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少康二年,江州府也闹过一次瘟疫。当时少帝心急如焚,她爱莫能助,便只能帮着查阅资料,后来看到鹿城解疫的方子,觉得不错,便让太医们拿去看了,有一位姓安的太医,就在鹿城这方子的基础上做了些改动,写了张更高明的解药,八百里加急送去江州,及时地解了疫情。

安太医因为解疫有功,被擢拔当了太医院的副院使,她也得到了少帝私下里的感激,此事印象深刻,以至于她至今仍能够清晰地想起那方子里的内容。

若是按照历史的进程,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北府的太医们是想不出解方的,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在疫情的紧要关头,却能夺去数百上千人的性命。

颜筝觉得,自己既然记得方子,就不该坐视不理,百姓的性命也同样珍贵,她做不到明明可以施以援手,却麻木不仁地无动于衷,这就不是她了。但要怎样将手里的方子交给韩王,并且不让自己置身于险境,最好还能尽可能地得到好处,却成了她的苦恼。

直接递给韩王,这法子行不通。紫骑的云大人是知道她身世的,她没有学过医,该如何解释手中这方子的来历?一个弄不好,恐怕还会将自己往更深的深渊里带,那男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她惜命,可不敢再拿自己项上人头去冒险。

而如今,林大人的出现,给了她一个新的选择。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语气恳切地对着碧落请求,“碧落,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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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刁难

028.

蔺雪臣拿着信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色由惊转喜,他学过几天药理,虽不算精通,但却也能看出他手中握着的是一份有价值的药方,且极有可能是此次鹿城瘟疫的对症之方,他急忙唤过小厮,“季风,领我去一趟医正院。”

从竹雅阁到医正院有些距离,他边快步走着,边又问道,“你可曾看清是何人送了这信笺过来?”

蔺雪臣初来乍到,对韩王府的地形还不甚熟悉,进出皆要人领路,他从蔺家带过来的侍女被留在了荔城令府,所以韩王指了这个叫季风的小厮做他长随。季风虽长得瘦小一些,但做事勤快,生得又十分机智灵敏,不过半月间,蔺雪臣就已经十分信赖他,竹雅阁上下的事务皆交给他打理。

那叫季风的小厮想了半天,却还是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四季园那边的美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往竹雅阁送东西,吃的喝的用的堆了一大垒,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信笺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他顿了顿,“不过我想,应该就是四季园的那些姑娘送过来的,否则,若是换了其他人来,守门的仲伯总该有印象的。”

那些女人的心思,如同明镜一般,几乎路人皆知,季风和仲伯都觉得这样不好,有碍林大人的名誉倒是其次,就怕韩王不喜,牵累了林大人的前程。他们既已经被拨入了竹雅阁,将来的荣辱便就与林大人系在了一起,若是林大人在韩王府地位稳固,他们的身价也会水涨船高。

所以,闹出了冒姬和凉姬争宠之事后,他和仲伯便都不肯再放那些四季园的姑娘们进来,但人能挡回去,那些亲手缝的荷包香囊,人家就冲着院门口一放,还真不好退还,又不能随意处置,仲伯无法,只得全都收进屋里去。

这信是谁送的不知道,但多半便是这么得来的。

蔺雪臣颇觉惊讶,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加快了脚步去到医正院,赶紧将手中方子交给了唐太医。

唐太医细细读完方子,脸上现出振奋的神色来,急忙召集了几个医正围聚一起,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会,他朗声笑着对蔺雪臣作了一揖,“林大人的奇方真是绝妙,恰能对症这回的瘟疫,鹿城百姓有救了,我唐某人替他们先谢过林大人!”

他举着手中的方子抖了抖,语气激动地说道,“我立刻去回禀王爷,然后快马赶去鹿城,有了这方子,鹿城可安矣!”

事关千百人的生死,他将话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开。

蔺雪臣望着身边这几个神情难掩激动之色的医正,心里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了下来,他垂头望向手中那杏潢色的信封,上面寥寥一行“林大人亲启”,笔法圆润浑厚,透着一股雍容大气,一时便有些晃神,半晌,他将信封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入怀中,砖转头对着季风说道,“回去吧。”

没有几日,厨房的李婆子闲聊时告诉颜筝,说她娘家兄弟派人带了消息出来,鹿城解禁了,阖家都很平安,他们所在的那个村子,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婆婆没有熬过来,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亲人能劫后余生,李婆子感慨万千,她拍着胸脯老泪纵横,“那么大一场瘟疫,原以为会死伤过千人的,多亏韩王英武,解疫的汤药来得及时,最后只有数十位年老病弱者躲不过这一劫,比起七谭村那回,这损失却足可忽略不计,已经是万分幸运了。我老子娘死得早,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幸得韩王庇佑平安无事,否则,我真是……”

史载上伤亡惨重的鹿城瘟疫,最后能有这样一个结局,颜筝心里也觉得好过多了,她心情愉悦,脸上的笑容便格外明媚灿烂,“李婆婆为人厚道,满天神佛都看在眼里呢,老天保佑,您的娘家人自然会吉人天相,一世平安。”

她眸光一转,又笑着说道,“我听说,大灾之后总有瘟疫,但每场瘟疫却都有不同的症状,解方夜自然不同,这回荔城能够那么快就平安无事,想来都是唐太医的功劳吧,我只知道他医术高明,没有想到他竟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呢。”

李婆子笑着摇了摇头,“筝筝姑娘这回可猜错了,唐太医确实有妙手回春之能,但这回的功臣却是新来的林大人,若不是林大人献了药方,等医正院研制出解药来,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哪里能那样顺利?”

她压低声音,悄悄说道,“林大人来了没多久,就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大伙都说,他以后前程无量。不只四季园里的姑娘都对他生了心思,北地有名有姓的官家也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颜筝陪着李婆子一块暧昧地笑着,心里却暗自有些得意,那位蔺公子果然邀功心切,将功劳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要他还有这样的野心,就一定会顺着她留下的线索找到她。到时,是明码标价的交易,还是顺水推舟的做戏,便端看那位蔺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了。

她已经布下了美人局,接下来需要做的就只是等待而已。

李婆子刚走,碧落便神情紧张地进了来,她满脸犹疑,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思虑,“筝筝,蕊花夫人身边的侍女刚才来寻我,说是想买咱们做的胭脂,还指定了要能闻到梨花香味。可梨花是白色的,怎么能够做成胭脂?蕊花夫人会不会是因为月乔得宠韩王冷落了她,所以故意来为难咱们?”

苏月乔姿色不过中上,初见韩王便能得他青睐,已经很出乎人意料,四季园中的姐妹都认为,这只不过是韩王吃惯了鲍参翅肚,偶尔看到清粥小菜觉得新鲜,所以一时沉迷罢了,等过一阵尝过了味道,定会回转过来的。可谁料到,这一过就有半月余,韩王仍旧夜夜与苏月乔宿在一块,两个人日渐情浓恩爱,倒将韩王府后院的众多美姬成了摆设。

四季园的人碍于苏月乔,不敢得罪了冬院,倒还罢了,司徒侧妃虽然没有发话,可周嬷嬷对待冬院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到现在,难道连蕊花夫人也沉不住气,要将闺怨撒在无辜的人身上了吗?

对于这位蕊花夫人的性情,颜筝没有听说过很多,只知道身段迷人,以舞姿赢得韩王宠爱多年,是韩王府中地位仅次于司徒侧妃的女人,不论蕊花夫人这回是冲着什么来的,既然人家已经明白地提出想要梨花味道的胭脂,她和碧落,便必须应下,甚至连没有办法找借口推辞,否则……

能在司徒侧妃这样厉害的女人手下得宠数年,蕊花夫人显然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颜筝轻轻抚着碧落的手臂,“她只要有梨花香味的胭脂,没有说非要用梨花来制,碧落,你先别急,我有个法子。”

029 诱计

029.

颜筝沉吟着说道,“我从前有个心灵手巧的侍女,能酿出清澈若水的梅酒,做出玫瑰味的山药糕,她曾跟我说过,取梅之味溶于清酒,取玫瑰之香糅入山药,便能制成。”

她托腮凝思,语气低沉而柔缓,“我想,世间诸事万变不离其宗,如今正值五月,芍药海棠开得正艳,取这些颜色夺目的花朵汁液染色,再蒸出梨花蜜香滴入胭脂中,等凝结成饼,便该就成了。”

碧落细细一想,觉得这法子甚是可行,便忙说道,“韩王府的后山有一座林子,看起来无人管理,那附近杂七杂八地养着许多野生的花草,上回我去搜寻槐花瓣时,路过那里,看见有紫藤、琼花、木香和鸢尾,似也栽种着几颗芍药和野海棠,等会我便就去看看,若有,摘一些回来便是。”

“只是……”她想了想,又说道,“蕊花夫人摆明了是在为难咱们,碍于她的身份,咱们只能接下这差事。但,你我是四季园的美姬,并不是韩王府的奴婢,做胭脂蜜膏也只是闲暇时的消遣,让给姐妹们则是出于情分,我怕蕊花夫人开了先河,以后咱们要想抽身,就难了。”

说到底,她和颜筝做些胭脂来卖,只是想要补贴一下生活,并不是当真要做胭脂贩子。蕊花夫人提了要求,她们不敢拒绝,怕惹来麻烦,可若是当真有求必应,开了先河,那下回只要地位比她们高的人过来求问,难道每一回都该应下不成?那也太费神了。

颜筝轻轻笑了起来,“你说得很是,蕊花夫人的要求有些太过苛刻,咱们又不是外头铺子里专门做胭脂的大师傅,不过随手做着玩的,哪能那样轻易就做得出连外头都没得卖的胭脂来?做得不好,也是应当的。”

她转头对着碧落说道,“稍会若有空闲,你去前头春院串个门,将这件事透出去,只说咱们为难得很,想问问姐妹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知晓的人越多,蕊花夫人便难越拿这理由来为难你我。”

春院洛姬为人高调,夏秋两院的美姬都以她马首是瞻,这几天,她不知因何际会,竟得了司徒侧妃的青眼,每日都要去明净堂坐上三五刻钟。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向来有些不对付,洛姬若是知晓此事,定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奉承司徒侧妃的机会。本来蕊花夫人是想要借机为难冬院,但祸水东引,便会成为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之争。

蕊花夫人心术不正,颜筝才不会因为给她带来麻烦而感到抱歉,借此一事,她也想让那些准备寻衅冬院的人知晓,她与碧落虽然与人无争,但却并不代表她们柔弱可欺,若有谁非要打破她们平静的生活,那势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碧落过不多久回来,笑着对颜筝说,“果然洛姬听说了这事,就十分气愤,倒好像受为难的不是我们,而是她了。我还反过来劝她,只说慢慢琢磨调试,许能想出个新鲜的法子来。”

她举了举手中的提篮,“筝筝,我想着,虽然咱们有心拖延,但却也不能表现地太明显了,我这就去一趟后山处的林子,捡着好看的花儿都摘一些来。”

颜筝心里一动,急忙问道,“你说的后山,是不是靠着上回那座废院不远?”

碧落想了想,点头说道,“确实算不得太远,怎么?”

颜筝目光微黯,想到她的重生虽然救下了不少鹿城的百姓,可终究还是害死了飞将军。弹指一挥间,离那日火海吞噬已经过了足有十日,飞将军的头七早就过了,虽说王府后院严禁私祭,可她甚至连一杯水酒都不曾敬他,也不知道他冤屈而死的亡魂有没有得到超度……

她望着自己还绑着木板的右脚,低低地叹了口气,“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对了,碧落,屋子里的纸墨都不够了,你回来时若是遇着了李婆子或者朱婆子,能不能帮我买一些来?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安,想抄几本佛经静静心。”

碧落笑着说好,叮嘱了冬杏几句,便就去了。

到了傍晚,她果真满载而归,盛得满满一竹篓的各色花朵,还带回来了厚厚一叠纸墨,她笑着说道,“回来时,遇见了周嬷嬷,她对着我时看起来客气了许多,听说我要买写纸墨,便立时叫库房的婆子取了些来,只收了我五百文,就给了这么多。”

时下,纸墨笔砚价贵,五百文能买来这许多上好的云笺,确实算不得贵。

等用过晚膳,夜幕早已黑沉,颜筝轻轻打开半扇折窗,让屋外高悬的月色漏进来几许银光,对着跳跃的烛火,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呢喃,“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飞将军,若非我的闯入,你怎会英年早逝?而我,也只能写几篇经书寄给你,但愿你安息长眠,来生再做一条英雄好汉。”

她微微闭上双目,精心祈祷片刻后,才提笔在纸笺上写道,“稽首本然清净地,无尽佛藏大慈尊……”

夜上三更,浓浓的歉意和愧疚化成《地藏经》与《大悲咒》里的一字一句,颜筝停下最后一笔,手指轻轻抚触着尚未干涸的墨迹,低声说道,“现下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便只能先这样,等以后若有机会回到皇城,我再给你塑金身奉香火吧。”

她困倦已极,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头,尚还未曾合下窗棱,便就合身躺下,不多时,便就睡了过去。

暗夜里,一道紫色的身影化作流星落在冬院,他隔着窗棱望向已入梦境的少女,轻轻撇了撇嘴,伸手取过案上厚厚一叠经书,不过翻了几页,便就嗤笑起来,“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佛?若是当真有,善男信女的许愿那么多,满天神佛怎么能忙得过来?更何况,罪孽深重的恶人活得好好的,善良可亲的人却在九重炼狱受苦,这样的神佛,信来又有什么用?”

他一用力,便想要将这些经书撕碎,但临到头来,却还是停住了这念头,他回头又望了眼床榻上睡得香甜的那女子,摇了摇头说道,“也罢,瞧着这字写得不错,就先留着吧。”

他轻轻将窗棱合上,纵身一跃上了屋檐,正待离开,身后却有一道沙哑压抑的嗓音响起。

罗北辰满脸沉郁地叫住了他,“主上!”

满身风尘地从鹿城星夜赶回,谁料到还未曾回书院,主上却先绕行来到这里,原以为主上心细如发,又发现了这位颜筝姑娘身上的不妥,谁料到他大费周章,竟只给人家关了窗……

白月光下,闪亮的黄金面具遮住了元湛脸上的表情,他挑了挑眉从怀中取出两张杏潢色的纸笺向罗北辰飞射而去,语气不知道何时又恢复了向来的漫不经心,“这药方是这回鹿城解疫的大功臣,三表哥说有人将这方子偷偷放在了他屋里,想来该是四季园哪位美姬所赐,你再瞧下面的经书,笔法字体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罗北辰面上闪过惊讶,“没错,是同一人之手,莫不成……”

元湛双眼微眯,“今年从江南过来的这群女人中,其他人的底细都很干净,只有那丫头的身世……有些离奇,我派去皇城打听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当年到底是什么理由,堂堂安烈侯府的小姐会流落江湖,被人牙子辗转贩卖。不过,她行迹的确很是可疑,我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顿了顿,“明日一早,将这两张纸笺都交给三表哥,他知道该怎么做。”

030 道谢

030.

四季园有一座临水的凉亭名唤兰芝,靠着夏秋两院而建,离冬院也并不甚远,只隔了一座桃林。

已当五月,桃花早已谢了,浓绿的枝头结出杏仁大的小果,迎风摇曳,分外盎然。偶有枯落的桃叶飘零,一阵小风卷过,落入蜿蜒不息的小河,沿着清水顺流而下,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朱漆木刻的兰芝亭内,紫金铜鼎袅袅飘着白烟,颜筝将昨夜录写的经文小心翼翼地放在铜鼎里燃烬,等炉内的灰烬转凉,便倒入帕中,将身子靠在栏杆上,伸手将丝帕一滑,里面的灰烬便若落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下,顺着河水而下,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她视野里。

碧落扶着她,悄声问道,“今儿难不成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一大清早,颜筝就求着她要来一趟兰芝亭,她扶着腿脚不便的颜筝跳着来到这处风景宜人的好地方,还万分艰难地带上了铜鼎纸笺,她原以为是要做什么焚香作赋的风雅之事,谁料到来此之后,颜筝只顾着烧字,却半句话都不曾开口。

她不傻,心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碧落在陈州府的大户人家做过活,晓得不论什么门第,都很忌讳下人在园子里私祭烧纸,若是被人发现抓个现行,规矩严苛些的人家便足够杖毙之刑,便是她这个“从犯”,也难逃罪责的。四季园人来人往,那些美姬又多是得理不饶人的,不论司徒侧妃还是蕊花夫人都正愁没有地方寻冬院的麻烦,她本该阻止颜筝的。

可这三月来,她与颜筝朝夕相处,共同患难过后的感情一日千里,便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前世今生的宿缘,将她们两个的命运连结在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指引着她,让她无条件地站在颜筝身后,做她的左肩右臂,做她的先锋和后盾。所以那些劝告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剩充满关切的这一句。

颜筝转过头来,冲着碧落感激地一笑,目光里却隐隐透露着几分懊悔和惋惜,“碧落,你猜到了?没有错,我有位……朋友,他……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晓得府里不准私祭,所以写了几篇经书,想求神佛保佑他能早日轮回,重新投胎做人。”

她轻轻一顿,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烧的是经书,不是纸钱,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碍的。”

碧落没有多问,转换话题说道,“你腿脚不方便,出来一趟不容易,今日天色正晴,风光大好,不如就在这亭子里多歇一会吧?前头林大人又立了大功,越发炙手可热了,夏秋两院的姐妹每日一大早就到竹雅阁碰运气,这儿没有人来。”

她拾起铜鼎,“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将这些东西搬回去,免得要有人来,问起不好回话。”

颜筝笑着抬了抬手,又忙叫住碧落,一副爱娇地模样,甜糯糯地求道,“如此美景,要是能有一碟玫瑰豆沙馅的蒸饺就好了,碧落,能不能顺便给我去厨房李婆子那要一份来?”

她从前吃惯了精致华丽的点心,到了永德十三年后,初时也曾有些不惯。但所有的生活习惯都会随着环境的不同而发生改变,在经过了这两三月的“苦行”之后,她已经完全适应了简单清静的生活,有一碟玫瑰豆沙馅的蒸饺当零嘴,便能给这份初夏最宁谧美好的风景佐食,觉得人生何其美好。

碧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拿食指点了点颜筝眉心,“百文钱一盘,还吃上瘾了?好,你叫我声姐姐,我便去给你拿。”

颜筝便抓着碧落手臂不停地蹭,“好姐姐,求你了!”

她越这样蹭着,不知怎得,心情就越发好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往碧落胳膊肘下挠去,“好姐姐,求你了!”

从前的她身份贵重,不论人前人后都要保持着天之贵女的矜持与骄傲,未来皇储妃所当具备的雍容仪态,令她除了在母亲安雅公主身边时,才可以有片刻的轻松。可自安雅公主去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卸下心防的一刻。而这会,时光静好,她暂时了却了飞将军这段心事后,竟忽然生出了几分少女的顽皮心性来。

碧落怕痒得很,被挠到了敏感处,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竭力挡开颜筝的手臂,口中不断说着,“行了行了,别闹了!筝筝,别闹了!我这就去给你取玫瑰豆沙馅蒸饺来,你等着,你等着啊。”

她逃也似地跑开,身后只余一串颜筝银铃般的笑声。

颜筝得逞了一次,笑得欢畅,因为太过用力,便觉得腹部有些疼,她一手按了下去,手肘恰碰到了廊柱,又偏偏不巧,鼻梁正对着栏杆撞了上去,震得她生疼,有一股酸意从鼻腔涌上,酸得她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等鼻腔处的酸意略略平息,她便抬手要拿袖子去擦眼角的泪滴。

这时,忽得一方月白色的丝帕递了过来,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响起,“用这个擦。”

颜筝蓦然一惊,忙抬起头来,只见身前立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身穿一身青色绸衫,生得十分英俊温和,恰似一块温润的美玉,在莹莹朱漆亭下,散发着柔和曼妙的光华,墨发青丝被羊脂美玉做的簪子紧紧绾住,美好地如同水墨中的人物。

他浅浅笑着,举着帕子的手抬了抬,柔声对她说道,“拿着。”

颜筝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里是安顿江南甄选而来的美姬处,虽然并非封闭的园子,四通八达与韩王府的后院各处通连,但王府里的男子都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了避忌,除非必要,否则不会有男子轻易会经过的。便有,也绝无人胆敢这样大胆地与韩王的女人搭讪。

所以,这男人来者不善。

她此时脑中第一反应,就是想要离开这里,可她右脚还绑着木板,身边又没有拐杖,实在有些不利于行,单靠一人之力,恐怕没有办法胜任。可若是继续坐在这里……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躲开这种“搭讪”。

这样想着,颜筝倒将心里的慌乱去掉了几分,她抬起头来,直视青衣男子,“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公子将帕子收好,小女受之不起。”

她面容肃然,说话不卑不亢,言语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雍容气度,哪怕是顶着这样一张美艳的脸,也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不能亲近之感来,冷淡地像是一尊佛。

青衣男子眼眸微垂,敛下眸间一片汹涌的好感,他嘴角微微翘起,脸颊处漾出两朵深深的酒窝,“啊,是我唐突了。”

他退后两步,轻轻作了个揖,认真地介绍起自己来,“在下姓林,林雪臣,现下在韩王身边当差,就居在前面不远处的竹雅阁。雪臣今日前来,不是无意路过,而是专程来向筝筝姑娘道谢的。姑娘妙手襄助,解救了鹿城万千百姓,这份无量功德,雪臣先替鹿城百姓谢过姑娘,等雪臣回禀过韩王,再给姑娘请赐封赏。”

颜筝微微有些惊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蔺……林雪臣?”

蔺雪臣的大名,她前世曾听说过的。

祖父常说,延州蔺家的三爷蔺雪臣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身子不好,一直不得入仕,等到景仁年间,好不容易有个游方道士治好了他的陈年旧疾,但彼时他已经年过三十,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最年富力强的那段时光。后来,江山代有才人出,蔺三爷那点才华不被景帝所看中,他满身才华便无处施展,只好以淘弄古玩为乐,纨绔后半生。

有一年,祖父过寿,她曾远远地望见过蔺三爷一回,那是个干瘪瘦弱的中年人,满身华服,身上却带着一股死气,没有半点祖父口中所说的英姿,当时她还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尔后又觉得许是祖父夸大了说辞。

但此时,她有幸看到年轻时英姿勃发的蔺雪臣时,心里却不由暗叹了一声,“祖父诚不欺我也!”

031 争端

031.

颜筝还是头一次与陌生的男子相隔如此之近,但一听到眼前迎风而立的青衣男子便是蔺雪臣后,身上的紧绷感却神奇地消失了。她心下暗自惊叹时光的神奇,若干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干瘪老头,在双十年华时,也曾有过这样的迷人风姿,而她,竟奇迹般地见到了,这当真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她感慨万千,不由便盯着蔺雪臣多看了两眼。

其实,若论姿容,蔺雪臣也许算不得十分出众,但他身上有一股温润清雅的气质,如高山之竹,又似山涧之泉,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与他相处,哪怕是初次相遇,也不会觉得很拘束,他的温和是一种魔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对他亲近起来。

蔺雪臣见颜筝直勾勾地望着他,脸颊不由晕起一抹红霞,他抬头右手放在唇前,轻轻咳了咳,低声唤道,“筝筝姑娘!”

今晨乍起,罗北辰就拿着两张字迹仿佛的纸笺来寻他,并没有交代太多,只说韩王让他看着办。

他心思灵慧,一点就通,自然明白韩王元湛是什么意思。

四季园的颜筝姑娘将解疫的药方,随着那些爱慕他的女子所送的物件一道送进来,那样珍贵的东西,她完全可以直接请陈给韩王献出方子,治疫用功,她将得到韩王的赏识与宠爱,凭着这份功勋,或许韩王还会替她请封一个侧妃,将来花团锦簇,前程似锦。

可是她没有这样做,这便说明她志不在韩王。

她没有将方子交给司徒侧妃,也没有将方子交给罗北辰,却独独给了他蔺雪臣。这便意味着,就算她心里存的不是与其他美姬一样的想法,就算她未必是看上了他想要谋求一年之后的姻缘,至少,她对自己有好感,觉得他是可以被信任的。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以匿名的方式将这救命的药方给他,是想要给他建功立勋的机会。

而韩王,似乎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让罗北辰送来这两张纸笺。

韩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蔺雪臣顺势而为,将计就计,投其所好,接近到她身边,了解她的为人,摸透她的底细。

蔺雪臣既已破釜沉舟来到北地,便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给了韩王,韩王虽然是他的表弟,可却也是他的主上,韩王之命,对于他而言,是没有任何借口必须要执行的铁律,容不得半点违逆推脱,所以,打听到她此刻正在兰芝亭中赏景,他便毫不迟疑地来了。

他心里知道,这次相遇,绝不仅仅只是任务,也藏着他的私心。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在从江南来北地的途中,也许是在荔城令府的夜宴之上,也许是鹤翠堂初次的正面相视,也许是看到药方上端正从容的字迹,也许是方才双眼对望的一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对眼前这个行动窘迫眼中还挂着泪滴的女孩动了心。

而此刻,心上的女子正以探究而炽烈的眸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一下子慌乱起来,就好似藏了经年的心事被人轻而易举地看破,将他心底深处那份浅淡却又浓烈的好感,赤.裸.裸.地捧在了她面前。

他只好以轻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羞涩。

颜筝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放肆了,不由便脸上一烫,将脸别开说道,“能替鹿城百姓尽到一份绵力,是小女之幸,区区一份药方而已,不足挂齿,蔺……林大人过礼了,小女当不起的。”

她没有否认那方子是她送到竹雅阁的,因为她的本意便是想借此来接近这位蔺大人,而现在,如她所愿,他找上门来要谢她,这便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她想过了,初次见面就谈交易有些唐突,等到彼此之间的尴尬和紧张消除一些,她再想法子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等到一年之期满时,她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求娶她为妻。

这时,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响起,听起来并不只是一人。

颜筝的眉头便轻蹙起来,虽然她将蔺雪臣视为猎物,一心想着要将前世闺中所学都用到他身上,将他这段钢炼成绕指柔,可这件事须当徐徐图之,不是现在,也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有这样的心思,否则……

四季园的那些美姬知晓了,司徒侧妃也定然会知晓,紫骑那些人神通广大,又怎么能瞒得过去呢?那位云大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的,若是她的心思被那人窥破,以他的狡猾,一定会猜到她的打算,也许位高权重的云大人并不一定会为难她,可倘若他要为难呢?她一心一意要回到皇城,必须要回到皇城,冒不起一点险。

这样想着,她忙扶着廊柱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地对蔺雪臣说道,“林大人,好似有人过来了,小女腿脚不便,能不能请您暂时回避?若是被人瞧见了,对您……不好的……”

蔺雪臣晓得颜筝心中的顾虑,便忙说道,“筝筝姑娘莫慌,你先坐下,雪臣这就离开。”

他又作了一揖,便转身朝着树后躲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

颜筝轻轻舒了口气,便看到洛姬在几位美姬的簇拥中来到亭前。

洛姬神色倨傲,语气里带着藐视一切的傲然,“颜姬,原来是你在这里,你腿脚不便,不在屋子里养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云姬怎么不在?司徒侧妃分明吩咐过,要让云姬好好照顾你的,她躲懒,下回我去拜见侧妃时,一定要替你好好说说,让侧妃给你讨个公道。”

碧落姓云,因她性子随和,擅于与人交往,大伙都亲切地叫她碧落,便是到了韩王府,那些婆子侍婢们见了她,也都只唤她名字。颜筝原本倒是不大与人亲近,但因为碧落喜欢叫她“筝筝”,和旁人提起她时,也都是“筝筝”“筝筝”地唤,所以时日久了,四季园内众人,也都习惯了叫她“筝筝姑娘”。

只有洛姬自恃身份,似是不屑与碧落颜筝为伍,每当遇到时,总是居高临下地叫她们颜姬云姬。

洛姬是临州府人,说话的声音软糯尖细,带着天然的转音,颜筝每次听她说“颜姬”,总是会听成“阉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