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晓得洛姬并非故意如此,但心里总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这回又听她无事端端地将碧落扯了进来,颜筝脸上便不由现出愠色。

她听洛姬言下之意,大有责怪她坐了兰芝亭,并要将她赶走的意思,冷哼了一声说道,“整日闷在屋子里,身上都快要长蘑菇了,所以我求着碧落带我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我瞧着这亭子甚好,四处又无人,便就坐了,碧落怕我饿,去厨房给我去要些点心,想来很快就要回来了。”

她语气一转,“怎么,这亭子莫不是洛姬你的私物?是不是我误闯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若是早知道这兰芝亭只有洛姬能来,我一定不会踏足这里半步的。”

兰芝亭自然不是只有洛姬能来,同为四季园的美姬,在没有承受韩王宠爱之前,洛姬并不比别人更加高贵。

洛姬约莫还是头一次碰到有人与她针锋相对,尽管同为韩王侍妾,但她是临州府尹的嫡亲侄女,身份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便是苏月乔在时,也不敢和她发生正面冲突,其他的美姬无不是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以她马首是瞻。更何况,这些日子,她在周嬷嬷身上下了重本,买通了周嬷嬷搭上了司徒侧妃这条路,她和明净堂走得近,在四季园中的威信更是前所未有得高。

她听惯了奉承和吹捧,一下子遇到颜筝两三句夹枪带棒的话,便倍觉怒意,“颜姬,你胡说什么?”

洛姬身侧的几名美姬也都连声附和,“筝筝,你说话也太难听了,若是传了出去,别人还当洛姬是何等嚣张跋扈,竟能将兰芝亭据为己有,你这不是陷她于不利吗?同在四季园里住着,又都是从江南四府来的,说起来都是姐妹,你这样居心,实在也有些太狠毒了些吧?”

颜筝眉头一挑,一双清澈的眼眸便冷冷地望向说话之人,她嘴角噙着一抹冷冽笑意,“若论狠毒,我敢说,整个四季园中,恐怕都没有人能比得过你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冒姬!”

032 报应

032.

这四季园中,冒姬凉姬和萍姬属意蔺雪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上回萍姬因着槐花香膏的气味怡人,得了蔺雪臣一回青眼,她引以为傲,便颇有些洋洋自得,却没有想到过后不久便遭人算计,发了满脸的痘子,好些日子都褪不下来。萍姬拿着那小半罐槐花香膏沫来冬院闹了一回,恰逢唐太医复诊,指出那香膏里被人动了手脚,萍姬这才消停了下来。

光天化日,有人将不干净的东西混入了槐花香膏中,伤了萍姬的脸,这不是一件小事。对四季园的美姬而言,美色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工具,是想要蒙受恩宠唯一的武器,脸面伤了,便等于断了她们的后路。换而言之,今日那人在香膏中放的只是让人破相的脏东西,可焉知明日她不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在吃食里下害人性命的毒药?

一时间,四季园内人心惶惶。

周嬷嬷得知此事,便也信誓旦旦要找出这个背后使绊子的小人,一番洗劫般的搜院,终于在凉姬的屋子里找到了几瓶来历可疑的药粉,经由医正验过,证实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阴损东西,其中就有混入萍姬香膏中的下马仙,幸得那东西是涂在了脸上,若是经由口入了腹,轻者腹痛呕吐,重则呼吸麻痹而死。

凉姬家里原是开生药铺子的,这么多美姬中唯独她最懂得药理,证据确凿,她无可抵赖。

司徒侧妃一句“同室操戈毒害姐妹者,罚三十大板”,凉姬就被拖着去了戒律堂,听说才受了十个大板,就没气了,离乡之魂,无所依靠,死后连个棺木都无,只是一卷薄席,就被扔到了韩城外的山林里,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

听碧落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颜筝只觉得有些冷,可她对害人者并无太多同情,只觉得凉姬因妒忌害人,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小命,虽有些可惜,但到底也算是咎由自取。可没两日,她便又从厨房李婆子那听说,原来周嬷嬷原本并未在凉姬的屋子里找到什么,是冒姬偷偷去跟周嬷嬷的人指认了凉姬藏东西的地方,才搜出了那几瓶药粉的。

颜筝想到凉姬被抓走那天,咬牙切齿咒骂冒姬的话,又想到她说那些东西不是她的时,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心里便生出许多怀疑,她暗想,也许凉姬真的是被冤枉的。这种想法,一直到夏院的洒扫丫头夏荷来冬院串门时,才得到了肯定。

当时,颜筝借故与夏荷闲聊,套出萍姬脸上发痘的前日,冒姬曾去过一趟夏院,从萍姬那出来后,又径直去了一趟秋院凉姬处。

颜筝自小生在硝烟无声的公府后宅,见惯了女人之间的相互算计,当时她心里就已经肯定,这出借刀杀人的剧码,无疑出自冒姬之手。冒姬一次拜访,轻而易举地害了凉姬的性命,也伤了萍姬的脸面,在同样爱慕着蔺雪臣的三人间,她是唯一毫发无损的那个人,没有了竞争对手,从此之后,她便也是胜算最大的那个。

凉姬已死,无可挽回,颜筝虽然觉得凉姬冤屈,但这桩阴私,她是不肯轻易抖落出来的。棒打出头鸟,凉姬和洛姬交好,无凭无据的,光依着夏荷的说辞,就指认冒姬害人,恐怕不能令人信服。若是闹大了,反而会令她立于危境,所以,她心里虽为凉姬感到抱歉,但对这样的腌?事,却也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一时彼一时。

现下,她无缘无故被洛姬驱赶,冒姬言辞犀利,句句诛心,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倘若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忍让退避,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那么从此之后,恐怕“狠毒”这个词,就要死死地背在她身上了。没错,她想要在韩王府过低调安静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必须事事退让忍耐。

更何况像洛姬和冒姬这样的人,欺软怕硬惯了,柿子挑软的捏,若是她看起来软弱可欺,她们则会越发嚣张,可如果她强硬起来,她们拿她无可奈何,在她身上处处碰钉子,那么时日久了,自然也就不敢再招惹她了。

同是四季园不曾受过恩宠的美姬,不管在娘家时曾如何地受宠显赫,但今时今日,她们的身份地位都是一样,今日这样的事,洛姬无礼在前,冒姬心中有鬼,她笃定她们不敢对司徒侧妃多说什么。顶多,也就是以后要多提防她们暗地里使绊子罢了。但她可不是萍姬,她是在夏朝帝宫生活了足有五年的少帝皇后,女人之间的阴私伎俩,她晓得的恐怕比她们还要多。

洛姬和冒姬之流,根本就不足为惧。

果然,冒姬听了颜筝的话,神色一下子就慌乱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胡说什么?”

她心虚得很,便不敢看颜筝,只将身子往洛姬身后躲,一边却还不忘记继续煽风点火,“洛姬,你瞧,筝筝她胡说八道,竟然说我狠毒,我整日茹素,心中向佛,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她竟说我狠毒!我与你整日在一块的,她说我狠毒,岂不是也正是说你狠毒?洛姬,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洛姬虽是江南水乡女子,但却十分暴躁易怒,她的情绪很容易受到旁人的影响,冒姬只不过稍加撩拨,果然洛姬便就愤怒起来,她怒目圆睁,步步紧逼着颜筝,厉声说道,“颜姬,不要以为你住在冬院,就能沾上苏月乔的光,我洛姬自出生起,就没有谁胆敢给我气受,你要惹我之前,还请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她这些日子讨好司徒侧妃,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许多韩王的喜好兴趣,暗地里鼓足了劲,打算在六月初一韩王生辰宴那日,将浑身上下的劲道都使出来,一举擒获韩王的心。

她晓得,韩王如今只是一时被苏月乔迷惑,但时日久了,总也是要抬起头看看她们这些江南来的美姬的。她叔父是临州府尹,也算得一方大员,就算是冲着叔父和家族的面子,韩王也不敢当真无视她,她受恩宠,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像颜筝和碧落这样被人牙子辗转贩卖的身份,连凉姬冒姬都不如,除了美貌之外,她们还有什么机会?而美貌……

洛姬不由冷笑一声,“颜姬,你若再敢这样与我作对,想想你身上脸上脖子上的伤。”

冒姬有了洛姬撑腰,胆子终于大了一些,她目光阴测测地在颜筝脸上扫过,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不错,原本你是我们之中最有希望得到韩王宠爱的女人,你生了张让男人一看就会念念不忘的脸。可是,没有想到吧,韩王竟然不喜欢你这样长相的,你如今肤色这样粗糙,脖子上脸上又都结了伤疤,看起来脏兮兮的,不论多好的香膏和蜜粉也救不回来。你说,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们斗?”

她嗤笑一声,“叫我说啊,真该跟司徒侧妃谏言,请她立时将你送去幸春园,反正以你现在这样的姿容,根本就没有必要占着四季园的一间屋子,还每月白白受着二两银的月例,浪费韩王府这许多的粮食。”

颜筝却轻轻笑了起来,“没错,我这样的容色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得到韩王亲睐,可那又怎么样?至少我行事光明磊落,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像有些人,口蜜腹剑,背后伤人,也不晓得夜里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噩梦,半夜醒来时会不会在枕边看见熟人。”

她微微一顿,又转眸笑着说道,“对了,若是你们当真有这个本事,让司徒侧妃立时送我去幸春园,我倒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呢。”

冒姬满脸菜色,双手已然抓住颜筝的肩膀,“光天化日,你说什么鬼神之言,也不怕犯了王府的忌讳,司徒侧妃早就说过,若是听到有人在府里妖言惑众,一定会严惩不贷的,姐妹们,帮我一起押住她去见周嬷嬷。”

颜筝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树后有一角青色的衣料飘荡,心里一稳,不见丝毫慌张,她冷哼一声,转头对着洛姬说道,“幸春园里清静,总比与居心叵测的毒妇呆在一处要强,姐妹一场,我便提醒你一句,有些人哪,当面时对你各种奉承,背地里却恨不得你死,这样的人,你可千万要当心,否则,说不定哪天喝了一杯水,吃了一口饭,就能要你的命。”

冒姬被她激得忍无可忍,便直接抡开手臂,恶狠狠地将手掌往颜筝脸上招呼去。

“啪”得一声,颜筝只觉得耳边扫过凌厉的指风,但不出意外地,脸上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而冒姬却不知怎地捧着右手哀嚎着在地上打滚,洛姬和其他几个美姬围在她身侧,慌乱成一团,人群里传来冒姬撕心裂肺地哭嚎,“好痛!好痛!我的手臂断了,我的手臂一定断掉了!洛姬,救我!”

颜筝冷冷一笑,厉声说道,“你看,亏心事做多了,就会有这样的报应,方才你们那么多人围着我,我可是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冒姬,可见天道昭昭,害了人虽然能躲过一时,可不能躲过一世。被你害死了的冤魂,不能入地安息,可是一直都会跟着你呢!”

冒姬早就痛得说不出话来,洛姬一时犹疑,心里也有些害怕,却还是强自撑着瞪了瞪颜筝,然后指挥着那些美姬们扶着冒姬仓皇离去。

颜筝低声叹了口气,对着那片影影绰绰的衣角轻声说道,“多谢!”

033 惩罚

033.

话音刚落,碧落手中提着食盒急匆匆跑来,她见颜筝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筝筝,我在前头遇见了洛姬她们,那些人见着我态度十分凶恶,就跟凶神恶煞似的,我瞧她们是从兰芝亭下来的,心里便很着急,你还好吧?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颜筝往树丛后望了一眼,见那角青色的布片已经不见,便晓得这回蔺雪臣是真的离开了,她脸上便淡淡一笑,转头扶着碧落的手臂起身,带着几分轻松地说道,“冒姬要打我,但不晓得是不是她亏心事做太多,那巴掌还没有扫到我脸上,她就嚷嚷着手断了,我借机便拿凉姬的事刺了她几句,那些人得了没趣,就只好走了,我没有吃亏。”

她眉心一蹙,却又说道,“不过洛姬为人争勇好胜,恐怕不会就此罢休,此地不宜久留,碧落,咱们还是拿着玫瑰豆沙馅的蒸饺回冬院去吃,在自个的屋子里呆着,洛姬若是要带着人强闯,那便是她的不对,周嬷嬷那边也说不过去。”

洛姬虽然嚣张跋扈,但也不是什么事都做得的,就算司徒侧妃纵着她,可也一定不会容忍她强闯私院闹事。

颜筝笃定洛姬顶多也就是在冬院门外叫骂一阵,她不敢真的伤人砸门,但她和碧落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却不好说了,她行动不便,身后就是湍急的河流,磕伤绊伤甚至落水了,只要没有人证物证,洛姬完全可以以一句意外推脱,对方人多势众,她和碧落孤木难支,最怕会被倒打一耙,将冒姬手掌受伤之事也诬赖在她身上。

她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几分抱歉地对碧落说道,“原以为经过那么多事,我该能完全做到宠辱不惊,洛姬要驱赶我离开,我离开便是,又何必要和她呛声?冒姬说话难听,我只当听不见便是,反正也没有打算要献媚于谁,留着坏名声不反而能让我消停安生吗?是我一时没有忍住,却恐怕要连累你了。”

关上冬院的大门,洛姬不敢强闯,可若是一旦出去,那难听的话必然少不了的,颜筝本就腿脚不便,不出门也就罢了,她是立志要离开的人,原不必在乎这些。可碧落不同,碧落性子随和,人缘特别好,哪怕是春院这些自恃高傲的美姬也愿意与她相交,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令那些人和碧落生分了,总是一桩憾事。

颜筝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她晓得自己虽然必要离开,可碧落,却极有可能要在韩王府久留。

她也想带着碧落离开,可是她知道,这样的可能几乎为零,她自己尚且要通过姻缘来换取离开的机会,便是当真如她所想,蔺雪臣愿意娶她为妻,然后她趁着在别庄待嫁的机会,逃脱离开,可北地去往皇城路途遥远,一路上道难且阻,她一个单身瘦弱还貌美的女子,想要回到皇城,不晓得要费多少的心机,她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将碧落也带走的。

自古女人多的地方,就都是战场,就是幸春园这样的所在,也逃不过各种算计手段取。而孤木难以成林,碧落若是和这些美姬断了交情,以后要活得舒服一些,便就难了,最怕那些爱记仇的,三不五时下几个绊子,防不胜防。

这样想着,颜筝便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她当时只是忽然想起了凉姬的枉死,又觉得若是示弱,恐怕以后都要受到欺负刁难,才想着也要强势一回的,她自己倒是不怕,但却忘记了这样做会令碧落的处境尴尬,是她没有想地周到妥帖。

她目光微凝,便带着几分担忧和歉意,“碧落……”

碧落噗嗤一笑,“筝筝,你想太多了。你惹急了洛姬,她自然不肯轻易就算了,接下来几日里,处处想着法子要为难你我,那是一定的。可四季园的姐妹们,虽平素事事都以洛姬马首是瞻,但却也不尽然都是些不分是非之人。凉姬枉死,她们人人自危,唇亡齿寒,大家心里都很戚戚然的,在你我之前,也早就有人怀疑过冒姬。”

洛姬心里恐怕也有些怀疑,但她为人刚愎自用,是不肯承认自己信错了人,再说,像她那样的人,将别人的性命看作早芥,她自己就是那等不将人命看在眼里的女人,又怎么会为了凉姬而离弃一直都对她惟命是从的冒姬呢?

碧落沉沉摇了摇头,“不过就是这几日不出门多躲着一些,谈何连累不连累的?自从上了韩王府的大车,咱们的命运每天都有变数,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会焉知洛姬将来就一定能得宠荣华?四季园其他的姐妹们都发愁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便是一时跟着洛姬愤喷几句,过几天也总会淡掉的,与我丝毫没有干系,你又何苦操这个心?”

她扶住颜筝,“快走吧,若再磨蹭,当真引来了洛姬,瞧你怎么办。”

她两个急急忙忙地回到冬院,令冬杏将门户紧闭,嘱咐了若是洛姬过来便说她们不在,无论如何都不许开门,便提着豆沙蒸饺进了屋。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拍门,便又有些按捺不住,叫冬杏去打探了一回。

冬杏回来说,冒姬的手腕断了,似乎伤及筋骨,有些不太好,洛姬扬言要去找司徒侧妃求个公道。

颜筝和碧落的心便又紧了一回。

碧落还好,颜筝自上回高烧时做了那个梦后,对这具身体的往事已经知晓了不离十。她虽然不晓得司徒侧妃当时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才会出卖她的,可哪怕司徒侧妃是出于无奈,也对她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从前再深的友情,也没有办法承受背叛所带来的苦痛,从本质上来说,她和司徒侧妃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不如陌生人了。

就算她可以不介意这具身体从前的遭遇,难道司徒侧妃也能不介意吗?做了亏心事的人,哪怕时过境迁,也从来都不会晓得需要去反应当时犯下的错误,他们不忏悔,不愧疚,只会耿耿于怀知道他们过去的人,从不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却一定会想法设法抹去犯错的痕迹,甚至是人。

颜筝听说洛姬要去找司徒侧妃,就害怕司徒侧妃会借着这件事来对付自己,毕竟,冒姬的手腕折断了,当时在场的都是洛姬的人,她们指鹿为马,谁又能反驳她们呢?便是蔺雪臣,也不能的,他是男子,没有正当理由来到四季园,还躲在树木之后,这若是叫人知晓了,会将他苦心经营的努力一朝废弃。

她心里有些慌乱,便格外仔细地留意外头的动静,可一直到天色暗了,门外却一直都静悄悄的。

到了晚间,冬杏进来回禀,“冒姬口出狂言,忤逆犯上,被司徒侧妃罚去北院紧闭,洛姬因犯了口戒,侧妃责令她在春院闭门思过三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钱。”

034 歌舞

034.

颜筝很是惊讶,原以为明净堂这次会挟机打压她的,但似乎并没有。

冒姬拖着受伤的手腕被罚北院,那里清冷颓败,相当于韩王府的永巷,听说经年不曾打理,砖瓦松散,门窗都关不严实,更有蛇虫鼠蚁筑窝,环境堪称恶劣,并不适宜养伤,也绝不会有人伺候照料。冒姬此去,这只手算是废掉了,这样的她,莫说竹雅阁蔺雪臣不可能再看得上她,便是韩王府二门上套车的小厮,也未必肯娶她做正妻。

冒姬机关算尽,最后却只得一场镜花水月。

洛姬的责罚轻些,在春院闭门思过,三日的时光转瞬即逝,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有禁止其他的姐妹去陪她解闷,这惩罚仿似隔靴搔痒,并不算什么。而两个月的月例,对洛姬来说,更是九牛一毛的小事,不过二两银,还不够她平素打赏婆子丫头的。司徒侧妃约莫顾虑着临州洛氏,与其说这是处置,不如说是警告。

但,对于洛姬和四季园其他的美姬而言,这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虽然一时揣摩不出明净堂此举的用意,但很显然,司徒侧妃并不怎么喜欢后院女人的争斗,尤其厌恶有人将这些腌?事闹到她跟前去。

如此一来,那些还想着要为冒姬打抱不平的,也都偃旗息鼓,偶尔在路上遇到了冬院的人,竟要比从前更客气上几分。

事情朝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令颜筝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但等了两日,见那日的风声并未引起任何一点涟漪,她提起的心倒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想,她和司徒侧妃如今地位悬殊,若司徒侧妃想要置她于死地,并不见得有多难,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和考量,可既然这次司徒侧妃并未趁机出手,那她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事的了,又何必弄得自己紧张兮兮的。更何况,倘若司徒侧妃真要害她,又岂是她紧张一回就能够避免的?

既来之,则安之,祖父曾教过她,在未查摸清楚对手的心意之前,以不变方能应万变。

又过了两日,周嬷嬷来四季园传话,“六月初一是王爷的寿诞,王爷有令,前些鹿城才刚受过瘟灾,就不大肆庆祝了,今年只请一场家宴便可。侧妃的意思,王爷体恤治下百姓,不愿铺张,是王爷的仁德,但咱们却也不能太怠慢了。既然是家宴,能入席的都不是外人,侧妃便想请诸位姑娘各自准备,到时候不拘歌舞,但求能搏王爷一笑。”

她面容冷淡,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侧妃的一番好意,不晓得姑娘们领会了没有?”

自这群美姬来至韩王府,至今已有一月,但韩王自从鹤翠堂初见苏月乔后,就再没有召见过其他的美姬。苏月乔连冬院都不曾回,直接入住了韩王的聚仙阁,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先例,韩王十二岁起就从各府甄选美人,如今长到快十九岁上,这七年来,只除了苏月乔一个,再没有别人能够住进聚仙阁。

司徒听雪是御封的侧妃,按例每月逢二日,韩王便该到她那儿去,韩王倒也没有含糊,到了司徒侧妃的日子,也会循例宿在明净堂。蕊花夫人一直都盛宠不衰,每月也能得两夜恩宠。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却是想见一面韩王都难,更别说这些四季园的美姬了,匆匆一月,她们连韩王的影子都没有摸着。

而司徒侧妃的提议,却不仅给了她们一次觐见韩王的机会,倘若歌舞出众,能给韩王留下印象,还有可能会脱颖而出,成为第二个苏月乔。

听说六月初一韩王的生辰家宴上,竹雅阁林大人会出席,紫骑的统领和队长也会出席,还有几位韩王十分信任的得力属下也会赴宴,便是不能得到韩王的瞩目,能让那些参筵的男子留下个印象,也是好的。

众美姬欣喜若狂,连因为闭门思过而觉得丢了脸面的洛姬,也一洗沉闷脸色,露出了欢颜。

从江南四府一共来了十二名美姬,林姬在半道上就不见了踪影,凉姬前些日子没了,冒姬又被罚去了北院,如今便只剩下了九人。除去苏月乔外,冬院颜姬右腿上还绑着木板,这筵席未必能去,剩下的那些,不论是出身还是容色,甚至是身段,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的。这次家宴,是她极好的机会。

碧落瞥见洛姬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不由撇了撇嘴,她悄声对着颜筝说道,“我总觉得司徒侧妃不像是那样好心的人,单单一个苏月乔,就几乎霸占了韩王,若是再来几个洛月乔何月乔的,恐怕连她的初二十二都保不住。”

凉姬是司徒侧妃下的令打杀的,冒姬亦是司徒侧妃下的令禁闭的,若是司徒侧妃真的贤惠大度,本也不必做得那样狠厉。

颜筝轻轻摊了摊手,“我一点都摸不透司徒侧妃在想什么,所以我不去猜她的心思,反正这宴我也不必去赴。倒是你……”

她扶着碧落的手臂,“司徒侧妃既然吩咐了下来,那不拘什么,总也要作些准备,否则到时候人人都有,就你什么都无,恐也要受责罚的。你好好想想,到时候是弹琴还是赋诗,选个不怎么出挑的,免得真被韩王惦念上了。”

碧落也学她摊手,“我出身商贾,幼时家中虽也称得上富足,可抚琴吟诗这样的风雅事,却是不会的。至于别的,说得难听一些,正经的人家谁乐意教女孩儿唱曲作舞?会这些的,多半是青楼粉尘里打滚的姐儿,或者是家里打算送给有权势的老爷们的女孩儿。”

她为难地叹了口气,“筝筝,这样一想,我好似什么都不会,不若到时也生一场重病,躲了那筵席得好。”

颜筝点了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司徒侧妃那样精利的人,装病一道怕是行不通的,而且若起病太急,恰在六月初一那日病了,看起来也有些太过刻意,她想了想,笑着说道,“离六月初一没剩下几天了,最好这两日就起病。我幼时为了要让爹爹来看我,好几次故意将自己淋湿,穿着湿漉漉的衣裳捂一夜,第二日起来一准就能病了,只要及时喝药,三五日总能好的。”

她拍了拍碧落的肩膀,“你放心,这方面我有经验,一定保证不伤到你身子的根本,却能躲过这次生辰宴。”

碧落也笑了起来,“我刚想说,喝巴豆闹肚子太伤身子,将自己摔出个什么好歹又太疼,你这法子好,我底子好,发几日寒热算不得什么,总不会像你上回那样高热不退那样吓人。”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筝筝,我觉得真好笑,这世上哪有我们这样的人?旁人想尽法子要买涂了脸色能白皙的香膏,偏你我却要用黛粉将脸色抹黑。旁人都在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讨好韩王,咱们却在思量怎样生病既不伤身子又能躲过韩王的宴席。这样的事,虽然是我心之所愿,可若不是你,我一定不会这样做出来的!”

颜筝听闻,脸上的笑容却纵然一窒,她眼眸蓦得垂下,半晌幽幽问道,“碧落,若是我要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035 生辰

035.

碧落眼睫微垂,眸底似见淡淡苦涩,颜筝迟早会离开这里的,这一点她其实早有觉悟。

而与此同时,她也深深知晓,韩王府这样门禁森严的所在,颜筝要摆脱这里,肯定极其不易,她几乎没可能跟着一起离开。聪慧如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颜筝接近竹雅阁林大人的想法,只是对方不曾开口对她说,她便也没有问。有时候,那些早有答案的问题,原不必开口问的,她也不想问,难道问了就能改变什么吗?

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而颜筝的却大有转寰,不论是作为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是真心以待的朋友,她都希望颜筝可以得偿所愿。

但此刻,颜筝却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她的表情那样认真,彷佛面对的是一件攸关生死的大事。

碧落一时沉默,过了良久,忽然笑了开来,她眨了眨眼,“那我就在这里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接我!”

颜筝心中彷佛有一阵暖风涌过,不知道怎么了,她只觉得鼻尖酸酸的,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俯身搂住碧落肩膀,声音里带着三分哽咽,“碧落,你真好。”

她没有许下承诺,因为承诺有时比纸还薄。

况且,就算她能够顺利离开北地去到皇城,她面对的仍旧是崎岖不平的险途,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不敢轻易地以为,自己就一定会是那个笑到最后之人。现在的她,连自己的命运尚且不能掌握,又谈何碧落的?但心底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等待着她的人,有这样一份无私而无畏的友情,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对,因为她要活着,要活得很好,要活到有能力去北地接回碧落的那一天。

既然已经决定要“生病”,当夜碧落便开始折腾起来,她裹着湿透了的里衣睡了一夜,本以为定然能够如愿以偿地大病一场,谁料到,第二日晨起,她却依旧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连半分憔悴的模样都不见。

她有些讷讷地问道,“是不是天气热了,这水不够凉,所以不管用?”

是夜,她便偷偷取了井水,又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遍,然后拖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裳入了榻,心里想着这一回下了这样一剂猛药,她不信还不感染风寒。结果到了第二日,她十分沮丧地发现,自己身强力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一连折腾了数日,碧落的身子依旧好端端的,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颜筝也很纳闷,她幼时百试百灵的一招,放到碧落身上却是毫无成效,这虽然与如今的天气有关,但恐怕更要归功于碧落身体的底子好。但除了这招,她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既安全又不会惹人注意的法子了。

她无奈地摊了摊手,“或许这是老天爷不准你自残身体,既如此,还是别再折腾自个了。不过就是个筵席罢了,唱曲作舞你不会,不如便就简单些,绣个荷包香囊扇套当做贺礼呈上去便是了,也不必做得太精致,韩王府里有北地最好的绣娘,韩王不会缺那些的,不过是交个差应个景罢了。”

周嬷嬷知道碧落的出身,也晓得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只除了那点微末的女红,也实在不会其他什么。到时候费点银子去求一求,周嬷嬷想来也是能够体谅的。

碧落想了想,觉得颜筝说得有理,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打算。其实往细了去想,不过是一场家宴罢了,她到时候打扮地平庸一些,也不在人前出任何风头,韩王看上她的机会不大,她没有必要为了躲避那一点点的可能,而做更多令自己伤及根本的事,那没有必要,也不值得。

既然已经决定要赴宴,她便凝神去想充作贺礼的荷包该裁什么样的形状,该绣什么样的图案,出挑不得,但也不能太过寒酸,还要显得喜庆,这都是难题,并不容易把握好的。

颜筝不懂针线,帮不了碧落什么忙,只能每日与她坐到一处,给她打打下手,陪着聊聊天。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便就到了六月初一。

刚过了申时,周嬷嬷亲自来请,碧落低声嘱咐了颜筝几句,就出了门。

她一身酱紫色裙衫,坠以疏帘映月金头面,脸上淡淡抹了一层黛粉,遮住她姣好的容颜,但却并不显得刻意,在四季园出席夜宴的众多美姬之中,她的打扮中规中矩,不算跳脱,但也并不素淡,算得上无功无过。

她亲手做的荷包,经由周嬷嬷递交上去,周嬷嬷晓得她的处境,也很通情达理,并没有要求她再表演什么歌舞,所以她今夜只需要隐藏在众多美姬之间,安静地用筵便好,不需要到人前露脸,这让她倍觉安心。只要不显于人前,就等于杜绝了被任何人看中的机会,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到筵席结束就好。

颜筝听见院外的人声渐渐淡了,便晓得周嬷嬷领着四季园的姐妹们都走得远了。

时至六月,北地的天气越发热了,这会天色未暮,天际的残阳还散发着炙热的光芒,她将窗户合上,挡住那猛烈的光线,过了一会,又觉得屋子里闷热地慌。若是在皇城,这个时候她早就让奴婢在屋子里各处摆上了冰块消暑,可今时不同往日,韩王府里只有韩王和司徒侧妃才有用冰的资格,她们这些名分未定的小侍妾,哪里能够得那样金贵的东西?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但空气里的沉闷与热气却一丝都不曾消减,颜筝实在呆不住了,便扶着墙单脚跳着到了院里,却见冬杏正急匆匆地要离开,她急忙叫住了冬杏,“你这是要去哪?”

冬杏笑着回答,“今儿是王爷的生辰,前堂开了筵席,宴请王爷麾下亲近的几名家臣,王爷体恤我们下人,特地让大厨房多准备了几道加餐,要与我们同乐呢。我和夏荷春柳秋榕都正要过去呢,筝筝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她忙又补充说道,“对了,今晚上小厨房也不开火,周嬷嬷那边交代了,说等晚一些,会派人送吃食过来,不过李婆婆怕您饿,所以先给您做了一碟玫瑰馅的蒸饺,我给您放在正屋桌上了。”

颜筝看冬杏一脸兴奋的模样,便将想说的话吞了下去,笑着冲她摆了摆手,“我无事,你过去吧,好容易今夜吃席,要玩得开心一些,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她原想着请冬杏陪着她去园子里的兰芝亭坐一会的,那处临水,又有一大片的树木遮阴,远比在冬院里要凉快地多,可冬杏那样急匆匆地要走,她又怎忍心打扰了人家的兴致?毕竟,王府的下人们平素都各司其职,鲜少有这样欢聚一堂的机会,今日托了韩王生辰的福,能有这样一次席面,她若是不让人去,等到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看着冬杏去了,又在院落里坐了一会,实在觉得有些憋闷,便回屋里取了副木拐,试了试手,觉得用着不是很累,便一步步略有些迟缓地踱步出了门,一路便往兰芝亭而去。

兰芝亭临水而建,颜筝靠在木栏上,伸手就能舀到清凉的河水,消去她掌心的热度,清凉的水绕着她纤细的手指,有一丝沁凉舒爽透过她的指尖直抵心扉,这感觉惬意极了。她心情愉悦,不由便起了玩心,在这黄昏四下无人的园内,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扑打着碧波水面,挽起一朵又一朵剔透的水花,晚来清风徐徐吹过,拂在她不曾妆扮过的脸上,激起一阵心颤。

她闭上眼,恣意地享受这难得的平和与静谧。

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