行十二名美姬,还未入韩王府,将来的造化如何尤未有定,就算将来她们其中有人得了韩王的宠爱,那也是将来的事。

荔城令想要表示对韩王的敬重,只需要安排一处宽敞舒适的住宅,备下几桌美酒珍馐,已经足够,何须亲自到城门口去迎?又请自己的夫人带领属官的夫人们夜宴作陪?这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

颜筝将这疑惑压下,她虽然很清楚今夜那场筵席恐怕有些来历,绝不只是简单的接风洗尘,但如今的她,不过只是个地位卑微的美姬罢了,荔城令和骆总管的这些勾当,她不需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不会给她带来半分好处,反而会让她,甚至碧落,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这样想着,便乖顺地将身上的内衫除了下来,将几上藕色的罗衣套在了身上。

这衣裳很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短。藕色映衬得她如玉般光洁的肌肤更加莹润了,这温暖而恬淡的色调,让她看起来亲和了许多,没有了平素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冷然。

碧落已经打扮好了自己,见颜筝跪坐在铜镜前,动作生疏地绾发,便笑着说道,“我来。”

颜筝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梳子递了过去,便乖乖地撑着头,任碧落纤细的手指在她发髻上飞舞。她原本想要解释两句的,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要解释什么,难道她要跟碧落说,她从来都没有自己绾过发,所以她根本就不会梳髻?

她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想道,从前她身份尊贵,伺候着她的丫头婆子一大堆,不论什么事,只要她轻轻一声吩咐,自然会有替她做事的人。可现在不同了,这些生活琐事,她该尽快学会才是。

碧落是她的朋友,她不该总是麻烦她。

过不多久,车队便入了城,颜筝和碧落的马车殿后。

颜筝轻轻撩开车帘,透过缝隙,她能看到远处骆总管的身边围了一群穿着官袍的男子,心底猜测约莫这群便是荔城令和他的属官了。因为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一向表情阴戾的骆总管脸上露出了笑容,想来他们相谈甚欢。

她无意去揣测骆总管和荔城令在说些什么,却将目光投向两侧的街景。

颜筝曾看过夏朝九州志,书上说,北地干涸,水脉不丰,又多是沙土,并不适于耕种。北地产出的粮食少,百姓为了果腹生存,便只好深入丛林猎杀,好在背靠着一大片辽幅宽阔的森林,只要有足够的胆量,就能够获得大自然足够的馈赠。但毛皮和山珍的价值虽高,却有很大的风险,猎食野兽,终究不能所有的百姓赖以为生。

与富饶的江南相比,北地显得贫瘠而凄冷。

在史官的记载中,韩王肆无忌惮的掠夺和毫无节制的奢靡,令本来就并不富裕的北府陷入了更深的苦难,百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每年都有数百人死于饥饿和寒冷,这种情况一直到了景和元年,景帝平了韩王祸乱,将北府改称平凉后,才有所改观。

但在见识了荔城的街市之后,颜筝恍然意识到,史官又骗了她一回。

荔城是北府五城中最小的一座城池,辽幅并不大,论规模,不过皇城一隅,但街市干净整洁,商铺鳞次栉比,商贩井然有序。她们入城时已经过了酉时,华灯初上,暮霭微沉,天际沉下了黑色的幕帘,哪怕在江南最繁华的陈州,此时也已经家家户户紧闭门扉了,但在荔城,她们途经的每一处几乎都众商云集,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荔城如此,韩城又该如何?

颜筝忽然对声名狼藉的韩王生出几分好奇来。

所谓眼见为实,她一路所见所闻,背离史载太多,让她不得不怀疑史官所言的真实性。但她转念一想,自古成王败寇,韩王既有谋逆叛行,还差点攻入皇城,这样的奇耻大辱,景帝怎能不恨之入骨?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所书,被挫骨扬灰的韩王自然是不堪的。

如果她仍旧是从前的颜皇后,自然无需揣测韩王是否当真不堪,但她很快就要入韩王府了,韩王的品性与她未来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须当尽量了解韩王的真实面目的。

假若他是真荒淫真暴戾,那她该躲得远一些,明哲保身,想尽一切法子活下来,活到永德十五年的春月,缪莲第一次踏上北府的土地那日;假若他的淫.虐残暴都只是假相,那么她也许可以想法子得到他的赏识,以她前世所学和超越三十年的见识,来换取自己和碧落的自由,她想要许碧落一个美好的未来,也想早点达成自己的夙愿。

她不怕韩王会为了缪莲来为难自己。如果史书不可信了,那么所谓韩王为了莲姬的美色而企图谋篡,这样可笑的理由,她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何况,永德十五年的春月还未到来,便是韩王与缪莲当真是宿命,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布局筹谋。

颜筝正出神地想着,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射在她脸上,她警觉地转过头去,蓦然望进了一对深不可测的眼眸,那个左脸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正以一种揣度和探究的眼神注视着她,表情清冷,却又带着困惑。

她认出来,那人正是先前的黥面青年。

006 虚凰

006.

鬼使神差地,颜筝竟冲着那人弯起了嘴角,她笑容明媚,如同花蕊绽放,在沉霭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黥面青年浑身窒住,锐利的眼神瞬时有些慌乱,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爬上他麦色的右颊,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即,他便沉下双眸,脸上的寒霜密布,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蹬马向前,逃也似地离开了。

碧落轻轻碰颜筝的臂膀,“他是骆总管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大个子。他平常冷酷得很,不管是谁都不爱搭理,从陈州到这里两月余,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哪日他不曾板着脸的。上回月乔掉了帕子,见他正好在车前经过,便央他帮忙捡一捡,他只当没有听见,比骆总管还不近人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大个子脸上刺了雕青,想来是韩王从哪座苦窑里买过来充当护卫的,那样的人,衙门里还有案底,身上一定藏了许多秘密,说不定曾经还杀过人,咱们该离他远点。”

颜筝奇道,“黥刑的重犯也能买卖?朝廷不管吗?”

碧落撇了撇嘴,“这世道,卖儿卖女的都多了去,何况是区区几个犯人?朝廷刺配重犯多往苦寒之地,押解的公差受不了这样的苦,苦窑的看守也嫌弃日子过得清寒,所以两相勾结,在中途便将犯人卖了分钱,若有人来盘查,只说句犯人病死便罢了。永帝龙体有恙,底下几位皇子斗得厉害,谁有空理会这些?”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受了墨刑的犯人价低,听说五两银就能买十来个,都是壮汉,只要喂饱了就能干活,他们脸上带着刺青,逃出去便要被官差抓住,只能老老实实地替主家做活,所以地方上的达官贵人都乐意买这样的黥犯为奴。韩王如此骄奢跋扈,买几个黥面的重犯,又有什么稀奇的?这年头世道不济,良善的百姓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又会多管这些闲事?”

譬如这车队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大个子是犯过重罪的黥犯,顶多远着他一些,难道还有谁会去官府告发?

颜筝没有料到竟是这样,一时便有些微愣。她印象中的永帝励精图治,行仁政,重律法,吏治清明。他在位的十五年,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安康,开创了后来的永景盛世。可若是真如碧落所说的那样,连重刑犯都可以买卖,那还谈什么律法和吏治?只要权势,犯罪者就可以不必受到惩罚,世道怎可能清平安泰?

她万分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听你的话,以后会远着大个子的。”

忧国忧民,是朝廷里的大官该思虑的事,对如今的她而言,如何安然地在这个年代生存下去,这才是她该操心的事。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便至荔城令的官邸,早有人候着领了车上的美人去了后院,安排下今夜歇息的居所,略作休息,荔城令的夫人亲自来请着众人去了设宴的花厅,珍馐美食摆满几案,伴着花团锦簇,有美酒的芳香在空气里隐隐飘荡。

美人们都很欢喜,荔城令夫人的盛情款待,让她们很是受用。虽然这一路上,骆总管很舍得在她们的吃用上花钱,但再美味的食物哪及得上被身份地位不知道比自己尊贵多少的夫人们高高吹捧佐饭来得香?荔城令夫人几句温言软语的奉承话,就让这些美人们很快卸下了心防,将漾着果香的甜酒一杯又一杯地送入口中。

碧落有些贪杯,一时不察便多喝了几杯,脸色绯红,眼神里一片迷离之色。

颜筝脸上的擦伤还没有好,她好几次耐不住痒将结了痂的伤口弄破,循环往复了几回,连背上深入骨肉里的鞭痕都已经掉了痂,但脸颊上的伤处却还见水。短短一日间,她终于肯承认,骆总管没有将自己这个几度逃跑的麻烦扔出马车,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姿容绝色的脸,既然这张脸暂时是她活下去的唯一资本,那她便不敢继续怠慢它。

喝酒不利伤口恢复,哪怕是香甜的果酒,她也不肯多沾。

甜酒易醉,果然宴过七分,身边的美姬已经倒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中除了自己,也都有些醉态了。她心下一动,便趁着人不注意将她案上的酒壶与旁边那位醉倒的美姬对换,然后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身子一软,也趴在了几案之上,学着旁人那样发出轻微而均匀的低鼾。

她装作醉倒约莫有半刻钟后,忽然听到荔城令夫人笑着说道,“这些日子委屈蔺公子了,王爷有事不能亲自前来,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骑统领云大人亲自为您接风洗尘,我家老爷已在前堂设下酒席,妾身已在侧厅备下衣袍冠带,还请蔺公子更衣后就过去。”

透过眼帘微小的缝隙,颜筝望见对面席次上立起一个影影绰绰的妃色身影,分明穿着瑶池仙女的衣袍,但响起的却是清朗沉厚的男子嗓音,“那就有劳夫人了。”

荔城令夫人便引着那人离了花厅,不一会儿又重新折了回来,吩咐着婆子丫头将醉得歪七倒八的美姬扶着回了客院。

颜筝心里有如惊涛骇浪,却偏偏不能表露分毫,她竭力紧闭着眼眸,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露出破绽。好不容易回到了拨给她和碧落的房间,确定送她来的婆子们都已经离得远了,才敢睁开双眼,回想着方才所见令人震惊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幕。骆总管从江南四州带回来的十二名美姬中,竟然藏了一个男人?

脑子里有无数的问号如同潮水般席涌而出,这男人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奇诡的方式来到北地?他来北地做什么?

猛然间,她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忍不住低叫起来,“蔺公子……那人姓蔺,是延州蔺家的人!”

夏朝蔺姓并不多见,多半都是延州蔺家的子孙。蔺家曾是前朝后族,家中出过好几位皇后贵妃,靠着外戚荫恩,显达富贵了足有百年。恒帝的继后,也就是韩王的生母,便是出自蔺家,而永帝和景帝的后.宫中,也都有蔺家的女儿。其实,当年若不是蔺妃所生的皇子早逝,又何尝轮得到少帝元忻登基称帝?

可是蔺家的公子,怎么会偷偷摸摸到北地来?假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此时蔺氏女已然入了景王府,景王是永帝的储君,将来登基,蔺家便又能出一位贵妃,放着安稳的天子贵戚不做,跑来北地见韩王来刺永帝和景王的眼,这岂不是自讨没趣吗?再说,若是蔺家有逼不得已的事要与韩王面谈,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又何必要行此下策?

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假扮女人行事,不管是在哪朝哪代,都会被人耻笑的。

颜筝辗转反侧许久,却毫无头绪。她便甩了甩头,自她来到这诡异的三十年前后,困惑震惊的事接连遭遇了好几回,她已经慢慢学会处之泰然,不解的事,与她生命安全无关的事,都可以在短暂的惊疑之后,放在一边不再去想。这些难题,也许等到了韩王府,便自然能有所解答,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

她这样想着,便闭上双眼准备入眠,骆总管说,要赶在明日晌午之前回到韩城,马车颠簸,很难休息好,为了应对进入韩王府之后可能遇到的麻烦,她必须要好好养精蓄锐,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碧落也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毫不拘泥地将那些甜酒都喝了,喝醉了便能什么都不必想,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

碧落……

脑中有一根弦砰得一声断了,颜筝猛然惊起,她紧紧攥着被褥发抖,碧落呢?她分明看到有个粗壮的婆子背着碧落出了花厅的,可她没有在这屋子里,又会在哪?

007 惊吓

007.

颜筝靠在墙头,透过微微隙开的门缝向外面张望,客院里的每间屋子都紧闭着门扉,并没有看到巡夜婆子的身影,大门被重重扣上,看起来似乎落了锁,远处一阵二更的鸣锣影影绰绰地散去,偌大的院落一片静寂。

她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心里暗暗想道,“这会已经过了亥时,碧落约莫有一个时辰不见踪影了,也不知是那些婆子将她送错了屋子,还是出了什么事,真真叫人着急。可外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值夜,刚才我还醉得死沉,这会若是起身,恐要惹人怀疑,但我又不能不管她……”

就算是那些婆子送错了屋子,她也总要确认了碧落的安全,才能放心。

颜筝想,她该想个法子探听碧落的下落,但是又决不能让人发现她方才的醉容是装的。在花厅内所见的那幕阴私,实在太过令人匪夷所思,而对方的行径那样隐秘小心,若不是事关重大便是不可告人,她若是被人看出了端倪,定是要惹祸上身的。

她现在很怕死,她不想连缪莲的面都不曾见到,就横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死后连个归所都无。她占了先人的身躯死而复生,往前五百年的书册里从没有过这样诡异的记载,想来是小鬼疏漏,才让她成了阎罗殿的漏网之鱼,她这样的经历,死后怕是会陷万劫不复的,也许她再也不会有来生了。

拼着有今生没来世的念头,她才这样费尽心力地去筹谋,可若是让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她不甘心的。

紧咬着唇的檀齿微颤,因为太过用力,唇上刻出两道深深的印痕,蓦然,颜筝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她眸光流转,如碧波潋滟,骤现光华,半晌低声说道,“虽然是兵行险招,但也总要试试才好。”

她毫不犹豫地将雕花木窗重重向外推开,借着一声沉闷的砰响,她尖声惊叫起来,凄厉而满怀惧怕的嗓音划破夜的宁谧。

当守夜的婆子和车队的守卫不负所望地推门而入,大声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时,颜筝紧紧抱着被褥缩在床榻一角,她浑身颤抖,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敞开的木窗,因为害怕,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像是一张单薄的纸片,随时都会倒下来一般,“窗……窗突然打开了,好冷,我睁开眼,那……那里有人……”

她说得断断续续,蓄满泪珠的眼眸可怜兮兮地望向闻讯赶来的荔城令夫人,“夫人,和我同屋住的碧落不见了,她是不是被……”

荔城令夫人脸色顿时一变,她勉强笑着安慰颜筝,“荔城向来太平得很,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里又是官邸,守卫森严,绝不会有贼人混入的。北地夜里风凉,这窗户许是没有关紧,夜半里被风吹开了,也是有的。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听说身上还有伤,先头又多喝了一杯,被木窗的声响惊吓到了,怕是一时迷了眼,看错了。”

她转头对着跟着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一边又笑着说道,“至于碧落姑娘,想来是底下的婆子们送错了屋子,这会夜深,碧落姑娘恐睡得沉,等明日她醒了,我一定让婆子们赶紧送她回来。”

话音刚落,便有婆子连忙回道,“姑娘安心,碧落姑娘好端端地在东厢睡着呢,是老奴没有认清楚,将人送错了地方,倒害得姑娘担忧害怕,还惊吓了这一场,老奴一定会向夫人自请责罚的。”

颜筝这才放下心来,她想,方才自己闹得动静那样大,除了荔城令府里的人,还惊动了车队里的人,甚至有两个醉得不深的美姬也被闹醒了过来瞧热闹,有这么多人在场,便是当真有什么,荔城令夫人也不敢轻易对自己不利。经此一事,不论碧落是真的睡在东厢,还是出了什么事,只要她还在荔城令府,明儿一早她也必得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否则,守卫森严的荔城令府上闹了贼,还专闯入了客院,劫走了即将进献给韩王的美姬,这等令人浮想联翩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难免会有人怀疑荔城令居心叵测,便是韩王大度肯不与他计较,也堵不住攸攸众口的。

更何况,那位蔺公子不惜假扮美姬入北地,一定是有人在盯着他的举动,否则,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堂堂名门公子怎么可能会作如此牺牲?也正因为如此,荔城令夫人的脸色才会那么差。为了掩盖蔺公子的真相,不让任何人将怀疑指向他身上,今夜的事,荔城令府的人一定会息事宁人,莫说方才是她胡诌,便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也必定要是她眼花看错了。

既如此,明日一早,碧落自然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想着,便假作松了口气,又有些尴尬愧疚地对荔城令夫人说道,“夜里的凉风倒还真是很大,想来定是如夫人所言那般,倒是我大惊小怪了。这夜半三更劳动夫人和诸位跑这一趟,是我的不是......”

荔城令夫人的面色也是一松,她连忙拍了拍颜筝的手臂,笑着说道,“府里的下人招待不周,害得姑娘受了惊吓,让底下的婆子们躲懒疏忽了,这是我御下不严,怎么倒要让姑娘与我赔不是?既然平安无事,姑娘便早些歇吧,明日一早车队就要启程的,路上颠簸,可没法哄好休息的。”

似是不想再多做纠缠,她抬头望了眼黑墨如漆的天色,略有几分急促地对着身边众人说道,“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姑娘也该歇息了。”

众人见是虚惊一场,又困又倦,便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散了去。

颜筝将门闭紧,合衣躺在榻上,正迷迷糊糊要入睡,忽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似有兵刃从她额头轻点而下,一路滑过脸颊下巴,最后停在了她的颈间,她浑身一个激灵,身子便忍不住轻颤起来,忽听得一道慵懒而冷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刚才在窗口看见了人?说,那人穿什么衣衫,长了什么模样。”

她蓦然睁开双眸,只见房门和木窗大开,阴冷的凉风灌了进来,将床幔吹皱鼓起。屋子里本就阴暗,又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幕,借着外面天际高悬的月色,她隐约看到不知何时屋子里立满了人。

那是一群身着紫衣蒙面的男子,约莫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一个立在她榻前,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剑锋正指着她的脖颈,离皮肉只距半寸,似乎只要她轻轻一动,那长剑便要入骨,穿过她颈间的血脉,令她命丧当场。

她强自令自己沉静下来,定睛往外望去,只见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着黄金打造的面具,那面具精致极了,镂空雕刻着许多花纹,迎着清冷的白月光,发出柔和的莹光。他的面容被遮得严密,却露出星月一般的眼眸,在沉夜里熠熠生辉。

他懒洋洋地躺在黄花梨木的贵妃椅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数到三,你若不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叫他杀了你。”

008 险生

008.

晦暗的光线下,颜筝看不清那人眼神里的情绪,只听到他淡漠已极的声音,以懒散却又冷酷的方式开始计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