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说道,“王爷千方百计从南罗赎了大个子出来,想来不会是无意为之。穆重将军虽然被灭了全族,可是当年的穆家军却仍旧在,如今镇守西域边境的那些人,从前都是穆将军的手下,或多或少都受过他恩惠,永帝以为这十三年来,那些人按兵不动,是怕了他,雪臣倒是觉得,穆家军不过只是在等待罢了。”

元湛眸中露出赞许的目光,他嘴角微扬,好整以暇地望着蔺雪臣,“哦?那三表哥说说看,穆家军在等待什么?”

蔺雪臣双眼微眯,压低声音说道,“在等王爷积蓄实力,也在等……他们的少主长大成人。”

元湛朗声笑了起来,他摘下黄金面具随手搁在书案之上,露出举世无双的俊美容颜,“没错,我千方百计从南罗赎了大个子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他是穆重大将军留在这世间仅存的骨肉,当初镇国将军府的管事大义,拿自己的孩子给穆氏留下了这最后一条血脉,不仅是为了父皇的那道诏书,还为了要给湛留下一名用兵如神的大将。”

他微顿,“穆小虎手中,有穆重大将军的遗书,那是大将军毕生之心血大成。”

蔺雪臣惊呼,“武穆遗书!原来当真有武穆遗书!”

随即,他焦切地问道,“王爷,那场火…….”

元湛墨黑的眼眸中漾起阵阵波光,他嘴角轻轻翘了起来,“这世上不会再有大个子,也不会再有穆小虎,以后他会是本王麾下最勇猛无敌的大将穆昭!”

024 添翼

024.

镇国将军穆重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从未吃过败仗,当年横扫西域九国时,遇过无数兵围诡困,数十次命悬一线,但不论到达怎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总能凭借出众的军事才能,犀利而全局的战略眼光,以出奇制胜之兵突出重围,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兵法,以一人力御万人敌的兵法。

传闻恒帝病危,穆重被永帝诱至皇城,囚于镇国将军府内,穆重心知性命垂危,便花了三个昼夜将毕生用兵的心得与各种实战的谋略都写成纸书,洋洋洒洒三十页纸,几乎详尽地记录了他一生所经历过的各种战役,面临的困境,以及各个击破的方法,若有谁得到了它,就等于得到了穆重将军所有的经验和智慧。

因是绝笔,世人都称之为武穆遗书。

蔺雪臣虽然为人单纯,但也是胸怀抱负的青年,他不懂武力,但却崇尚智谋,像穆重这样的人物千百年来难得一见,他常恨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这位智力千钧的军事大家。如今骤然听到元湛说,穆重尚有后人留存,已经是个惊喜,又听得原来一路之上有过几面之缘的黥面大个子身上,便怀有他心向往之的武穆遗书,简直兴奋地都快要跳起来,但随即,他想起罗北辰所放的那一场火,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凉意。

自他置之死地来到韩王府后,元湛便十分信任他,连“韩王”的秘密都不曾瞒着他,诸般事宜尽皆交给他处置,所以他心里很清楚,以元湛的谨慎,若是那院子里什么都没有,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放这把火的。

可既然元湛早就知道了大个子的身份,也揣测那个偷入书院的人就是大个子,他为什么还要放这把火?他略略迟疑,终还是问道,“王爷知道大个子是穆将军的遗孤,也知道他受了重伤,却还让罗北辰放火烧了废院,莫不成就是为了要给大个子重新安一个身份?可是,大个子脸上的刺青太显眼了,除非烧糊他半张面孔,否则如何能掩人耳目?”

韩王元湛修长的手指轻轻从采莲图上滑下,最后落在了空白处,他低低笑出声来,“这世间所有的难题,只要能付得起代价,都有解决的办法。大个子脸上的雕青深入骨肉,确实不容易除去,但我麾下却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医圣,他剐去浸入墨青的腐皮,从大个子身上旁的地方取来新皮植上,再佐以良药,只需两月,大个子就能换一张脸。”

他抬了抬眉,笑着问道,“三表哥是不是觉得湛小题大做了?”

蔺雪臣轻轻咳了一声,连忙摇头,“永帝对王爷一直都没有放下戒心,您从南罗买了大个子回来,他一定也会起疑心,所以王爷这几年并不亲近大个子,他那样的身世才能,却只让他跟着骆总管做一名护卫,这是为了要安永帝的心。”

他转头望了眼窗外,“但偌大的韩王府,总不可能全是咱们自己人,说不得在哪里就埋伏了几个永帝的细作,若是王爷直接提拔大个子,这消息定瞒不住,永帝虽然病了,但却还没有糊涂,他不会容许王爷培植自己的势力。穆昭和穆家军,只能成为王爷的暗骑,至少现在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若是雪臣没有想错,这便是王爷放这把火的理由。”

黥面的穆小虎被韩王一把火烧死了,这消息传回皇城,永帝才会彻底放心。

而两月之后,焕然一新的穆昭却会出现在西域边境,成为蛰伏十三年的穆家军新主,而这些,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够天衣无缝地进行,永帝不会发现的,他只会知道韩王想让他知道的,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元湛轻轻扶住蔺雪臣的肩膀,笑着说道,“三表哥大才,湛能得三表哥襄助,定必事半功倍。”

他话锋一转,却又接着说道,“不过,湛先前不用穆昭的理由,除了掩人耳目之外,尚还有一点。穆昭身怀武穆遗书,继承穆重的衣钵,堪当大将军之材,天下的王侯不论谁得到了他,就等于得到了半壁江山,他晓得自己的重要,所以不敢轻易将自己交托给韩王府。可他在试探我,焉知我就不会试探他?”

他顿了顿,“穆重将军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穆昭未必就有这个本事能够继承他父亲的本事。我若是选了个没用的人去当穆家军的新主,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一直都在等,而今日我终于等到了。”

穆昭能够发现北地韩王的秘密,足见他心细如发,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选择今日闯入书院求证,是因为他知道“韩王”在聚仙阁与苏月乔厮混,而紫骑和蔺雪臣要去问贤堂处理事务,前堂司徒侧妃又与属官的夫人有宴请,是韩王府守备最疏怠的时候,这证明他审时度势,具有前瞻远瞩。而他能在书院的机关和紫骑的夹击下逃生,又足以看出他身手极佳。

兼具武勇与智谋的穆昭,足堪当韩王元湛的左右手。

蔺雪臣朗声笑了起来,“雪臣恭贺王爷喜得良将,王爷如虎添翼,还未起事,已然有了五成胜算!”

元湛心情愉悦,随意取着书案上的信笺翻阅,这些都是他设在韩王府各处的探子所呈上的密报,记录着来路可疑之人的一举一动,他粗粗扫了几眼,皆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翻到明净堂时,他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墨黑的眸中闪动着奇诡的锋芒,他抬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疑惑地问道,“三表哥,伤了脚踝,也会高热不退烧成傻子吗?”

蔺雪臣微愣,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雪臣不是大夫,不甚懂医理。但想来,若是脚踝处的伤口严重,恐怕会惹邪风入侵,惊惧或者担忧,也可能引起高热,高热迟迟不退的话,倒还真有可能烧坏脑子。”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蔺家有位隔了房的远亲,听说小时候伤风高热未退,邪风侵入头脑,损了智力,年前祖父过寿,那位远亲也随着家人来蔺府道贺,我瞧他年纪比我还大几岁,但行事说话做派,却只如五六岁的孩童一般,见着颇有些令人唏嘘心酸。”

元湛听罢,眸光隐隐而动,过了良久,他忽然抬头问道,“不知道三表哥有没有听说过司徒锦?”

蔺雪臣点了点头,“司徒锦,是皇城安庆侯司徒显的第五子,亦是府上司徒侧妃的胞弟。听说他年少成材,九岁就进了太学院,成为大儒张文清的弟子,十三岁时所作的诗文歌赋便在文人士子间广为流传,去岁永帝开科取士,司徒锦刚满十五,小试牛刀,就轻而易举摘了个魁首回来,是大夏朝开国之后最年轻的状元郎呢。”

他望着元湛问道,“王爷,这司徒锦怎么了?”

元湛挑了挑眉,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来,“永帝封司徒锦为特使出使北地,一来是要代表安庆侯府探望司徒侧妃,叙下姐弟之情,二来却说有要紧事与本王商议,根据邸报所言,最多再有个五六日吧,司徒锦就能到韩城了。”

他忽得冲着门外高声唤道,“北辰,去让唐太医守在冬院,务必要让那丫头平安无事,等司徒锦来了,若是看到她,不知道该有多惊喜。”

025 记忆

025.

罗北辰撇了撇嘴,暗觉主上向来杀伐果断,但在这叫颜筝的女子身上,却一再妇人之仁。

在荔城令府时那女人耍诈,为了那点浅薄的小心思,害得紫骑整夜搜寻所谓的刺客,后来证实是那女人的伎俩,戏弄紫骑,本当该杀,可主上却夸她机智,说她为了同伴甘行险招,也算是义气,就这样放过了她。

“韩王”第一次召见江南来的美姬,苏氏以酷似先前蔺皇后的装扮举止一举迷惑了“韩王”元祁,元祁沉醉温柔乡,夜夜笙歌,不理事务,诸事皆交付紫骑处理,紫骑上下苦不堪言,都暗道女色误国,苏氏与元祁正在情浓动不得,那幕后出谋划策之人也该揪出来斩杀才对,可主上只说了一句有趣,便又将此事揭过。

晌午时在废弃小院之中,主上分明已经看穿那女人在撒谎,紫骑也在院墙的一角找到了穆昭。那女人何其胆大,多少柄长剑指着她,竟还能不眨眼睛地撒谎,今日是穆昭那还罢了,他日若是永帝派来的奸细刺客,她也要这样庇护贼人吗?这种吃里扒外的女人,照他所想,当时就该给她一剑了断才是,但主上却并没有处置她。

收到那女人高热不退恐有危险的消息,他本想着,这样难缠的女人老天要是收了回去,也是件好事,至少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主上继续优柔寡断,也省得心里憋闷。

但现在这样算是什么?令唐太医这样的名医圣手,一整夜看守着那个连韩王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还要确保她平安无恙?主上打着膈应司徒锦的幌子,但实际上先被膈应着的人却是他罗北辰。主上甫一出生,他就追随左右至今快有十九年,主上的心思约莫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这命令虽是冲着司徒锦来,但其实只不过是想保住那女人的命。

主上似乎……舍不得那女人死……

罗北辰被自己这突如其来闯入脑海中的念头惊到,初夏之天,他竟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他猛力地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不靠谱的念头消掉,但过了良久,却仍然挥之不去。万年不变的那张冰块脸上,终于闪过一丝诧异和犹疑,他低低地念道,“春天,分明已经过了啊。”

冬院,西厢。

颜筝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到碧落憔悴而焦虑的脸庞,她张了张口,“碧落。”

碧落的双眼有些微红,许是因为没有睡好,眼睑上挂着两圈深深的乌色,见颜筝醒来,还能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她上前握住颜筝的双手,一边松了口气回答,“筝筝,我在这里。”

她掖了掖颜筝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和,又试了试她颈下,也不烫手,便轻松地笑了起来,“唐太医说,今日高热一定会退下去的,果然他没有骗我。筝筝,你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饿不饿?我去请厨房的李婆子帮忙熬了粥,等填了填肚子,然后我再给你喂药喝。”

大约是看苏月乔得了宠却没有忘记冬院的姐妹,颜筝生病她求了韩王请来了医正院的首座唐太医问诊,昨夜情况危急,唐太医竟还肯留在冬院一宿,以方便救治,足可见苏月乔如今在韩王心中的份量。

四季园的婆子们看在这一点上,便不敢太过分,李婆子只收了一钱银子便就答应了料理颜筝这几日的粥羹,还特地让出了一个炉子熬药。

颜筝仍旧有些恍恍惚惚,她拉住碧落的手,小声问道,“碧落,我怎么了?”

碧落拿手指轻轻点上颜筝额头,“还记得昨儿晌午咱们两个一块去摘桑果吗?你从树上掉留下来,不小心弄伤的脚踝,后来我去寻人来背你回冬院,也不知怎么,你就惹到了紫骑的人,咱们一块将人给骂跑了,你却昏倒在了朱婆子背上。后来你一直高热不退,浑身烫得都快把衣裳烧穿了,我请朱婆子帮忙请医正,可朱婆子怎么都不来,我都快急疯了。”

她轻轻呼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后来,多亏了月乔听说你病了,求韩王传了唐太医过来给你看病。唐太医说恐怕是你受了惊吓,脚踝上又破了皮,邪风入侵,引发高热不退,还伴有抽搐惊风,若是烧退不下来,恐怕要伤损脑子的,我当时就吓得哭了。好在唐太医仁心仁术,在冬院守了你一整夜,等晨起你稍微好些了,他才走的。”

颜筝微微一怔,“一整夜?碧落,我睡了多久?”

碧落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昨儿朱婆子背你回来时,也差不多便是这个时候,确切地说,你昏睡了足有十二个时辰呢。”

她轻轻拍了拍颜筝肩膀,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靠着,然后笑着说道,“你先醒醒神,我去厨房把粥和药都取过来。”

颜筝呆呆地望着碧落离开的身影,怔怔地低声轻喃,“原来我只睡了一日一夜,还以为过了许久许久呢……那梦里的事,都是真的吗?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皇城……我就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廖氏……廖氏她不会允许我活着,祖父为了廖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也绝不会再认下我,就算我告诉他,我是筝筝,他不会信的,他只会将我当成……妖孽……”

谁能想到,濒临生死,她竟梦到了这具身体从前的所有经历,那些脑海中偶尔曾闪过的残破片断被逐渐拼起,构成她短暂却又异常忐忑波折的人生。

四岁之前和娘亲月姬相依为命的生活,虽然温馨美好,却转瞬即逝。而四岁之后,充斥着在她脑海的是各种不愉快的记忆,侯门贵女的荣华之下,掩盖着各种算计阴谋和肮脏。如果不是这梦境如此地真实,她都不敢相信,梦中那座她前世出生长大的府邸,曾经上演过那样多的罪恶和腌?,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祖母会是这样一个可怕和狠辣的女人。

只不过是无意中撞到了廖氏与她娘家大哥的密谈,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只看到两个人情绪都十分激动地在争吵些什么,仅只如此,廖氏就给她扣下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打算送她去城西的慈心庵清修,罪思己过,好好将性子改了再接她回府。

她当时虽然才十岁,可是却已经在廖氏铁腕之下生活了六年,她很清楚,自己恐怕无意中犯了廖氏的忌讳,她曾亲眼目睹过廖氏为了震慑下人活活打死犯了错的奴婢,深知廖氏此人心狠手辣,这回她一旦出了安烈侯府,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能不能重新回到侯府,她一点都不在意的。安烈侯府虽然富贵,但这些年她的日子却过得步步惊心,父亲的冷漠,嫡母的苛待,旁人的算计,令她年幼的身心倍感艰辛,若是能在慈心庵得到清静,她就是真的落发做个沙弥尼,也算是一种归宿。

但临行的前几夜,好巧不巧,她却又听到了廖氏身边的两个得力嬷嬷的对谈,得知廖氏早已经买通了慈心庵的比丘尼,只要自己去了慈心庵,便只有一个死字。

她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毒妇手中,又根本就不在意侯府的荣华富贵,所以她决定逃。

她的计划很周详,侯府去到慈心庵需要两个多时辰,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山路难行,送她去慈心庵的车队中途会在驿站歇脚,顺便给马喂食。她便可趁这机会,在婆子仆妇暖身的酒水中下点巴豆,等到药力发作,那些人无暇顾及她时,她恰可趁乱离开,她走狭窄的林道,那些马车就算追来也很难通过。

只要出了皇城界到了定州,她就可以想办法去找娘亲的故旧钱叔,从此以后,她宁肯跟着钱叔一起过活,也绝对不肯再回皇城。

等到了那天,送她去慈心庵的仆妇如愿被她药倒,可她却没有能够离开。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队匪徒,径直上前绑了她便走,不论她怎样哭喊哀求,那些人根本就不作理会,一直南下到了极南的磐州,将她以五两银子的身价卖给了人牙子。

她不傻,从皇城到磐州的路资五十两都嫌少,那些人辛辛苦苦赶了两三个月的路,就只为了将她卖了得五两银,她不信的。

期间,她为了试探,几次哭喊着说自己是安烈侯府的大小姐,可那些人充耳不闻,就当没有听见一样,若他们当真是匪徒,听见安烈侯府的名头,总也要皱一皱眉,她的父亲颜缄是天子宠臣,手中权力滔天,若是被他得知他们掳走了他的女儿,那些人就算死九次都不足惜,可那些人却连话都没有搭一句。

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些人知道她是谁,就是特地冲着她来的。

她一个浮萍般的十岁女孩,能得罪什么人?除了廖氏,她想不出第二个。可廖氏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她派来的第二波人,能够恰好截在她要离开的路上?她要出走的计划,除了素来与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安庆侯府二小姐司徒听雪,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颜筝想到昨夜梦中所见,觉得身子一片寒凉,不由自主地环胸抱住自己,等过了许久,才感觉身体恢复了温暖,她深深吸了口气,再沉沉吐出来,咬了咬唇,她决定重新振作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皇城的事,等到能回去的那天,再去想不迟,现在我该面对的问题是——司徒侧妃……”

此时,她无比庆幸,当初在明净堂时,没有贸然地与司徒侧妃相认。

026 人选

026.

颜筝的高热退了下去后,身体很快就恢复了轻松,但脚踝上的伤却迟迟不见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唐太医说她的踝骨断了必须要打木板接上,没有三两个月是没法下地的。

天气逐渐热了,整日被困在屋子里下不得床,这令她颇有些烦闷困扰,然而,司徒侧妃听说了她受伤的消息后,却破例免了她每月初一十五的请安,倒也算因祸得福。从前她不明就里,尚还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司徒侧妃,可一朝梦醒,知道她的凄世哀苦辗转飘零里也有司徒侧妃一份“功劳”,她的心情就没法平静下来了,不见......也好。

那日明净堂初见,司徒侧妃唤了她“真真”,那便该是认出了她。

可是之后,司徒侧妃却没有分毫行动,既不派人来向她打听身世,也不传她去明净堂问话,这不符合常理。她想过,假若是她易地而处,和以为遭遇不测的好友久别重逢,她一定会想尽办法与她相认,如果有误会,她会竭力澄清,把话都说清楚解释开,若能尽释前嫌,她一定分外高兴和珍惜。

可是司徒侧妃并没有,这便表明,当初的事根本就是个缜密的圈套,不存在任何误会。

颜筝不知道当初司徒侧妃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向廖氏告密的,她只知道,司徒侧妃从前害过她一次,把她原本的计划打乱,将她的人生拽向了凄凄惨惨戚戚的深渊。如今,她们两个身份悬殊,她的出现,也许有可能威胁到司徒侧妃的地位,焉知她不会再害她一次?

从巨大的震动和伤痛中梦醒,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年少时最依赖最后却出卖她的那个人,司徒侧妃免了她问安,无疑是给了她一根救命稻草和喘息休憩的机会,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明白,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她被紫骑盯着,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生怕哪天一不谨慎就惹来杀身之祸。

她被司徒侧妃盯着,性命更是悬在别人手中,她搞不清楚司徒侧妃现在的心意,不晓得如今的沉默和安宁,是司徒侧妃不屑于与蝼蚁般的她相斗,抑或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她很害怕司徒侧妃哪日心血来潮,会忽然想要跟她计较起来,她区区一个无依无靠的侍姬,又岂是有诰封有位份的侧妃对手?到时候,随便给她安排一个忤逆不尊的罪名,就足够她死在戒律堂。

颜筝不想死,也害怕任何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如今她的人生目标里除了缪莲之外,又多了一个廖氏。来到永德十三年之后,几度濒临生死边缘,在危机四伏的困境,她一度想的只是如何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还从来都没有过此刻这般强烈的热血和决心,现在的她,活下去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想要回到皇城去,才是她最强烈的愿望。

可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指望能令韩王大发慈悲,她只能靠自己,要么逃出去,要么嫁出去。

而现在看来,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寸步难行,紫骑又是如此地神通广大,她若想要逃,恐怕还没有离开韩王府就会把小命丢掉。可若是要等一年之期过去,入了幸春园再想法子,那就有些太晚了。

颜筝痛定思痛,决定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从此刻起,就开始为离开韩王府大计谋算。

先给自己选定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最好是头脑简单容易控制,而在韩王心中又具有一定地位的那种。然后接近他,魅惑他,搞定他,投其所好,他喜欢妩媚她就妩媚,他喜欢柔弱她就柔弱,他喜欢精练她就精练,他喜欢贤惠她就贤惠,总之用尽一切法子掳获他的心,使他心甘情愿地跟韩王请娶。

她打听过了,先前的虞姬和沈姬被求之后,都是先送去了韩王府在西山的别庄待嫁,毕竟只是属官娶妻,跟着去的仆妇一定不会太多,再说,谁又能想到被各种艳羡的新娘子会一心想着要离开?所以那时,西山别庄定然防备松懈,而这,正是她最好的时机。

心里有了想法,颜筝便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不利于行的这两三月间,她完全可以甄选“未来夫君”的人选,等脚踝养好了,便能直截了当地开始行动。虽然她内心里,对于利用男人这种事,也有些小排斥,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牺牲一下被选中那个男人的感情,也算是无奈之举,将来……将来等她诸事皆成之后,再补偿他吧。

她问碧落,“上回你说,四季园里那些对韩王放弃了念想的姐妹,已经开始为自己寻找后路。你可知,她们都看上了什么人?”

碧落虽然诧异颜筝曾几何时竟对这些事生了兴趣,但家长里短是每个女人都喜闻乐见并且乐意说道的事,她也不曾多想,便将自己所闻的尽数说出,“那些美姬虽然放弃了韩王,但心志却都不低,盯上的都是韩王府里手握权柄的人物,其中又以紫骑的罗大人和新来的林大人最为热门,听说冒姬和凉姬就为了林大人大打出手,还撕花了对方的脸呢。”

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冒姬和凉姬鹬蚌相争,倒让也觊觎着林大人的萍姬渔翁得利,萍姬涂了咱们做的槐花香膏去给林大人送粥羹,林大人觉得这味道好闻,还特意多和萍姬说了几句话,冒姬和凉姬都快要气闷过去了。”

那日罗北辰一把火将废院烧了,那两颗茂盛葱郁的桑果树也付之一炬,桑果胭脂并未制成。颜筝醒过来身子好转后,便倍觉可惜,见冬院后面栽种槐树,此时恰是槐花花期,便又想到一种制作香蜜的方子,忙让碧落摘了槐花下来,以宫中秘法制成了几份香膏,虽然不及外面卖的精致,但膏质细腻,香味宜人。

洛姬闻香而来,以高价全买了去,萍姬与碧落软磨硬泡,最后花了一两银将木臼边上剩着的那些都刮了去。

碧落想着,笑容越来越甜,“萍姬因着咱们做的蜜膏得了林大人亲睐,园子里都传遍了,这几日就有好几位美姬过来问我槐花蜜膏的事,我只说原是做来自己用的,没想到洛姬喜欢,就都让给了她,最后剩的那点也让萍姬刮了去,我连自个都没有剩下了的,那些美姬便都求着问能不能再做一些。”

她问道,“我那里还存了几罐槐花,筝筝,要不咱们再做一回?”

颜筝摇了摇头,“物以稀为贵,量少才价高,下回咱们可以做些别的胭脂试试看。”

她轻轻一顿,忽然话锋微转,“这府里除了韩王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不该是紫骑的云大人吗?怎么这些美姬倒乐意退而求其次,盯着那个粗鲁暴力的冰块男?还有新来的林大人,他又是谁?”

碧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紫骑的云大人是韩王府中除了韩王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便是整个北地,他也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素来神秘得很,莫说他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可否婚配无人知晓,便是人影都没有谁见过的,这样的人地位再尊贵,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比韩王还遥不可及,就是想要施展浑身解数勾.引,那也得够得着啊。”

她眼神微瞥,努了努嘴说道,“那个粗鲁暴力的冰块男,虽然你我都瞧不上,可在韩王府中有权有势的男人里,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数他了,他是紫骑的队长,但凡府里有什么事,他总要出面的,姑娘们若是有心,能见着他的机会不少,虽然为人是冷漠可怕了些,但多少是个念想不是?”

女人,尤其是长相美丽又未经世事的女人,总幻想着可以用自己独特的魅力,收服冰块般冷漠桀骜的男人,这是一种病。

碧落接着说道,“至于那位林大人,听说是韩王从治下层层选拔上来的,他刚进府没有多久,就深得韩王器重,府里府外的事都交托给了他处置,俨然是韩王的左膀右臂。林大人性子温和,生得一表人才,又前途无量,而且还没有罗大人那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茅石模样,最受夏秋两院姐妹的欢迎。”

颜筝略一沉吟,心里隐约猜到,这个新来的林大人,恐怕就是一路之上与他们同行的“林姬”吧,蔺家送了这样一个能屈能伸的男人来到北地辅佐韩王,所图非小不说,这个蔺公子想来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但,也正因为蔺公子不简单,所以才会是她的机会,一个刚来北地还没有站稳脚跟的男人,想要与紫骑云大人拥有相等的地位,光靠和韩王是表兄弟这层裙带关系,是不成的,他现在一定很需要在短时间内有所建树,才能够真正地服众,令韩王麾下众人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堪与云大人匹敌。

她冲着碧落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微动,墨黑的眸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华,她问,“那位林大人住在哪里?”

027 时疫

027.

碧落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筝筝,你莫不是想..….”

在她心里,颜筝和四季园其他的美姬是不同的。

颜筝出身名门,是安烈侯唯一的女儿,如今虽然虎落平阳,为人行事隐忍低敛,但举手投足间常流转着天生的雍容贵气,旁人倒还罢了,可她和颜筝朝夕相处,这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风华,却不是随意就能掩盖住的。她心里很清楚,与她一路相互扶持而来的这个女子,并不属于这里,区区一个韩王府,不会是她的归宿,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因为心里早就有这样的认知,所以颜筝提出要遮掩容色以逃避韩王的瞩目时,她才会觉得那样理所当然,否则,以颜筝卓绝的容貌,想要得到韩王的宠爱,又有何难?可现在,颜筝却向她打听林大人的居所,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颜筝轻轻笑了起来,目光里带着几分欣慰,她搂住碧落的脖颈,语气亲昵地说道,“好碧落,你真是我的好姐妹,我心里在想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你就明白了。对,没有错,我听着这个林大人不错,也想要找机会结识一下,你知道的,我无心韩王,厌倦与后院女人的争斗,可我也不甘心就这样白白蹉跎时光,在幸春园孤独终老可不是我心之所愿。”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倘若有还不错的对象,或可主动争取一回,也总比将来被随随便便就许了人来得要好。不只是我,你也该早做打算,若是你心里有了什么人,记得要告诉我,我帮你一起出主意想办法。”

碧落闻言却摇了摇头,她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困惑,“筝筝,其实我心里一直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司徒侧妃蛊惑四季园的姐妹们主动放弃争宠韩王,她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可是韩王若是想要宠幸谁,这难道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吗?只要一年之期未过,我们便还是韩王的女人,四季园中的姐妹们这时候就急着为自己找后路,会不会太早了。”

她语气微顿,眼眸里便又多了几分担忧,“我害怕,虞姬和沈姬,不过只是司徒侧妃拿来惑使我们犯错的诱饵。你想,若韩王当真是那样专情如一的男子,他又怎会每年都要甄选新鲜的美姬入王府?他既好色,就绝不会一直专宠月乔,等到过些日子,他若是忽然想起四季园的美姬该怎么办,若是他前来召幸,却发现他的女人一个个都心有所属,那又会怎样?”

韩王虽然未必有传闻中那样可怕,可是黄婆子说,韩王对喜爱的女人宽容,对厌恶的女人却十分残暴,这天底下,哪里有能容姬妾勾搭旁人的男子?雷霆震怒,岂是她们这些娇嫩初绽的花蕊能够承受的?到时残花零乱,碾落成泥,归于黄土,可不就是自取灭亡了吗?

颜筝轻轻颔首,又摇了摇头,她攥住碧落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说这番话,都是为了我好,其实这些我也都想过的,司徒侧妃不怀好意,偏偏四季园的姐妹们一个个地往她布下的天罗地网撞,还要对她感恩戴德,若是哪天死了恐怕她们都不知道为何。但我与她们不同,我想要结识林大人,有我不得不结识的理由。”

她语气微顿,说话的声音越发温和,“你放心,我不会像萍姬那样给人留下把柄,也不会在一年之期未过之前,就与林大人有什么苟且,我暂时只是想结识林大人而已,不会因此让自己身处险境,被人算计。”

碧落眉间略有些松动,但她仍然有些不赞同地说道,“林大人是韩王的属官,除非韩王允许,否则他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北地。咱们自江南一路而来,晓得北府并不是市井谣传中那样贫瘠荒芜,可韩城再繁华,也不如皇城壮阔,林大人再有才干,北府也不过只是区区藩地,成就十分有限。”

她咬了咬唇,终是开口劝道,“筝筝,不然你还是再想想吧……你这样的品貌性情,本是王妃也做得的……”

林大人虽然好,可是出身来历都不显,到底也只是屈人之下的藩王属官。

颜筝噗嗤笑出声来,她捏了捏碧落的脸颊,心情愉悦地说道,“碧落,你真好,在你心里,原来我是那样金贵的人物,我很高兴,你这样高看我。”

她语气微转,话锋骤然低落,“可是,你忘记了呢,在你眼里如此美好的我,在别人眼中却不过只是个被人辗转贩卖的美姬,充其量比旁人多了几分姿色罢了,这样的我,林大人能看得入眼,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由得我去挑剔?一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却也不长,我还未必有那样的自信,可以令他生出娶我为妻的念头来。”

不论是能够嫁与人妻的虞姬还是沈姬,都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打动人的理由,才会有人愿意向韩王请娶,否则,若只靠美色,又能有几个年貌相当又有才干的男子愿意娶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女子为正妻?

周嬷嬷虽然没有明说,但可以料想到的是,幸春园内其他的美姬,多半是赐给了有功勋的属臣为妾。说到底,所谓的“退路”也当真不过只是退而求其次之路,哪里能有那么多的完美和幸运?就算是颜筝,想要打动林大人这样的男子也许不难,可要让他甘愿娶她为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她,哪怕只是当做一个跳板,也不愿意轻贱自己,自甘为妾的。

碧落心里一震,过了良久,低低地叹了口气,“林大人住在聚英楼后面的竹雅阁,也靠着王府的西侧墙,倒是离得四季园不远,一直往前走,过了九曲桥,绕过落月亭,掩在一片竹园里的那座小楼,便就是了。他白日里要替韩王处置公事,诸事繁忙,多半不在院子里,但每月逢五他的沐休日,他却总是在的。”

她抓住颜筝的手臂,眼神关切而认真,“虽然我不愿看你做傻事,可你知道的,你想做的事,最后我总是会依着你。林大人性子温和,与那冰块不一样,就算他心里厌烦,也不会做得太过分,你那样聪明,想来总有法子能让他注意到你。我只是怕司徒侧妃那……还有紫骑……总之,你万事小心吧。”

颜筝目光莹莹,“嗯,我会小心的。”

她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我昨儿听厨房的李婆子说,她娘家原在北地鹿城,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冲垮了河堤,死了不少人。她托人给她兄弟去了信,送信的人刚到鹿城就折返回来了,说是鹿城不知道因何起了时疫,下游被损毁严重的一个村子,一半人被淹死了,幸存的那半却得了不知名的怪病。”

碧落连忙点头,“我也听说了,李婆子的娘家刚好在那村子的附近,她跟娘家兄弟联络不上,心里着急得很,有心想要回去一趟打听娘家人的下落,可司徒侧妃没有准。”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胸口,“你听说过七谭村的事吗?七谭村是陈州治下的一个村落,那年也不知怎得闹起了鼠疫,那病来势汹汹,还会过人,一旦沾染了就无药可救。朝廷派了不少有名望的太医赈灾治疫,可那些汤药都没有效果,太医们束手无策,最后陈州府尹只好将整座村子都封了,不让人进出,等到有人将药方配出来,好多人都已经活活地被饿死了。”

颜筝点了点头,七谭村灭村惨案,一共死了五百多口人,震惊夏朝,被源源本本地记录在案,她身为少帝的皇后,对这些史料熟记于心,怎么会不知道?

昨日,李婆子送饭菜进来时,提起了鹿城的事,她当时就想起,鹿城这次时疫,在史料中也有记载的。鹿城这回不是鼠疫,而是因为前些日子暴雨冲垮了河堤,淹死了不少人,没有及时掩埋,结果爆发了瘟疫。韩王虽然及时派出了有经验和名望的太医,但疫情紧张,灾情分布又广,太医们配置解药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等汤药成,早就有不少百姓熬不过去蒙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