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周嬷嬷回禀,她抬起头来,毫无悬念地,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洛姬,她轻轻皱了皱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嫌恶,随即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打扮艳丽的面孔,忽然停在了缝隙间某张毫不引人注目的脸上,她身子微微一震,神色恍惚地低喃,“真真?”

016 敌我(补)

016.

司徒侧妃这句低喃说得极轻,除了她近身伺候的奴婢,没有人能听得清。

她的失神只是一瞬,眼睫的张合间,便已恢复了贯有的神情,她的笑容很浅,看起来虽然温和,但却不达眼底,令人没来由地生出畏惧,她淡淡地说,“早就听骆总管说,这次来的都是江南四府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话锋一转,便又说道,“进了一家门,以后便是一家人,彼此都是姐妹,要和睦相处,齐心协力伺候好王爷。王爷不喜欢后院女子有太多心思,所以若是心里带着小算盘来的,还请歇一歇,若是惹恼了王爷……”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众位美姬似乎都从司徒侧妃这为难而惶恐的拖音中感觉到了惧怕,那些可怕的传闻如同潮水般袭来,将她们心中那一抹希望的火焰无情地浇灭。

是啊,被昨日“韩王”望着苏月乔眼神里的温柔蛊惑,她们做了一夜的美梦,都忘记了一路之上被困扰着的那些传言。而现在,司徒侧妃及时地提醒了她们,原来富贵是悬崖峭壁上的花朵,并不是人人都能唾手可得的,想要摘下,就有可能面临险境,甚至极有可能连花瓣都不曾摸着,就掉了下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司徒侧妃眉头微挑,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但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道,“我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众姐妹过来聚一聚,彼此说说话便好。我这个人素来爱清静,每日的晨昏定省则就免了,平素你们是要游园还是做针线,都随你们,我不管。只有一点,我不喜欢惹是生非之人,谁若是要在韩王府故意生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她顿了顿,指了指身边的周嬷嬷,“你们每月的用度都有份例,周嬷嬷每月初一会亲自送到你们手上,四季园里设了小厨房,餐食也都是定好了的,若是不合口味,或者想要加菜,你们可以自己出钱跟厨娘买,这些,我也不管。若有什么口角,先自己解决,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可以找周嬷嬷,若是周嬷嬷也决定不了的事,再来找我。”

颜筝听了,不由有些赞叹地望向司徒侧妃,她这番话直言坦诚自己素好清静不爱管事,可是桩桩件件又管得极严密,一层一层,丝毫都没有给这些个个心思活络的美姬留下任何缝隙和借口。

司徒侧妃不要她们晨昏定省,绝不是因为她体贴善良,而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清静,韩王府后院的女人何其多,光是要应付这些人就得花不少精力,与其如此,她不如便作壁上观,这样的话,不仅省下了许多精力,不必去以虚情假意面对不喜欢的人,而且还能做到置身事外,话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那么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就都与她无关了,她隔岸观火,一身清明。

而膳食的事,倒更像是在给韩王府的仆妇找银子赚。

每日的膳例若是不喜欢,拿银子出来就能换上合自己口味的饭菜,同理,份例里的胭脂水粉乃至衣料首饰不喜欢,拿银子出来便能换来合心意的,等到了冬寒,若嫌弃屋子不够暖,也能用银子多换一些炭例。从江南四府来的这些美姬,身上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将来不论是需要笔墨纸砚,还是琴棋针线,若是份例里没有,那就必要拿银子来买。

桩桩件件,若都算起来,花费恐怕不少的。

那些心思安分对韩王并无所图的,可能并不一定用得到这许多额外的东西,可心比天高带着野心而来的女子,却一定需要用银子来粉饰自己,否则要怎样才能在那么多美姬中脱颖而出,令韩王注意到自己呢?

这一定是针对洛姬和月乔这些出身优渥的官眷的,她们手里带着许多私房钱傍身,便算花光了身边所有的钱,也还能写信向家里求援,虽然最后,那些银子未必会到司徒侧妃的手里,可得到银子的仆妇感恩的,却永远都是司徒侧妃,这些得了实惠的仆妇会对她感恩戴德,从此忠心不二。

颜筝想,这位司徒侧妃当真是个妙人,这样的主意也能被她想得到。

她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脑海中彷佛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闪现出来,它不断跳跃摇晃,像一团没有成形的雾气,恍惚得有些不真实,过了良久,终于形成一副影影绰绰的面容,那张脸并不怎么出色,但嘴角却洋溢着最真诚温和的笑容,这笑容渐渐和坐在上首的司徒侧妃重叠,像镜子的两面,最后终于重合在了一起。

她彷佛听见那人说,“真真,你我算得上是皇城里最幸运的庶女了,虽然我们的娘亲都没了,可我们遇上了善良可亲的嫡母,将来一定不会像玉澜姐姐那样,嫁给将死的鳏夫。我母亲说了,我是安庆侯的女儿,她定然要替我选一门显赫的亲事,将来我的夫君,说不定还会是王孙公子呢。”

颜筝猛然回过神来,原来司徒侧妃方才低喃的“真真”两字,并不是她的错觉,司徒侧妃原本就是认得她。

她竟忘了,司徒家与颜家同为夏朝开国元勋,彼此交好,累积世代,安庆侯司徒显与她的祖父安烈侯颜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感情深厚,称得上肝胆相照,祖父年轻时流连花街,都是安庆侯与他打的掩护,两个人真可谓是情同手足。

祖父常说,当年曾祖母怀着他时,恰逢司徒老夫人也有身孕,两家便约好,若是一男一女,将来便结作亲家。后来他有了女儿,便打算将姑姑颜真许配给司徒家的五公子为妻,谁料到姑姑没有这个福气,还未下定就得急病过世了。两家互为姻好的夙愿,一直等到她堂妹嫁给安庆侯的嫡孙才算有了个着落。

关系这样亲近的两家,司徒侧妃认识她的姑姑颜真,那就一点也不稀奇了。

只是,若是待会儿司徒侧妃问起来,她又该怎样回答?

装傻和欺骗,想来是行不通的,因为她昨夜已经将自己的身世亲口告诉了紫骑的云大人,还有骆总管也一定知道,司徒侧妃掌理着韩王府的后院,想来若是她问起,骆总管是一定知无不言的。可若是让她坦陈直言,承认自己的身世,却也很不妥,要是司徒侧妃问起从前的事,只凭着脑海里偶尔迸发的零碎记忆,她恐怕一件也答不上来。

正为难间,碧落轻轻推了推颜筝的身子,压低声音说道,“想什么呢,司徒侧妃已经进内屋了,咱们该回冬院了。”

颜筝怔怔地问道,“就这样结束了?你不是说司徒侧妃很有可能会给洛姬使个下马威吗?”

碧落见四下人都散了,不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一边拉着颜筝的手臂,远远地跟在四季园其他美姬的后面,一边低声说道,“你方才一定是走了神,没有听到司徒侧妃说话。她说要依照咱们的喜好给见面礼,就让周嬷嬷按着今日咱们头上所戴的再打一副头面,过几日送到院子里来,喜欢戴玉石的就做玉石的,喜欢戴金银的就做金银的,洛姬喜欢风雅,司徒侧妃要请能工巧匠给她再打一支竹簪呢。”

金银再俗气,也能值不少钱,竹簪再风雅,却未必换得来一份可口的饭菜。

司徒侧妃刚才说了,以后若是份例里没有的东西,想要就一定要拿银子去买,所以这种时候,赐什么东西都不如金银来得划算,碧落今日戴了整套的金头面,她算了算,若是司徒侧妃当真给她差不多重量的一副,可要值好几十两银子,将来若有急用,绞碎了便能用的,哪像玉石不好兑换,竹簪就更不用提了。

颜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司徒侧妃借着给见面礼的机会,没有特地对洛姬多说一个字,却好生杀了洛姬的威风,还将四季园里的美姬无止境地拉向了穿金戴银这条俗不可耐之路,这手段当真了得,她自愧弗如。

但她心里却同时生出几分戒备来,这司徒侧妃这样厉害,倘若自己从前与她交好,那说不定能提前找到了安稳下来的倚靠,可若是她们两个之间存有芥蒂,并不友好呢?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她当真有招架之力吗?

017 筹谋

017.

接下来的几日里,颜筝心怀忐忑,生怕司徒侧妃会传她过去明净堂说话,不论是叙旧还是算账,如今她与司徒侧妃处在完全不对等的地位,司徒侧妃的示恶会将她安稳生存的希望完全打破,而司徒侧妃的示好也未必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

更何况,她绞尽脑汁想起来的这具身体零星半点的记忆里,关于司徒侧妃的片段很少,凭着脑海中那几句无关紧要的对话,她根本无法判断她们之间从前的关系如何。她甚至都没有办法了解,从前的颜真在司徒侧妃面前会是怎样的状态,她怎样行礼,她怎样说话,她怎样微笑。

她不是真正的颜真,她完全不同了,这巨大的改变瞒不过任何一个熟悉她的人。

这甚至不能用遭逢巨变来解释,因为一个人的性子再怎么变化,总会有从前的影子,她不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而,司徒侧妃似乎完全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彷佛她那日带着震惊诧异的呓语,不过只是颜筝的一个错觉,她不只没有派来人传她过去问话,一晃数日,明净堂的人甚至连四季园的门都没有踏入过,而“韩王”,除了接连恩宠了苏月乔几日之外,再没有传过四季园其他任何一位美姬,她们,就像是被晾了起来般,无人欺辱,也无人问津。

碧落对这样的状态甘之如饴,她笑嘻嘻地说道,“所谓求仁得仁,大抵便是这样了。真好,在四季园里吃穿不愁,不必辛苦做活,也无人打骂,更不必委屈自己以色侍人,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年,就能在传说中的幸春园养老了,后半辈子算是有了着落。”

她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夏院和秋院的那几位,约莫是觉得再难受到韩王宠幸了,又不想以后白发孤寂地老死在幸春园,所以这些天,都变着法儿去和府里的小厮护卫搭讪呢。”

自那日从明净堂拜见司徒侧妃回来,周嬷嬷便有意无意地提起韩王府中几桩陈年旧事。

说是前年有位虞姬,虽然不曾入了韩王的眼,但不知道怎么地,却被韩王手下的亲卫队长看中了,等到一年期满,虞姬入了幸春园,那队长就向韩王讨要。韩王虽然恶名昭彰,但对下属却是出了名的宽厚,他不只同意了这门亲事,还出了许多妆奁陪送,风风光光地将那虞姬嫁了出去,如今那位队长已被擢拔为负责韩城守备军的统领,虞姬也成了统领夫人。

又说起去岁的一位沈姬,原本也是个丽人,但来了韩王府后,有一回吃坏了东西,生了满脸的痘子,后来痘子虽然消了,但印痕还在,入不了韩王的眼。

今年开春时沈姬依例归了幸春园,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没有料到,府里采办上的钱管事却向韩王求娶她为妻,韩王也允了。虽然只是个填房,但钱管事年纪不大,跟前只有个四五岁的女儿,买办上是个肥差,油水颇丰,人又生得俊俏精干。后来才知道,原来沈姬擅水,有一回无意中救下了钱管事落水的女儿,钱管事一直将这份感恩藏在心里。

前些日子听说钱管事升了大管事,沈姬也怀了身子,已经是堂堂大管事的娘子了。

洛姬听了嗤之以鼻,但那些姿色没有那样出众,出身又普通的美姬,却是动了心。

一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自不必说,韩王府里除了四季园的美姬,尚还有去岁得了恩宠的白姬柔姬,以及令韩王亲自向永帝相求的锦州府尹的小女儿绫罗夫人,这些可都是当世无双的美人儿,区区萤火怎能与日月争辉?那些有自知之明的,便都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颜筝笑着摇了摇头,“司徒侧妃可真厉害,兵不见血刃地就浇灭了这些美姬对韩王的热情,她甚至都不必出手,也不用背上拈酸吃醋的骂名,就赶走了韩王身边一大半的美人。幸亏我们没有与她争抢韩王的心,否则……”

被韩王宠幸过的女人无数,但如今仍然安安稳稳住在韩王府的,却不过只是寥寥数人。

能够被发送到幸春园的,都是韩王不曾碰过的女人,皆为处.子之身,那些承过几夜恩宠的美姬,按照黄婆婆的说辞,是该拨有院落和侍女,可以成为韩王正式的姬妾。韩王元湛的荒.淫之名是自他十二岁起就传扬出来的,他十四岁起令人广选美女充入王府后院,而今已有四五年,那么其他的美人呢?为何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而在王府里,有权利处置姬妾,并且不被人诟病的,便只有司徒侧妃一个人。

碧落知道,颜筝的担忧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听人提起过,司徒侧妃虽然看着温柔亲切,但行事却十分毒辣,她曾经令人砍断了企图在韩王饭菜中下媚药的姬妾的手掌,还曾亲手给与侍卫私.通暗结珠胎的美姬灌下虎狼之药,韩王府后院美人众多,正因为司徒侧妃的雷霆手段,才能比皇城任何一家公侯府邸都要平静。

她这样想着,心里边不由有几分忧虑,便忙低声问道,“月乔得了韩王青睐,连续几日不曾回冬院,想来已经成了司徒侧妃的眼中钉肉中刺,到得罪了司徒侧妃,她岂不是就危险了?我与月乔虽然称不上什么交情深厚,可她与我们同住一院,是为同盟,她若是不好,我们同住冬院,恐怕也不能免祸。”

比起苏月乔,碧落更担心自己,她抓着颜筝的手臂轻轻摇晃,满脸认真地问道,“筝筝,你主意多,快想想有没有什么抽身之计,能让你我避开来的?”

颜筝轻轻拍着碧落肩膀,笑着说道,“我怕你杞人忧天了。韩王身边的美人年年都换新人,可韩王府却只有一个司徒侧妃,她既然能容得下蕊花夫人,白姬和柔姬,就自然也能容得下区区一个苏月乔,只要月乔能够在韩王心里留下一席之地,我敢笃定,司徒侧妃是绝不会碰她一根毫毛的。”

她话锋一转,“但月乔能不能攻占韩王的心,并不是你我能做决定的,这全要靠她自己,所以,与其坐在这里庸人自扰,倒不如现在出来,与我一起出去。我在附近一座无人居住的小院里,发现一些颜色艳丽的桑果,若是能取了来制成胭脂,卖给洛姬她们,一定能赚许多钱。”

碧落有些犹疑,“无人居住的小院?你确定?司徒侧妃虽然没有说不准我们乱跑,可若是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可是要惹麻烦的!”

颜筝笑着点了点头,“昨日厨房上林大娘养的猫儿丢了,我闲着无事,便替她一起找。后来听到猫叫声,我便跟着过去了,谁知道就在西北侧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小院子,门都坏了虚虚地掩着,屋顶上的瓦片碎得七零八落,院子里都长满了杂草,唯独有两颗桑果树长得又茂盛又浓密。”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后来,我找到了猫儿送还给林大娘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林大娘说,这院子不住人,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因为位置偏僻,平素也无人去到那里,所以便一直没有修缮。我想,这些桑果若是无人采摘,过些日子便就都成了肥料,滋养那些野草也是浪费,还不如咱们采了来制胭脂,我恰好晓得几个特别的方子,等胭脂做出来了,咱们就卖了换钱。”

韩王府份例里的胭脂不大精致,她前日还听洛姬抱怨过的,只要她能依着从前常用的方子做几个出来,不仅洛姬一定会要,那些忙着结实王府里侍卫管事的美姬也肯定想要。

碧落出身商户,头脑十分活络,只听颜筝说了几句,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今她们虽然已经勉强安定了下来,但要想过得滋润些,却还是得拿钱去换,不论衣食住行,哪怕是想要和府里的丫头婆子相处得更好一些,也都要使银子打点。她和颜筝不似洛姬和月乔带着大把的银钱来的,也不似她们有强而有力的后台可以随时写信回家要银子,如果想要手头松一些,做事更方便,那就必须要想到个能够生财的路子,而现在,颜筝找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

她忙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虽然那废弃的院子没有主人,可整座韩王府都在司徒侧妃的掌理中,咱们偷摘几个果子虽然不足为奇,但若是想做长久的买卖,却最好还是知会司徒侧妃一声,不如我先去请教一下周嬷嬷,可不可以用府里的花草果子来做胭脂?”

颜筝眯了眯眼,赞赏地说了声,“好。”

她心里却在想,还是碧落想得周到,若是得了司徒侧妃的允许,那她以后便能够籍由这个借口,在韩王府到处走走看看,观察一下韩王府的地形,偌大一个韩王府,总有些地方是连司徒侧妃都不知晓的。多一条路,就多一种方法,假若将来有一天,她身处险境,那么对这里的环境更加熟悉一些,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018 往事

018.

到了晌午,周嬷嬷派了底下小丫头来传话,“嬷嬷说,不过是些野花野果,姑娘们不论是想赏玩还是拿来做胭脂,都请随意。”

言下之意,若是那花果长在有人照管的院子里头,还是要拿钱来换的。

等那小丫头走了,碧落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司徒侧妃也是名门贵女,怎得竟好像是钻进了钱眼里一般?再好看的花朵过了花期,也总要破败的,倒还不如让我们取其精华,制成胭脂,留香美人颊畔。”

原以为是个无本的买卖,只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可若是要向看管的婆子买……那些婆子的胃口被司徒侧妃养得极大,若是晓得她们是拿去做胭脂卖,那一定会狮子大张口的。

颜筝却笑了起来,她轻轻捏了捏碧落的脸颊,语声欢快地说道,“司徒侧妃钻进了钱眼里,你又何尝不是?好了,不要想这么多了,既然周嬷嬷给了准话,那咱们就专寻无人看管的野花野果来摘,这不就行了?”

她看了眼天色,便取了能够盛物的提篮,拉着碧落的手出了门。

北地的夏暑入得晚,晨起夜里仍然有些凉,但这会正是晌午,烈日高悬之下,热.浪袭人,烧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四季园里的姑娘们怕晒坏了白皙的肌肤,这会都窝在屋子里乘凉午歇,倒是方便颜筝和碧落两个人一路顺畅地到了西北侧的这座荒弃小院。

碧落一看到满院半人高的杂草就有些犯了难,又看到树上的桑果虽然结得浓密茂盛,一颗颗饱满如红色宝石,可树干太高,踮起脚来都够不到,便皱着眉头对颜筝说道,“那些桑果的颜色真好,可是取不下来,咱们能怎么办?”

颜筝冲她笑了笑,弯下腰将裙子往上撩起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月白色的里裤,她又从提篮里取出缎带,将裤脚收紧,然后说道,“我爬到树上去摘,你在下面接着便好。”

她话音刚落,便不顾碧落惊讶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表情,颇有些自得地从丛生的杂草间穿过来到桑果树前,身手矫健地上了树,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之上,神色兴奋地冲着碧落招手,“别愣着,快点过来。”

碧落讷讷地跟了去,将提篮高高地举起,眼睁睁地看着树上忙地正欢的少女将一串串颜色鲜艳欲滴的桑果放入篮中,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筝筝,你怎么会爬树的?”

皇城的高门大户最讲究礼仪规矩,颜筝是安烈侯的女儿,该受着名门淑女的教养长大,怎么会学爬树这样失仪的举止?

颜筝手上的动作一窒,目光里便带了几分复杂,她勉强笑了笑,“我祖父可是马背上的将军呢,我父亲也曾入过行伍,爬树这样简单的事,又怎么难得倒我?”

老安烈侯曾带领军队征过西,安烈侯颇有武勇,这是整个夏朝百姓都耳熟能详的事。

碧落听了不再怀疑,高高兴兴地举着提篮继续接果子。

而在颜筝心里,记忆却如同潮水般涌袭而来,令她一时心神有些恍惚。前世时,她是未来的皇储妃,身上维系颜氏家门未来的荣华富贵,所以安国公府自上到下众星捧月般敬着她护着她,祖父待她更如掌上明珠,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但她的父亲颜朝却并不喜欢她,甚至都不大愿意看到她。

小时候,她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总会问母亲,父亲在哪里。

母亲总会淡淡地笑着回答,筝儿,你父亲在书房做事,他忙,你不要去打搅他。母亲那时的神色很平静,但眼神里却有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直到许多年后,少帝在缪妃的宫殿里一连缠绵数日,甚至将属于皇后的初一日也占了去后,她终于明白,原来当时母亲眼底写着的是满满的绝望和心如死灰。

在她年幼的心里,只知道二叔每天都将襁褓中的堂妹抱在怀里,宠得不得了,她好生羡慕,她也有父亲啊,但她的父亲总是在书房忙,忙到她都不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甚至连他的长相都变得模糊。

所以她决定去书房找父亲,但安国公府每一个角落都畅通无阻,甚至连祖父议事的聚英堂都可以随意进入的她,却在父亲的书院前吃了闭门羹,那个守门的老奴一脸抱歉地说,“大小姐,大爷吩咐了,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入,还请大小姐回去吧,老爷改日一定会去看您的。”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重挫,因为她终于知道,她是她父亲心里的“闲杂人等”。

尽管她受了伤,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是每个孩子心之渴望。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趴在书院隔壁拢翠阁的墙头,能够清晰地看到书院里的景象,所以她总是会花费许多时间费尽许多力气,只为了看父亲一眼,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她不仅能够身手敏捷地爬墙,还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爬树。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看到那个在母亲和自己面前总是板着脸,深沉到像一块寒冰似的父亲,在面对另一个女人时,会有那样灿烂欢愉的笑容。他的开怀大笑彻底激怒了她,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做过弄坏新裳摔破手臂不顾身份仪态爬上墙头,只为了看自己父亲一眼这样的傻事,也再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父亲这两个字。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嫁给元忻成了皇储妃的前夜,祖父才告诉她真相。

原来,父亲颜朝与母亲安雅公主的联姻,是出于政治的考量,而在此之前,父亲一直都心有所爱。

那女人姓秦,唤作月娘,是祖母卢氏娘家庶妹所出,算是父亲的姨表妹,因为家道中变,父母俱已不在,亲族无人所收,哥哥秦牧风投军去了,所以便将秦月娘寄居于颜家。颜朝怀念从未曾谋面过的生母,所以对这位表妹格外关照,两个人年貌相当,又彼此感怀身世,时间长了,难免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祖父颜缄年轻时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心里想着,若是这两个孩子当真你情我愿,将来纳为妾室便罢了,便没有多加管束。而廖夫人并非生母,这样的事,她是管不得,也不想管的。所以干柴遇到了烈火,两个人的爱恋如同星星之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后来,景帝登基,一道赐婚的圣旨,将颜朝和安雅公主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颜朝不肯舍弃安国公世子的地位,在前程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他成了夏朝最受帝宠的安雅公主的驸马,因此得到了比别人更平坦而青云的仕途,初时,他也为公主为他带来的这些机会而感到庆幸,所以夫妻之间感情尚算不错,但时间久了,他又觉得公主高贵而骄傲,不懂得体贴柔顺以夫为天,便重又拾起了对秦月娘的留恋。

身为夏朝最得宠的公主的驸马,纳妾不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公主不同意,秦月娘便永远只能无名无分,见不得光。那秦月娘倒也算得一个奇葩,她流着泪跪倒在公主脚下,发誓她不要名分,甘愿自贬为侍婢,只求能伺候在颜朝左右,后来她果真写下了卖身契,自甘成为一名通房。

有人自甘堕落,安雅公主能说什么?这年月,男人就算没有三妻四妾,总也会有几个通房侍婢,安雅公主心里虽然不快,但总算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知道,秦月娘再得颜朝宠爱,但将来所生的孩子都属婢生子,虽是主子,但地位卑下,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她的孩子去。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答应收容秦月娘,会为她的生活带来那样大的波澜。

数月之后,安雅公主和秦月娘同时怀了身子,安雅公主平安生下了颜筝,但秦月娘产下的却是一名通体紫黑的死婴,还是颜朝盼望已久的男孩。这罪名,结结实实地被栽在了安雅公主身上,颜朝认定了公主心怀叵测,恶意谋害他与秦月娘“爱的结晶”,闹着要休妻弃女。

公主之尊,根本没有必要为难区区一个通房所生的孩子,秦月娘如今的身份,就算生了十个八个儿子,也不可能撼动公主的地位,这些连安国公府的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偏偏颜朝就是看不明白,他偏执而激烈地恨上了安雅公主,从此搬到了书院住下。他心里觉得公主是为了颜筝而害死他的儿子的,对颜筝自然也不会有好脸色,甚至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愿意看到。

颜缄忙于大事,没有留心后院,而廖夫人他们,则更不可能挺身而出,便都只当不知,公主又有自己的傲气,既然无法解释,也不肯轻易求和,于是无人劝解之下,颜朝和公主之间误会越来越深,裂痕也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一道无法解开的死结。

公主产后受了气,身子一直都不好,郁郁寡欢中,在颜筝八岁那年过世了,但是她直到死去,都不曾将在安国公府受到的委屈告诉景帝。颜缄得知原委后大骂了颜朝一顿,亲手将秦月娘自己买毒害死了腹中男婴用以嫁祸公主的证据扔在颜朝面前,颜朝痛悔万分,但伊人已去,追悔莫及,连他想要对无辜的女儿赎罪,但颜筝却再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了。

颜筝出嫁前夜,安国公颜缄将这些陈年旧事和盘托出,是因为他得了重疾,自知将不久于世,而他一旦故去,这安国公的爵位自必要落到颜朝身上。自古后.宫荣辱连结着朝堂兴衰,若是她与父亲不合,身后没有强有力的依仗,那么将来空有皇后尊位,却也很难真正做到权掌后.宫。所以,他请她无论如何,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前程,要放下对父亲的恨意。

时间会证明真相,而所爱女人的背叛和算计,则是给颜朝最好的惩罚,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颜筝没有原谅他,但她也不再恨他了,她的父亲颜朝,是比母亲还悲哀的可怜虫,而她,为了皇储妃的尊严,也必须要与自己的父亲握手言和。只是,心底的那道伤痕,却是怎样都无法抹去了的。

北地正午的阳光炽烈,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颜筝脸上,照得她神情晦暗莫名,手中桑果浓丽的颜色印在了她的指尖,怎样都无法擦拭干净,一如她晦涩而痛苦的童年。她猛然想到,假若她父亲和母亲的姻缘是个错误,那么这一次,她不会再让悲剧重新上演了!

019 惊遇

019.

许是因为这树上的桑果从来无人采摘,往年的果子都落入泥土变成了养料,因此满树满枝都是一串串的橙紫,分外繁茂,不过片刻,碧落手中的提篮便就已经装满了。

她仰起头,冲着颜筝说道,“筝筝,下来吧,这里的桑果那么多,等需要的时候,咱们再过来摘也是一样的。”

颜筝想了想,便点头,“也好,若只是试方子,提篮里这些果子便已经足够,等胭脂做了出来,颜色质地气味都好,再过来多摘些无妨。碧落,你拿着篮子往后退些,我这就下来。”

她利落地转身,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往下爬,正下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废弃屋宇的一角传来微弱的声响,细听却似是什么人在痛苦地低吟。

她在半空中停下,回过头循着声源张望,赫然看到青石板路上淋着星星点点的红痕,看起来像是血渍。她皱着眉头继续望过去,隐约看见破败的门扉内一动不动地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假若不是因为刚才那句若有似无的呻吟,她几乎要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惊,在韩王府这样的地方,躺着这样一个重伤将死的男人,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若是旁人遇到了这种事,兴许还能说得清楚,可她是在紫骑云大人那里挂上了号的人,若是与这些事沾染上了关系,那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想到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她便觉得浑身一寒,彷佛觉得有一股强力扼紧她的咽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一个错神间,忽觉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便一头载入了高高的草丛之间,没了影踪。

碧落大惊失色,急忙问道,“筝筝,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约莫有半人高的杂草丛中,传来颜筝余惊未定的声音,她小心而戒备地低声说道,“我在这里,我的脚好像扭到了。”

碧落将提篮放下,沿着颜筝方才走过的道飞步入内,只见满身草屑的少女神色痛苦地扶着右脚跌坐在青潢色的草木间,她忙撩开她的布袜,只见脚踝处已然肿起,触目一片红色,她试着轻轻触碰下去,关切地问道,“疼吗?”

颜筝吸了口冷气,牙关打着哆嗦得摇了摇头,“不疼!”

其实是很疼的,钻心的疼。但想到这里是个是非之地,再疼她也要尽快和碧落离开这里,为了让碧落安心,她便只能咬着牙,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强作坚强地说不疼。

她扶着碧落手臂想要起身,但只要稍微一动,就觉脚踝处有千万根钢钉入骨,那种刺痛令她眼泪都流了下来,她眸中蓄满了水雾,但却仍然说道,“扶我起来,这里虫子好多,咱们快点离开。”

碧落看颜筝浑身哆哆嗦嗦的样子,便想要背着她,可颜筝个子比她高些,试了几次都从她背上滑了下来,她跺了跺脚,将颜筝扶到破败的墙上靠着,然后说道,“筝筝,你在这里坐着等我,我去请个粗壮的嬷嬷过来背你回去,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她将话说完,连盛满了桑果的提篮都来不及拿,便小跑着出去了。

颜筝叫她不及,又猛然惊觉那个重伤的男子正躺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屋内,白日里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寒意。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这些麻烦事不要找上自己才好,可偏偏她的脚踝伤得厉害,莫说离开,她甚至连轻轻动一动都会痛得嗤牙咧嘴。

她忍不住双拳紧握,只期盼在碧落找到人来救她之前,屋里的那个男人千万不要醒来,也千万不要有什么人来找他,免得自己无辜被牵累进去,又要被那个云大人当作是奸细般折磨威胁。

但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虔诚的祈求,一只血淋淋的手不知道何时攥住了她受了伤的右踝,她又惊又痛,但偏偏动弹不得,根本就没有办法甩开,只能竭尽所能装出凶恶的模样,怒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一道沙哑而虚弱无力的嗓音响起,“筝……救……我……”

颜筝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男人知道她的名字,这意味着哪怕她现在逃脱,只要有人捉住了他,那她也一定逃不开云大人的拷问,这算是威胁吗?她只不过是看到这里的桑果长得好,想要摘些回去制胭脂罢了,为什么就要让她遇到这样的事。

她心里骤生怒意,倒将害怕的情绪减少了几分,大着胆子将他紧紧攥着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毫不客气地甩了回去,她勉强撑着身子往屋子里望去,只看到一具几乎算得上是血肉模糊的躯体,身上的天青色粗布麻衣早就已经被血染红,那人的发髻散了,瀑布一般的墨发和着血黏在脸上,看不清楚容貌,只知道是个身材十分魁梧高大的男人。

颜筝微微一愣,随即咬了咬牙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知道你是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脚踝受了伤不能动,你让我救你,但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更何况,我的同伴已经出去叫人,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人找到这里来,我根本救不了你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既然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救你,不若你行行好,放过我,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能不能请你看在我没有害过你的份上,把你从我同伴那听来的名字忘掉,好吗?如果你非死不可,也不要拉着无辜的我陪葬,我还有重要的心愿没有达成,现在决不能死。”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有着短暂的沉默,过了半晌,他却又低声说道,“真……真……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但我却一眼就认出你了,不知道你小时候月姨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我是小虎,穆小虎。”

颜筝一怔,脑海中似乎有模糊的影像跳跃出来,影影绰绰间,她彷佛身处一座开满雪色梨花的小院,一个长相绝丽但是眉宇间却带着病容的女子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指着石桌上的画像说,“真真你看,这是你小虎哥哥的画像,他最后一次来看你时,你才刚满一岁,如今两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在那等苦寒之地过得可好,他年纪那么小,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她轻轻蹙眉,强忍着脚踝上传来的剧烈痛感,撑着身子爬到那男子的跟前,探出手去将他满头墨丝撩起,莹莹日光下,露出半边俊美绝伦的脸来,而另半边脸上,却密密麻麻纹着整副墨绿色的雕青,黥面可怖,彷佛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