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赌,赌一个承诺,也是赌一个机会。

颜筝眼睫落下又抬开,眸中竟起了水雾,她望向元湛,一字一句说道,“你晓得我的身世,那便也该知道,这几年我虽然悲苦飘零。不得已成为被人随意发卖的美姬,可在我的血脉里,却一直都流淌着颜氏女的骄傲和尊严。”

她抿了抿唇,“云大人,我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这番话说得虽然晦涩艰深,但元湛是何等样的人,又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说,她虽然未必愿意做韩王的女人,却也不愿意将来去幸春园孤独终老。而她虽然身世凄苦,但并不是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那些人或想得到荣华富贵。或想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必须依附取媚于男人,但她身上却还保留着名门贵女的骄傲,为了尊严,她甚至可以放弃生命。

所以怀玉阁虽好。但若是师出无名,她不会留在这里。

元湛神情微窒,但一颗心却狂乱地跳动着。

自从十二岁永帝给他送来第一批美人起,他便决意要按照永帝的心意来做,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荒.淫好色之徒。他敢在金銮殿上问锦州府尹要女儿,亦每岁都要在夏朝各地甄选美姬。对民间那些可怖的传言从不反驳,反令人加油添火,为了便是这个目的。

当然。四处甄选美女,在坐实他淫.邪罪名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即,他的心腹骆总管,可以借甄选美人的机会。在夏朝各个府州畅通无阻,通常还会得到府尹及当地权贵的接见邀请。这位他联络忠于先皇的旧部赢得了时机。

说到底,这些四季园的美姬也好,幸春园的美姬也罢,都不过是他积蓄实力的一个幌子。

除了少数几个得到元祁的亲睐,能够拥有和这世间绝大多数姿色出众但身世普通的女子一般的际遇,其他女子,多半要选择服从在幸春园终老的命运。

那些女子终究还是无辜的,不过是为了成就他的伟业,才成了踏脚石和牺牲品,是以,他便允许得力的属下在那些女子中挑选可心意的女子成婚,为妻为妾不拘,只要那女子也肯,便就允婚。

这样不仅给这些无辜可怜的女人一个归宿,倒也极好地拉拢了人心,鼓舞了麾下卫士的士气。

韩王麾下的能人猛士却不知凡几,其中不乏家境贫寒出身卑贱的勇士,那些人没有根基,北地的高门大户是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们的,这时候,幸春园的女子,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这些美人都是各府州精挑细选出来的,颜色仪态都是上品,能经过骆总管考核的,必然身家清白,有些还不乏是没落的名门之后,见识或者有限,气质也各不相一,但除了美貌外,也总有些过人之处。

倘若永帝和官员不额外相赠,每年最多也就得区区十二名,求娶这些美姬,不仅成就了自己一段佳缘,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检验和肯定,只有最得韩王心的能士,才有这个资格和自信去向韩王恳请,这无疑成了证明实力的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这些繁琐小事,皆由元祁在管,但元湛却也晓得,幸春园中所遗的女子其实并不太多,这些年来没有得到韩王恩宠的女人,多半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至于那些女子最后幸福不幸福,对自己的夫君满意不满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元湛想到,颜筝无心韩王,却还是如同寻常女子一般,渴望找到一个归宿,心里便不由生出几分炙热的躁动来。

他说不清楚此刻胸口奔涌不息的那股感受叫做什么,但他很清楚,假若他不开口说点什么,也许就会与眼前这个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眸盈盈而立的女子,失之交臂。

他还不曾来得及拥有,还未品尝过情海波澜,那些甜蜜、羞涩、快乐、愉悦,哪怕是忐忑、猜疑、困惑和烦恼,这些被世人描绘地美轮美奂的感情,他还不曾一一体会,又怎肯在还未开始的时候,就错失她?

那不能够。

元湛目光灼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笃定,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动情极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其实,我也和别的男子不一样。倘若你肯,不必等到八月之后,我现在就能向韩王求了你!”

058 调笑

058.

北地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参天古树茂密的枝桠缝隙,均匀地洒落在怀玉阁青石铺就的台阶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下,一地斑驳。

一身绛紫色锦绣袍服的男子,如同青松挺立在颜筝身前,他的眉间眼角微微扬起,分明流泻着心悦和期盼。

他是那般殷切,又恰好正中靶心,自愿钻入她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趁了她的心意。

她本该欢喜庆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没来由生出一阵无措的慌乱来。

约莫是这男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气度,巍峨如崇山峻岭,肃杀如万兵压境,宽阔如浩瀚星辰,绵长如亘古时光。

这俯瞰桓宇苍生的自信和高傲或许太过强大,似有一股震颤的威势,令人不由自主就要折服。

颜筝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眉,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眼,薄而微翘的唇,鬼斧神工般精雕细琢的下颔。

她一时心念转动,百转千回,想着他曾经是那样地心狠手辣,如同嗜血修罗,出现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噩梦里,可现在却又像一道春风,有着化开人世间所有冰寒的魔力,还吹皱她了秋水般平静无澜的心。

是命耶?或者是运……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垂下玉一般的脖颈,长长的睫毛敛住眼神里不忍、决绝、纠结、心动等一切复杂的情绪,再抬起头时,目光里种满三月蔷薇般的灼灼光华,“你肯娶我?”

她声音清冽,在夏日的暑气里抖落几分凉意。

巨树的枝叶微动,卷起一阵清凉的小风,风声里,是他的回答。“是,我想娶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令人惊颤的魔力,像是透过崇山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烙在了她心里。

颜筝忽得仰起头,露出明媚已极的笑容,恍若紫薇花开遍漫山遍野,“我信你。”

前一刻还是满面的肃然,下一瞬却如同换上了新颜。她笑得极其狡黠,“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这样很好。但你我认识不过短短三四月,谈婚论嫁是不是还早了一些?”

她轻轻抽开手,撩开被他揉乱的发丝,露出光洁如满月的额头,仰着头说道。“不如我们试着相处看看,假若你确定要与我厮守,而我也愿意和你相携,那再去跟韩王请婚,也并不迟啊。否则……”

她语气微转,竟带了七分悲凉和惆怅。“若你以为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就必须要对我负责,出于责任。才要娶我,相处过后却发现各种不合适,最后成了怨偶,彼此之间相互折磨,在懊恼和悔恨中度过一生。那也没什么好的。”

前世时她的父母,不就是这样的吗?

景帝议婚。父亲明明心有所属,却因为家族和门楣逼迫自己娶了母亲,却又不对她好,前半辈子拼命折磨她,等她死了知道了真相,又开始追悔痛苦,母亲娇艳的青春和如花般的生命,生生在他手上枯萎。

其实母亲公主之尊,又不是非他不可,难道还怕嫁不出去?

假若父亲一开始就拒绝这门婚事,说不定母亲早就儿孙满堂,也就不会那样早就郁郁而终了。

元湛眼底写了惊讶,但随即却笑得更深,他再度拉住她的手,沉沉点了点头,“那好,你想要先试着相处看看,我便听你的,等到你什么时候觉得时机成熟了,我们便成婚。”

他拉着她进了正堂,推开侧屋的门,“这是我的寝居,等会让人去换了被褥铺面,这几日你就宿在这里。怀玉阁没有侍女,倒有个使唤用的小厮名叫全福,他是个哑子不会说话,但能听得懂唇语,你若是想要什么,便摇这个铃铛,直接吩咐他就是了。”

颜筝见这屋子宽阔,摆设却十分简单朴素,只除了床头的矮柜上高高低低置了一排木刻的小物算是装饰,竟连一点额外的器皿也无,不由有些惊讶,她笑着回头说道,“这院落华丽精致,都赶得上帝宫的殿宇了,怎么屋里头这样清淡?”

她瞥了他一眼,“我瞧你穿戴豪奢华贵,是个极讲究的人,难不成其实你的性子,也和看起来不一样?”

元湛似不曾料到她会这样说,倒是微微愣了一下,他唇边漾起一朵笑意,“这院落是工匠所造,身上穿戴的衣衫却是针线房送来的,他们给我什么样的屋子,我就住什么样的屋子,他们送来什么样的衣裳,我便穿什么样的。”

他顿了顿,“但我这里从不准许人随意进出,全福也只是负责洒扫干净,无人打理的屋子,大约都该是这副模样。若是你觉得太过冷清,看不过眼,就烦请替我将屋子收拾一番,需要什么摆设尽管和全福说,他有本事得紧,不论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弄过来。”

“至于我的性子……”他贴近她的脸,温热的鼻息均匀地洒落在她额头和脸畔,“说来听听,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颜筝觉得有些痒,便略略偏开些头去,但他像是甩不脱的牛皮糖,身体和脸庞紧紧地跟着她的举止贴住。

她推脱不开,便也不再浪费力气挣扎,乖顺地贴在他下颔下,垂头望着地上说道,“先前觉得你讨厌地很,既张扬又跋扈,还有些蛮不讲理,为一点小事就想要出手伤人,视人命如同草芥,实在是我平生最厌恶的那一种。”

元湛闷哼了一声,“是吗?”

颜筝认真地点了点头,眼角依旧只看盯着脚尖,“第一次见面,你就不分青红皂白说要杀我,后来每次相见,我身上也总要挂一点彩,倘若换了是你,难道你还会喜欢上这样对待你的人吗?”

她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更何况,你总说我生得丑。虽然我不大在意自己的相貌,但总是被人说丑,我也会伤心的。”

元湛忍不住笑出声来,“先前的事,我和你道过歉啦,你也说是一场误会,我以为你不放在心上了呢。至于总说你丑……”

他袖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细细地看了一圈,这才认真地接着说道,“大约常有人说你生得好。所以你就自以为果真如此了吧?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美人。与四季园那些庸脂俗粉相比,你或许真的要强上几分。但若论美色,其实真有些差强人意。”

见颜筝明眸微张,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他心情不由愈发愉悦,挑了挑眉说道。“你以为我骗你?”

他目光微动地摇了摇头,“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可不是因为看上你的美色,才答应要娶你的。”

颜筝撇了撇嘴。

前世她可是少帝的皇后,共替少帝主理过两次选秀,全天下的美人如同百花争艳般齐聚帝宫。多娇艳的颜色她都曾见识过,对于美丽或者丑陋,她想。她应该还是有判断力的。

她从前的那张脸就生得十分美丽,如今这具的面容因是血亲的关系,与她从前的容貌其实有七分相似的,但秉承了名盛天下的月姬血脉,她如今又比从前更胜过三分。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出的那份风情与娇媚,更令她极具迷人的韵味。

倘若不是先前刻意藏拙。韩王定会注意到她的。

可这样的她,他竟还要说丑?难道……

颜筝心念微动,右手轻轻攀上他左侧的脸颊,“你既说要娶我,可是你看,我不只不知道你的名字,连你长什么样我都没有见过呢。”

她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试探着想要揭开那枚精致绝伦的黄金面具。

元湛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顺着他冰冷的面颊滑落,然后捂在了他胸口,他低声说道,“我有些不得不需要的原因,不得不要终年带着这面具,不是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样貌,也不是我不想对你说我的名字,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微微轻叹,声音里带着几分惆怅,“筝筝,你再等一等,不会太久的。”

颜筝目光涌动,心里更多了几分疑惑。

然而她一向都懂得分寸,也并不愿意强人所难,是以便笑着冲他眨了眨眼说道,“若是将来我也喜欢上你,你看,也绝不是因为你生得好看,或者特别英武。”

元湛朗声笑起,轻揉着她头发说道,“方才我问你,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晓得你只说了一半,现下我有些重要的事必须要立刻去处理,事情有些棘手,或许会到很晚。”

他接着说道,“所以,那剩下的一半,你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想想,等我回来了再跟我说。”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倒好像他也将住在这里,就此与颜筝同住一室。

颜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红晕,她纠结了半晌,终于咬了咬唇说道,“有些事一时半会急不来的,方才你还答应我要慢慢相处,所以……若是你回来时,我屋子里的灯火已经熄灭,那还烦请你移步离开。”

她急急补充,“刚才进来时,我看到这院落里有好多空置的屋子的。”

她话音未落,便听头顶几声竭力压抑的低笑,“有些事一时半会急不来,到底哪些事是一时半会急不来的?你这脑瓜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颜筝垂下头去,低地不能够再低,倘若这里有个地洞,她相信自己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

好在元湛急着要出去处理事务,并不曾过多盘桓调笑她,他脚步轻快地离去,剩她一个人红着脸在寝居里无地自容,门外树叶飘摇,似也在笑她一般。

059 大事

059.

元湛出去没一会,便有个长相清俊的小厮捧了个食盒进来,态度恭敬地将饭菜置于桌几上。

颜筝见他礼数周全,做事又利索仔细,但却不开口说话,便晓得他就是素来服侍云大人的那个哑子全福,她想到全福能听得懂唇语,便笑望着他,缓慢而清晰地说了声,“多谢你。”

全福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从袖口里取出张早就备好了的纸条,摊开来,上面赫然写着,“爷叮嘱要好好照顾姑娘,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跟小的说。”

颜筝心念一动,望了眼这寡淡到乏味的屋子,想了想说道,“这屋子太过冷清,连个摆设都无,我想要找些东西来好好妆扮一下,稍会我写个单子,若是不麻烦的话,能否请你替我将单子上的东西寻了来?”

鉴赏与布置,是皇城每个待字闺中的贵女都要学的本事,眼光和品位的不同便是富与贵之间的区别。

前世她出生在锦绣膏粱,后来又掌管着帝宫库房,这世间的宝物不知道见过凡几,布置一间卧室,不过信手拈来。

似是早先云大人临走时已经有过交代,全福听了这话并没有见为难和惊讶,却连连笑着点头,示意他一定会将事办好。

果然,傍晚刚至,全福便令人将颜筝单子上写下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搬了进来,羊脂白玉做的净瓶、沉香木刻的插座屏风、一丈高的红珊瑚树、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湘色滚了金边的刻花云锦缎帷幔、雨过天青色绢绫纱帐,以及各色用具,皆齐齐整整地搬进了正堂。

全福拿出早有准备的纸笺张开,满面笑意地指了指上头的字,“姑娘点算一下,若有不满意的。跟小的说,小的可再去库房寻。”

颜筝将这些物件看了一遍,倒是对全福刮目相看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惊叹和赞许,“你寻来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就这样便好,不必再麻烦了。”

其实她在单子上不过列出物件的名称,譬如净瓶一对、插屏一座,并不曾写清质地和品级。这主要是由于她对云大人的家底不甚了解,虽他将话说得满,但倘若她写出来的东西十件里倒有七八件他没有。岂不是有些难堪?

写得笼统些,也不过是给全福方便。

谁料到全福取来的东西,竟皆是上品的材质,光这对极品羊脂白玉做的净瓶,就价值万金。更别提万年沉香木制的插屏了,就连那些帐子帷幔,也都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件。

她赞叹,不只是因为全福的眼光出乎她意料,更因为云大人的家底丰厚令她咋舌。

颜筝想,倘若不是她身上还有未了的心愿。不得不要重返皇城,她就此留下来,果真嫁给云大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和元忻相比,这个男人多了份决断和果毅,对她也很是情真意切的样子,她给予回应,他必更炽烈热情。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琴瑟和鸣。你侬我侬。

至于他的命运……

史书上的那些记载,以她亲身所历看来,其实很有些出入,但成功者所能改写的,也不过是那部分微小的细节,历史的车轮滚滚而前,任谁都无法改变总体的趋势。

就像上回她拿出治瘟的方子,令鹿城上万口百姓获救,看起来虽然十分至伟,但其实也不过只是早几日解了他们的痛楚罢了,真正挽救到的生命有限,载入史册时,也就是数字的区别而已,于大局,其实并未有所偏离。

所以她相信,她虽然是这个时空的变数,但她的力量太过微弱,根本没有办法左右时局,韩王是一定会反的,不论是因为贪恋莲姬的美色,冲冠一怒为红颜,还是因为他早受够了永帝无时不刻的压迫和监视,或者是别的这样那样的理由,总之,韩王一定会反,而若一切仍如同前世,那么北府军和紫骑恐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颜筝晓得,她无力改变些什么,但如果只是救云大人一个,她却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做到。

他家底丰厚,这屋子里的东西只要取走一两件,就足够在山清水秀的某个地方安家乐业,他若是喜欢耕田,她其实也愿意学会织布,安逸快乐地过普通人该过的生活,其实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

然而,梦想,终究只不过是梦想而已。

颜筝叹了口气,收回遐思,转身见全福仍然恭敬地侍立一旁,便笑着对他招了招手,“这些东西不轻,不如你帮我一起?”

全福便听着她指挥,将正堂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好,连床幔和帐子都帮着换好了。

等忙完,屋子里焕然一新,简直换了一个模样,从先前冰冷孤寂的一座空屋,变得温馨又雅致,她推开窗,抬眼看到外头的天色已沉,西天爬起红霞般的云彩,约莫已过酉时。

她心里还惦记着云大人离开时的戏语,想着是不是该趁着他人未归来就赶紧将门窗锁上,熄了灯,佯装自己早已经入睡。

她这样想着,全福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从袖口掏出个纸条来,“时辰不早了,小厨房该做好了晚膳,姑娘在此稍等,小的去去就来。”

他躬了一身,便动作迅捷地退了下去,过了小半刻果然提了个食篮将晚膳送了过来,仍旧掏出一张纸,“姑娘用完就将食盒放在堂上,耳房存了热水,姑娘可自个取了用,若是有事吩咐,请姑娘尽管摇铃,那小的就先下去了。”

颜筝见他纸条掏得流利,这些话竟都是事先写好了的,不由有些惊叹,随即又想到,云大人这般挑剔,能在他这院里伺候左右的,该都是绝顶机灵的人,全福虽是个哑子,但论心思和处事,却一点也不比旁人差。

她点了点头说道,“嗯,多谢你了,全福。”

全福冲她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爷去了墨城,许是公务有些棘手,拖人带话过来说,这几日恐都不能回了,他请姑娘安心在怀玉阁里住着,这里清静,亦留了保护您的人,很安全。”

他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

颜筝对着满桌的珍馐有着片刻的恍惚。

先时,她有些害怕云大人回来得早,不晓得该怎样与他接触,甚至还矫情地想过,要趁着他没有回来赶紧将门窗琐实的,可这会听说他公务繁忙,这几日都不能回来了,心里竟又有些隐隐的郁闷。

因着心里这种古怪的情绪,满桌的精致饭食看起来虽香,可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她勉强用了几口,便将食盒放到了正堂的桌几上,晓得全福过会就要来收走的,便也没有摇铃。略用清水梳洗过后,她从包袱里取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便合衣躺在了新换过被褥铺面的榻上,吹熄了灯烛,但辗转发侧,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便索性又点了灯,睁着眼睛望着新换的帐幔顶上发呆。

蓦然,她忽得从榻上惊起,口中念道,“墨城……”

颜筝想起来了,永德十三年的夏月,在北府与平王藩地接壤相邻的墨城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夏朝到永德年间,其实只剩下四位藩王了。

东南的临王和西南的宣王都是永帝的皇叔,与恒帝是亲兄弟,到永德十三年时,算得上垂垂老朽,子孙皆不成器,一心只靠着藩地的税银过享乐的生活,并无什么雄图大略。

西北的平王说是永帝的堂兄弟,但其实隔了好几层血脉,因夏朝有一等不成文的规矩,藩王只能世袭三代,到第四代就要削爵一等收回部分藩地,这其实是变相地将那些散出去的土地都收回到帝王手中,好再分给嫡脉的子孙,否则天家血脉那么多,夏朝的土地却就这么大,帝王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位平王恰好便是这尴尬的第三代藩王,等到他的世子袭爵时,按律便该削减一等,成为平郡王。亲王和郡王虽都是王爷,且只有一字之差,但封地和俸银却有天壤之别,差了不知凡几。

平王享受了亲王爵禄的好处,自然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将来过苦日子。

是以,和别的藩王不一样,这位王爷十分积极地参与和插手了皇城永帝三子的夺嫡之中,想要借着从龙之功,再搏一份世勋。

永帝曾立过姜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储君,但皇储先天不足,勉强靠着汤药支撑到去岁,还是抵不过生死伦常,一命呜呼去了。

储君的位子空缺,永帝剩下的儿子便都起了心思。

洛王为皇贵妃所出,母家是镇国公闵氏,在这些皇子间除了原先的储君外,就数他出身最高贵。

景王的母妃是贤嫔燕氏,母家并不显达,他的母舅燕翀,只做到四品的侍郎,贤嫔的位份虽不高,但向来得宠,除了景王外,她还诞育了永帝唯一的公主安雅。

最后一位连王,生母不过是个美人,那那位美人早逝,连王自出生起就抱养在皇后宫中养大,说起来,算是姜皇后替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亦是储君的替代品。

这三位王爷中,明着来看,洛王和连王的实力不相上下,景王却略逊一筹。

西北平王揣测连王到底并非姜皇后嫡出,且有传闻姜皇后身子不济,恐怕熬不过明春,若是她一死,连王和姜氏一族并不齐心,恐怕难堪重任,是以,他便将宝押在了洛王身上。

060 救援

060.

去岁,永帝因一场风寒,偏瘫了半面身子,自此缠绵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