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乔见颜筝和碧落脸上的表情呆愣愣的,似乎并未察觉到不拨给侍女其实是司徒侧妃的故意刁难,心里便有些无奈,但随即她却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觉得心里某个提起来的角落,终于彻底地被放了下来。

但她从来不将心思挂在脸上,仍旧笑容温和地对颜筝说道,“正屋宽大,筝筝身上还有伤,便去睡正屋吧。”

颜筝与碧落对视一眼,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苏月乔的眼眸,她低声说道,“月乔的面相端华雍容,是注定能够富贵的人,正屋该由月乔住才对,我和碧落愿意住在东西两厢。”

她没有将话说得很明白,但她想苏月乔一定懂她的意思,在四季园挑选屋子时,她和碧落并没有像其他美姬那样抢着要春夏秋院的屋子,而是静静等待苏月乔开口,那时,苏月乔就该懂得她和碧落的意思。

果然,苏月乔深沉而探究的目光在颜筝和碧落的脸上不停打量,良久,她终于笑了起来,“那我便就不客气了,冬院的主屋我住下了,若是冬院富贵了,那不论主屋还是侧屋,总是能够同沐恩泽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园子里传来一阵喧嚣,那个叫冬杏的丫头急匆匆地进了来回禀,“王爷在鹤翠堂饮宴,听说从江南四府来的美姬们到了,便传诸位姑娘过去呢。”

苏月乔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到园中跟随众人过去,却被颜筝叫住,“等一等!”

012 机会

012.

鹤翠堂中,韩王元湛正与蔺雪臣喝得正酣。

他斜斜倚在沉香木制的雕花几案上,宽大的紫色锦袍松散,懒洋洋地耷拉在肩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小块精硕的麦色肌肤,俊美无俦的脸上漾出一抹满足而欢畅的笑容,他对着蔺雪臣举起手中杯盏,“三表哥忍辱负重,不远万里冒险来到北地,给湛送来这样重要的消息,湛感激万分。这杯水酒,敬三表哥,聊表湛的谢意。”

蔺雪臣目光里闪烁着兴奋,他立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掷杯于地,朗声说道,“雪臣此来,便如这盛酒之杯,只有来时道,并无回头之路。不瞒王爷,在我出发之前,祖父已然宣布我得了重病瘫痪在床,除非……否则,蔺雪臣便永远只是蔺家病得起不了身的一名废人。”

他半跪在地,语声诚恳地请求,“雪臣已无路可去,请王爷收容!”

他已经破釜沉舟,斩断所有的退路,事关荣辱,无论如何都要奋力一搏。

元湛眯了眯眼,心里暗骂他的外祖父蔺志中好生狡猾,对着永帝一副忠良臣子的面貌,还将族中地位最显贵的嫡女嫁给了景王做侧妃,分明是拥护着景王的,可却也不肯放过自己这边那看起来分外渺小的希望,若论朝中谁最懂得广撒网多捞鱼之道,无人能出其右。

可怜这蔺家三表哥还以为这份差事,是外祖父的重托,承载着家族的希望,竟也肯一路扮作女人,历经艰难险阻和重重风险来到北地,浑然不知乃是受了利用。

若是他将来举事成功,得登御座,那凭着外祖父的示好和蔺雪臣的功劳,蔺家自当继续富贵下去,可若是他将来举事事败,蔺家定不会承认曾经与北地暗通款曲,而蔺雪臣,则自当是个被牺牲的弃子。但于蔺家,却是毫发无损的,蔺志中仍旧是拥护追随永帝景王的忠臣贤臣,而蔺家女儿也仍有机会后.宫称妃。

但从此以后,蔺雪臣的性命荣辱,却当真只维系于他一身了,这位三表兄性子虽然天真了些,但却是真有几分才干的,若能留在他身侧,假以时日锤磨,定当能成股肱之才。

元湛想着便上前将蔺雪臣扶起,他笑着说道,“外祖父既肯让表哥将那样重要的消息带到北地,这便是要将表哥托付给湛的意思,表哥大才,是北地求而不得的人中之杰,若能留下,是湛之福。更何况,你我中表之亲,彼此都是兄弟,何须如此见外?”

正说话间,便听侍人高声宣道,“江南四府而来的美姬求见。”

元湛脸色微敛,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华贵的黄金面具扣在脸上,不着声色地将身子挪到了左侧。

他身侧穿着宝蓝色锦绣衣袍满脸虬髯的男子万般不愿地坐到了元湛方才的位置,半晌似又觉得不甘,便低声对元湛说道,“皇叔,这样不合礼数,我是您的侄儿,怎么能当着您的面冒认您的身份?再说,那些美姬,不都是皇叔您非要去江南选的吗?选了来后偏让我……总是这样不行的……”

他狠了狠心,咬着唇说道,“皇叔,我不愿!”

元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懒洋洋地说道,“你说不愿?那好,今日我便让罗北辰送你回皇陵,让你在那做一辈子的守墓僧,直到鸡皮鹤发,掉光了最后一颗牙,垂垂老矣,不能动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办法替你父王母妃报仇。”

他漫不经心的目光降落到蓝衣男子的脸上,语声骤然一紧,“元祁,你当真不愿意继续替我扮演韩王?”

元祈身子一震,再不敢言语,静默片刻之后,便乖顺地整了衣襟,坐在了鹤翠堂的主位之上,沉声喝道,“传她们进来。”

蔺雪臣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昨夜元湛是扮作了紫骑的统领云大人前往荔城来接他的,但不曾想到原来在北府,一直以来坐在韩王正位上的那个人,竟是永帝长兄平王之子元祁。

平王乃是恒帝元后所出,一出生便是命定的储君,可惜天妒英华,才二十多岁便就病故了,平王妃紧跟着病逝,只余下尚还在襁褓中的元祁。恒帝疼惜长孙,交由继后蔺氏抚养,元祁与韩王元湛年龄相当,只差了一岁,蔺后便让他两个起居都在一处,虽是叔侄,但情同兄弟,一直安然无恙地长到五岁上,恒帝驾崩,永帝登基,韩王就藩,而元祁则渐渐没有了下落。

原来先前,元祁是去了皇陵。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当了元湛的替身?

蔺雪臣满腹怀疑,但他虽然质朴单纯,却也知道这些事并不是他能够随意打听的,便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强自让自己沉静下来。他想,只要假以时日,元湛彻底信任了他,那么这些谜题,便自然会有人给予他谜底。

他这样想着,便将目光投射到了鱼贯而入的十一位江南美姬身上,他自嘲地想,在昨夜之前,他可还是她们其中一员。只可惜,一路之上相伴约莫两月,他一直都带着密不透风的帷帽坐在大车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为了避嫌,他从来都没有看过这些称得上朝夕相处之人的容貌,哪怕一眼。只依稀记得,有个叫筝筝的女子,三番四次地想要逃跑,但每次却都被骆总管捉回来,吃尽了苦头。

蔺雪臣心中一动,便抬头望向那珠花攒动的人群,竭力想要寻找印象中那抹倔强的影子,听侍婢说,那女子是整个车队中容色最好的,像这样的场合,骆总管定必会安排格外出众的女子站在前排,这样才好让韩王一眼便就看到她。但他费力寻了许久,才终于在队伍的末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个脸颊上尚还挂着伤痕的少女。

她一身素淡的青衣,脸色有些微微发黑,五官看起来仍然清丽绝伦,但因着肤色不够莹白,这份出众的美貌也显得黯淡了几分,在一众清妍婉丽的江南美姬中,便落了下乘,并不引人瞩目,而她所立的位置靠后,坐在主位上的“韩王”根本就不可能一眼看到她。

听说韩王甄选来的美人,一年之内若没有得到恩宠,便会送往幸春园,从此再不宠幸。若有麾下将士相求,韩王大度,常将幸春园的美人赐予器重的手下。倘若……

蔺雪臣忽得一震,为自己心底那莫名生出的可怕念头感到惊惧和羞耻,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而来到北地,绝不是为了要向韩王元湛求娶一名美姬,而是为了千秋大业!他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不敢望向那些美姬分毫,只顾着饮几上美酒,一杯一杯地灌入口中。

颜筝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蔺雪臣的注视,她垂着头安静地立在人群里,透过前头一颗颗刻意打扮过的后脑勺,在缝隙中悄悄地瞥向主位上坐着的宝蓝色锦袍男子。那人一脸虬髯,遮住大半张面孔,看不清楚真实的容貌,但那眉眼之间,却依稀能够看到有景帝和少帝元忻的影子,元家的男子,面容总有几分相似的,这人多半便就是韩王了吧。

那把微卷的大胡子虽然豪迈,但看姿容却也算得俊朗,至少没有想象中那样阴戾可怕。

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将目光瞥向了苏月乔。

临来之前,她请苏月乔换下了身上妃色的裙衫,而另寻了身浅蓝色的衣衫穿了,又将月乔头上价值珍贵的珠钗宝石皆都换下,让碧落重新给她绾了个燕尾髻,不戴金钗,只簪两支白玉簪,洗去脸上铅华,只淡淡抹上一层胭脂,素颜清丽,倒将容色不甚出众的月乔衬得多了几分超凡脱俗。

这是前朝蔺皇后日常最喜爱的打扮。

颜筝读过夏朝的皇后起居录,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历代皇后的生活琐碎,包括爱穿什么质地的衣裳,爱用什么颜色的胭脂,无一不足。韩王元湛是蔺皇后的亲子,五岁时才阴阳两隔,母子亲情深厚,哪怕已然过了十三年,但只要出现一个与蔺皇后打扮相像的女子,他一定是会动容的。而这份动容,便是苏月乔最好的机会。

果然,座上男子的目光掠到苏月乔的脸上,他蓦然惊起,呆呆地立起身来,“你是……”

013 威胁

013.

元祁在襁褓中时父母就先后病逝,蔺皇后倾尽心力抚育他,给了他一个并不孤单缺爱的童年。恒帝怜惜长孙,将他与幼子元湛一般视若珍宝,真心疼爱,这份爱逐渐抚平他父母双亡的伤痛和缺憾,在他幼小的心中,平王夫妇只是画像上的陌生人,更像是一副图腾,而恒帝和蔺后才是他真正依恋着的人。

然而,在他五岁生辰的前夕,他简单的幸福戛然而止。

恒帝驾崩,蔺后殉情,元湛被远远地打发到了封地就藩,而自己,则被永帝送入了皇陵。

夏朝皇陵坐落于皇城西郊高耸的崇山之颠,延绵数层守卫森严,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壁垒,而他,则被剃光了头发,披上了袈裟,成为扫墓僧人年幼的弟子,在空阔而幽静的陵园游走,与冰冷的塔陵对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小皇叔韩王找到自己。

对元祁而言,蔺皇后虽然只在他生命中留下过匆匆的影像,然后那记事后短暂的三四年,却是他一生最幸福安逸的时光。在西郊皇陵的每一个漫长永夜里,他靠着那些零碎散落的记忆存活,是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如瀑布般的墨发如云,以及暖玉一般温润清丽的笑容,陪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清冷而死寂的春夏秋冬。

在他心里,蔺皇后就是他的母亲。

而现在,漫长的十三年后,在北地韩王府鹤翠堂上,出现了那样一抹酷似蔺皇后的身影,将他心底的眷恋和回忆悉数唤出,他实在太过震惊和欢喜,竟忍不住立起身来,违背他素日冷酷桀骜的形象,情难自禁地迎上前去,“你……你是谁?”

苏月乔盈盈拜倒,她的唇畔带着宁静温和的微笑,像是春日和煦的暖风,又如江南四月的绵绵细雨,宠辱不惊,风轻云淡。

她轻声回答,“妾,利州鸣鹤堂苏氏月乔,拜见韩王殿下。”

利州苏氏,亦是百年世家,族有两支,户部尚书苏正彻是知鹤堂的嫡系子孙,而苏月乔所在的鸣鹤堂这一支,虽然近十数年来风头不劲,日渐有衰落之势,但在夏朝开国之时,却也曾显赫一时。

这如沐春风般轻柔糯软的声音将元祁从一时迷乱之中拉了回来,但心里生出的好感,却似打翻了的蜜罐,一点一滴地化开,渗入心防的每一处角落。他清了清嗓子,将苏月乔从地上扶起,笑着说道,“月乔,很美的名字。”

颜筝看到元祁闪闪发光的眼神,那里面写满对往日的追忆和眷恋,她便知道苏月乔这身打扮气质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靠着模仿蔺皇后的穿衣打扮并不能保证月乔可以获得韩王永久的恩宠,但初次见面的现在,只要能引起他的瞩目,令他记住苏月乔这个人,便已经算是一种成功。

她心情愉悦,眉梢眼角便不由爬上了几丝笑颜,那笑容明媚之至,又带着几分隐隐的自得,竟将她黯淡的肤色照亮了许多。

元湛好整以暇地望向主座前方,元祁与那名叫苏月乔的女子正上演着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戏码。在看到苏月乔的妆扮时,他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失神,在任何一个年幼丧母的男子心中,母亲都是神祗一般的存在,他眷恋,思忆,也怀念。然而,与元祁不同的是,他更多了几分理智和警醒,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

时下年轻女子多好穿暖色的衣裳,便如这堂上立着的人中,大多都身着妃色酡色湘色橙色衣料,唯独苏月乔一人穿了这亮眼的浅蓝色裙衫,而玉簪虽然价值不菲,但过于清淡,显然于妙龄女子并不十分合适。而燕尾髻是皇城中贵妇人们爱梳的发式,苏月乔生长于江南利州水乡,便该如其他美姬一般梳些南方此时正盛行的发髻。

倘若只是其中一样不合时宜,他尚还能当做是巧合,可桩桩件件都如此刻意,显然是想要以此来取悦自己了。

但令他狐疑的是,母后在时,恪尽皇后的礼仪,不论是接待命妇还是出席典仪,都是整套皇后袍服出现,这些素日喜好的妆扮,是她私底下的形容,鲜少为外人所见。便是当年熟悉她起居的贴身侍女,也早就被永帝清理干净,她曾经生活过的明仁殿,恐怕也不会再有她从前的痕迹。

而苏月乔,不过只是一名没落的世家女,连她在户部当差的族叔都绝无可能知晓的事情,她又怎么会知道?

元湛的目光微转,忽然落到了欢颜正酣的青衣女子身上,她的笑容太过夺目,一时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他觉得她有些眼熟,细细分辨了良久,终于想到,她正是昨夜呼号荔城令府上进了贼子的女人,他的视线不由往下移去,看到她立起的领口处隐隐透出狭长的伤痕,那伤口并不深,似是早已经结痂,可秀美的锁骨上停着那样长的一道暗红刀痕,看起来却有些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昨夜灯火不明,他只依稀看清那女子的容貌皱成一团,有些丑,今日明晃晃的日光下一看,果然还真是难看呢。可是这个昨夜还在罗北辰剑下害怕地瑟缩颤抖的女子,不该因为颈间丑陋的伤疤而愁眉苦脸吗?她以为“韩王”是什么人,只要女人生了明媚如皎月的笑容,就不管美丑,不计颜色风华,统统都会收入囊中吗?

这是韩王府,是传说中荒.淫好色的韩王府邸,对于没有美色的女子而言,这里显然是埋葬青春的修罗场。她那样怕死的人,该用脂粉遮掩住脸颊和脖颈上的伤痕,将自己弄得白皙一些,至少得让“韩王”留下一点印象,才不会湮没在美色如云的佳丽之间。她顶着一张灰蒙蒙的脏脸就这样来了,以为阅人无数的“韩王”当真会这样毫不挑剔?

元湛在心底嗤笑一声,有些不屑地想道,元祁如今看女人的眼光也高了,这一众美姬中,苏月乔虽然容色并不出挑,但气质却是最好的,有珠玉在前,丑女这等简陋的姿色,几乎毫无悬念地,幸春园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他刚待收回目光,却忽然看见被自己鄙夷地体无完肤的“丑女”与苏月乔眼神交汇,彼此的脸上都漾开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双眼微眯,眉头轻轻挑起,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然而颜筝并没有发现元湛的注视,她一门心思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兴奋之中,于她而言,只要能够帮助苏月乔赢得韩王的心,稳固冬院的地位,便能够大树底下好乘凉,依靠着苏月乔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年。她初尝前世见闻的好处,只是凭借着皇后起居录里零星半点的记载,便成功让苏月乔俘获了韩王的目光,那么接下来,靠着超越三十年的见识,她有信心能够为自己争取到自由。

只要回忆起一两件北地即将发生的大事,不管是天灾还是,她可以在适合的时间站出来,告诉韩王她有解决的方法,韩王若当真胸怀天下,则定必不会因为她是一名女子而忽略她的看法,或驳斥她的请求。倘若这样的方法太过冒险,她也可以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代言人,功劳他可以拿走,但一年后等她去了幸春园,他则必须承诺会向韩王讨要她做妻。

要不要当真成为他的妻子,这点有待商榷,但无疑,想要顺理成章地从韩王府出来,这是最好的方式。

只要她能够回到皇城,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祖父重新接纳她,有了家族,便有了与缪莲抗衡的资本,缪莲曾经给予她的所有心痛和苦难,她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若是苏月乔坐大成为韩王府鼎足于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的人物,那在她庇护之下,自己无须浪费时间在后院女人的争风吃醋上,那便有足够的精力去寻找到能够与自己合作的这个人。而现在,苏月乔替她走出了坚实而漂亮的第一步。

已近酉时,筵席终于散了,“韩王”如她所愿留下了苏月乔。

怀着这样的欢喜和希望,颜筝与碧落回到冬院,简单用过了晚膳后又窝在一处说了会话,等暮色深降,见苏月乔仍不曾回来,便彼此会心一笑,各自回了自个的屋子。

远处华灯夜上,照得不曾点灯的房间也有七分亮光,她将墨发散开,如瀑布般披在肩上,又脱下青色裙衫,只剩下一身单薄的月白色里衣,正要往被褥里钻,忽然眼前黑影晃过,一道慵懒而刻薄的声音响起,“俗话说,丑人多作怪,我原有些不信的,但刚才去跟骆总管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这一路上给韩王府添了不少的麻烦。”

他语气微顿,忽然将右手抓住颜筝纤细而袖长的脖颈,用力地往床头抵去,“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前朝蔺皇后喜欢穿浅蓝色的衣裳,梳燕尾发髻,素日就爱簪两根白玉簪子?还如上回一样,我数到三,你若不答,我便杀了你。”

014 实话

014.

颜筝只觉得颈间被一股猛力钳住,有强烈的恶心感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令她难受地几乎不能呼吸。

昨夜被冰冷的剑锋割到的伤口似是被崩破,隐隐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与压迫感再一次向她袭来,令她整个身子都止不住颤栗。眼前这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之狠戾,她昨夜也见识过一次,所以这回她也毫不怀疑他口中威胁的真实性,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紧扣住自己脖颈的指尖传来的杀意,那样冷冽,又那样决绝。

她竭力将身子往后倾,试图躲开他愈来愈紧密的钳制,可不论她怎样缩开,都无法逃脱,他将她扣得死死的,只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冰冷的声音却已开始计数,“一……”

颜筝脸上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她心里想,这问题她该怎样回答?说她曾在皇后起居录里读到过蔺皇后的记录吗?说她是景帝的儿媳夏朝未来的国母吗?说她这具躯壳中的魂魄来自三十年后吗?她倒是想据实以告,但他会信吗?

他一定不会相信,换了是谁都不可能相信的。

她也想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用世上最无辜的眼神和最委屈动人的表情告诉他,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燕尾髻白玉簪,他问错人了。但,紫骑的统领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假若他不是事先经过调查,知道她曾唤住过苏月乔并和碧落一起将之装扮一新,以他在北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势,他实在犯不着与她这个弱女子作对。

明人面前说瞎话,反而会令她的处境更糟,除非想到一个合情合理又有说服力的解释,才能助她渡过这劫。

她心中正自百转千回,忽听云大人一声嗤笑,毫不留情地道出,“二……”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念头在颜筝脑海间流转,她蓦然有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那股快要窒息了的恶心骤然消失,她贪恋地呼吸着冰冷但清新的空气,大口地喘息以令紧绷而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过了小半刻,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与他相隔不过一尺的这个男人,他双手环抱着胸口,斜斜地靠在木制的床框上望着她,目光里满是不屑和鄙夷,彷佛只要她说了半句假话,他就会毫不容情地出手,将她掐死在这初来乍到之地。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远处华灯暗淡的光芒下扑闪,下睑处跃动着扇帘状的阴影,“我曾是安烈侯颜缄的女儿,年幼时数次进宫,与安雅公主交好,公主偶然间读过夏朝皇后起居录,知晓蔺皇后素爱这些打扮,曾与我提过几句。我与苏月乔同住一院,她待我甚好,又是簪缨之后,出身显赫,她是我们中最有机会的那个,所以我才会帮她。”

带着黄金面具的男子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安烈侯颜缄的女儿?”

颜家是开国元勋,累世公侯,安烈侯颜缄年少时因为风流倜傥而名扬天下,如今盛年,得永帝器重而手握重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夏朝无人不识。

颜筝脸上漾出一抹冷淡而嘲讽的笑容,“云大人不要漏听,我说的是曾经。四年前,我与家仆去护国寺祈福,半道遭了歹人掳劫辗转飘零至此,想来父亲遍寻不着,早就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所以安烈侯之女的身份,并不能给韩王带来任何好处,若是云大人觉得我这个理由尚还说得过去,还请忘了我的出身和来历。”

她眼波微动,“虽然是微小燕雀,却也有自己不愿被提起的事,云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想来不会与我这样的弱女子计较。”

这位云大人方才说,他来前向骆总管打听了她的事,还说她一路上给韩王府添了很多麻烦,他指的大约是她的前身曾数次逃跑,骆总管劳师动众去找她,不仅耽误了许多时间,还花费了不少精力,能在短短两月中治好她背上的鞭伤,想来也费了不少名贵的好药。

她从前一直以为,骆总管没有打死她,还愿意救下她甚至替她治伤,是因为韩王好色,而她恰好生了一张倾国绝色的面容,这姿色实在胜过其他美姬太多,以至于心狠手辣的骆总管,费尽心力也要留下她,只是为了向韩王邀功请赏。然而,鹤翠堂上,韩王自见到了苏月乔,眼睛便再没有看过其他人,她便知道,韩王并非传闻中那样的好色之徒。

那么,所谓的四处猎艳,想来便只是个幌子,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二来却是要方便暗度陈仓。

既如此,哪怕她生了赛过天仙的脸,骆总管也没有非留下她的必要。她的前身一次又一次地逃,他又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找?听碧落说,她最后一次逃跑,被骆总管扔回马车时,整个背上没有一块好肉,车队还特意因为她中途歇了两天。倘若只是因为她的美色,骆总管不会如此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身世。

骆总管是个十分精利的人,经过他的手甄选入韩王府的美姬,一定不能有来历不明底细不干净的人,否则若是令永帝或者景王的细作蒙混过关,一路载去了北地,入了韩王府,甚至得到了韩王的宠爱,将来里应外合,反戈一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话,那他当真得要万死不辞了。

所以,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内的十一名美姬,他一定将每一个的底细和来龙去脉都调查地清清楚楚,他神通广大,想来也定有常人不能想到的法子,抽丝剥茧查清楚她的身世和来历。手握重权的安烈侯颜缄之女,这身份,已经足够堪当一枚棋子,紧要时,可落在关键之处,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用处,便是当真只是一步废棋,也不过是多费些金钱精力罢了,无碍大局。

这便是骆总管救回她的理由。

想明白了这一点,颜筝便决定对云大人坦陈自己的身世,再半真半假地掺些编造的谎言。譬如,以她姑姑颜真的出身,是根本不可能与安雅公主成为朋友的,廖氏也不会容许这样做,所谓安雅公主曾对她提及蔺皇后喜好的事,不过只是她灵机一动之下所想到的应答。

可在此时此刻,这借口却是最好的理由,并且还不容易被拆穿,便是这位云大人立时派人快马加鞭赶去皇城证实,这一来一回就得花费不少时日,更何况,她笃定,日理万机的紫骑统领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件区区小事上的,哪怕他狐疑,却也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抓着她不放。

在他微凝的眉头松开的那一瞬,她确定自己躲过了这一劫。

精致美丽的黄金面具将云大人脸上的神情完全遮住,只看到在依稀的光亮里,他莹莹发亮的眼眸闪烁着兴味的光芒,他啧啧叹了两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冲着你这份坦荡,我便暂时留你一条生路,只是以后千万要收起你那些小算盘,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在韩王府,自作聪明的女人下场通常都不怎么好。”

015 故人

015.

暗夜里,有光从未曾闭紧的窗棱处漏进来,紫色身影掠过时扫起的尘埃,在光束中一颗一颗悬浮,一如颜筝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个人离开了,和他的出现一样,快得像一阵风,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为躲过一劫而庆幸,他便像一团紫色的云雾消失在了窗前,只剩下她脖颈间隐隐的痛感和淡淡的腥气,证明他来过,出手了,差一点就将自己掐死。

她余惊未平,愣愣地跪坐在床榻上,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脑海中那双满怀深意的眼眸却怎样都挥之不去,她知道这一回云大人虽然没有继续为难她,但她以后在韩王府的一言一行,恐怕得要愈加小心了,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云大人就会像今夜这样盯上她,毫不留情地捏断她脆弱的脖子。

从前她身份显赫,除了缪太后之外,从未有人敢对她不敬,可现在,连韩王的下属都能轻易地将她踩在脚底下,这巨大的反差,如果说半点委屈都没有,那一定是骗人的。从被未知的力量牵引到这个并不属于她的三十年前之后,她先是遭受了身体上巨大的痛苦,忍受生活上的各种不方便,在陌生的时代里迷茫遗失,与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做斗争,而现在,还要随时面临生命的威胁。

她很清楚,不论昨夜还是方才,死亡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好在她活了下来,颜筝想,只要能够继续活着,她可以隐忍退让,她可以收起自己尖锐的爪牙,她可以更加小心谨慎,不论怎样都要坚持到离开韩王府回到皇城的那一天。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战场,而她,绝不能在还未抵达之前就率先倒下。

翌日一早,明净堂派了周嬷嬷过来,说是司徒侧妃想要见见新来的姐妹,令四季园这些江南来的美姬前去拜见。

未过辰时,苏月乔尚还未归来,碧落心里便有些着急。春宵一刻值千金,苏月乔昨夜受韩王雨露,今早缱绻不起,她本应该高兴的,但昨日连明净堂的大门都不准让她们进的司徒侧妃,在这时间忽然说要见她们,她害怕她只是想要给月乔一个下马威,顺便杀鸡儆猴给四季园的美姬看。

颜筝也有些不安,但她想,司徒侧妃虽然是永帝赐婚,但韩王若是一点也不喜欢她,完全可以不必给她那样大的权力,天高皇帝远,永帝虽是夏朝君主,但他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藩王后院的女人头上去。

所以,这个司徒听雪能够以永帝所赐的身世,却不被韩王猜忌,而将府中的事务皆交给她掌理,想来并不是那等简单的人物,苏月乔此时正受韩王宠爱,风口浪尖,司徒侧妃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更何况,以韩王换女人的频繁,以韩王府后院姬妾之多,司徒侧妃若是个爱拈酸吃醋的,这几年恐怕早就让醋缸给淹死了。

她想了想,便对碧落说道,“正如你昨日所说,月乔是户部尚书苏正彻的族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司徒侧妃的父亲安庆侯与苏尚书同上一朝,为了彼此脸面都不难看,司徒侧妃也不会做得太过,所以你大可放心,月乔不会有事。倒是你我……”

她指了指妆台上的黛粉,笑着说道,“美貌会令男人发狂,令女人嫉妒,男人发狂不过是想要你的身子,可女人嫉妒起来想要的却是你的命。为了以防万一,我想咱们还是像昨日那样打扮为上,碧落你来看,我将眉黛和在了蜜粉里,这样抹起来才会黑得均匀,不像昨日那样抹不开,费好大的劲。”

碧落用手指挑了一点在手上晕开,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没有错,就是这样。”

这年月,流行白皙的肤色,就算脸蛋生得再美,可没有一身洁白莹润的肌肤,那美貌就要大打折扣。

她打定了主意不取媚韩王,自然也没有与司徒侧妃过招的想法,与颜筝一样,能躲在苏月乔这棵大树的庇护下过些简单安静的生活,是她此时最大的心愿,至于韩王府后院女人之间的杀伐,离她越远越好,而普通和低调,才是她湮没在一众美姬中最好的护身符。而现在,这盒掺了黛的蜜粉就能让她的美貌黯淡下来,成为她自我保护的武器。

她欢天喜地地接过来,不过小半刻钟便将自己打扮一新。玫红色的锦服和满头珠翠,配上她暗沉的肤色,和不那么灵动的眼神,看上去活脱脱一副乡下女子初尝富贵的模样,简直俗不可耐,连累得她姣美秀丽的五官也变得粗糙起来。

颜筝眯着眼笑,“司徒侧妃想必也都知道我们的来历,过惯了苦日子的民间女子,好不容易有了穿金戴银一朝富贵的机会,将这些好料子都穿在身上,也不稀奇。你这身打扮很有趣,我也要这样来。”

她依样画葫芦,也学着碧落那般,将先前黄婆婆送来的首饰,挑着华贵但又俗气的簪上,穿了一身绯色与绛紫相间的华服,在宽大的铜镜中,露出影影绰绰的一团紫红,发髻上金光灿灿,看起来有趣极了。她与碧落相视一笑,便手拉手跟着周嬷嬷身边的小丫头来到园子里,与其他的美姬们会合。

颜筝小声地对碧落说道,“还好,夏院和秋院的那些人,打扮地与我们两个差不多,否则太打眼了也不甚好。”

碧落笑着回她,“前夜荔城令府上的宴中,衣裳虽然是黄婆婆送来的,但头上簪什么首饰却全凭自己的喜好,我瞧好多人就爱那些黄澄澄的金头面。昨日鹤翠堂韩王召见,除了我们冬院的三个,其他人都穿了艳色的衣裳,甚至连洛姬也不能免俗。所以我便想,若是咱们想要不惹人注意,必须也要这样打扮,否则大鱼大肉中夹杂两盘小青菜,反倒会格外引人瞩目。”

她悄悄地将手指向洛姬,压低声音说道,“譬如洛姬,这回恐怕要倒霉了。”

颜筝顺着碧落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洛姬穿了一身素淡的樱草色纱衣,身上一丝装饰也无,只在髻上簪了一支简单的竹簪,脸上清汤挂面,只涂了浅浅一层胭脂,看起来便如山野晨间挂着露水的小花一样安静柔弱,丝毫没有往日的张扬和恣意。

她心想,洛姬这是在向司徒侧妃示弱吗?可这样刻意,却反而会令人更生戒备呢。

洛姬姗姗来迟,又打扮地这样“别具一格”,周嬷嬷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冷笑,她语气平淡无波地对着众位佳丽说道,“姑娘们既然都到了,那就跟着老奴走吧,司徒侧妃事务繁多,可不好让她久等。”

颜筝听了这话,与碧落对视一眼,便都低着头,混在浩浩荡荡的十名美姬之间,往明净堂去了。

司徒侧妃的明净堂,位于韩王府东侧,并不是主院,但却已经十分宽阔了,院子里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一样不缺,甚至连树木都比四季园的高大茂盛,此时四月,正是北地木槿花开的时节,院墙的一角,密密麻麻地栽着许多木槿,枝头攒动,盛放着橙红色的花朵,娇艳而又美丽。

从守门的婆子算起,一路行来,她们还看到了洒扫的婆子,浇花的丫头,守门的丫头,以及在屋子里环伺而立的众多仆妇,算起来,最起码有二三十人只服侍司徒侧妃一人。这点尤其令人羡慕嫉妒,不少人脸上露出向往神色,就连洛姬眼里也闪耀着光芒。

司徒侧妃没有让她们等太久,就传了她们进去。

沉香木制的雕花座椅上,坐着一个衣着素雅的女子,正倚在几上看着手中的账册。与想象中的不同,她并不算什么绝色佳人,那张脸不过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常年的富贵和岁月的沉淀,令她身上平添了几分从容和雅致,举手投足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面容,可却令人不敢亲近,更不敢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