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看吗?”

普华捂住嘴,低下头沉默着,最后鼓足勇气,从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平架上躺着一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近些,还能看到车祸留在上面的痕迹。暗褐色的血在衣服上斑斑驳驳,抢救的创口只经过了简单的缝合,灯光下整张脸泛青,扭曲,和她印象中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人。

她不清楚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竟然能伸出手扶在架子上,一点点去接近那只露在外面的手。

爸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技术,双手上终年是大大小小的伤,虎口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疤,她是不会认错的。翻过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她蹲下来寻找上面的纹路。终于,在手指的缝隙间摸到熟悉的粗趼,和那条工具留下的疤痕。

身子一下没了重心,普华瘫坐在地上,靠在钢铁的支架上,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

永道蹲下身,小心扶着她,“我们出去吧,好吗?”

她毫无反应,也站不起来,只是拉着那只手不放。

“普华…”他拍着她的脸,抱她起来,让她靠在身上。

她依然像入定一样,瘫软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工作人员上来关柜子,她才突然回过神,扑上去拉住铁架的边缘,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爸!”

然后顺着冰冷的扶手,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

普华的世界分崩离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为什么很多人都在床边,关切的叫着她的名字。

疲倦和疼痛以外,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不苦也不闹,坐在床上静得出奇。

有人握住她的手,不断搓着她冰凉的四肢。她太累了,不愿转头看清那是谁,眼睛落在房间的一角就定格在哪里,回想着离家前父亲的脸。

“喝点水吧。。”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遍遍摸着她的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对待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普华。。普华。。”

她抽回神转向他,听到门外断断续续的谈话和哭泣声。母亲也夹杂在其中。因为很难受,所以她把被子盖过头顶让自己缩进去,被一团黑暗包裹住。

在黑暗中,她听到外面长长的一声叹息,好像被触动了心里的伤口,眼泪淌了出来。

这种时刻永道的存在是中莫大的慰藉,但以他们的身份,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太多。

外间的哭声渐渐弱了,夜晚静得听到枕芯里空气膨胀的清响,普华掀开被子重新坐起来,拿起床头的相框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就着台灯的光端端详着照片中的人。那是她和爸爸为数不多的合影,在照相馆拍的,两个人和契合的微笑,眉眼轮廓都有说不出的神似。也是父女之间的默契在,这些年她才可以在遇到不如意和挫折时回到爸爸身边。

可如今,爸爸却不在了。

听到房间里轻微的响动,她蓦然抬起头,才发现永道坐在角落里,手臂交抱在胸前,脸上是同样明显的悲伤,绝不比她少一分。

“把药吃了。。”他走回来,拿起留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和药,“你不能倒下去,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她听了,乖乖的接过药吃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普华便起床,在衣柜里找了一身黑衣服穿上,把头发盘成髻别了一支铅笔。

推开房门,客厅了飘散着一股浓重的烟味。致哀的人都散去了,茶几桌上摆着用过的水杯烟灰缸,永道歪躺在沙发上,盖着外衣,头枕在扶手上。听到门的响动就醒了,坐了起来。

普华没讲话,绕过沙发去浴室简单梳洗,用热水敷了敷发干的眼睛。出来时,他卷着袖子在收拾桌上留下的东西。普华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了抹布。

他站在一旁,缺少睡眠在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把东西收拾妥了,背对着他说:“我吃药了。”

一上午,普华关在房里把父亲的后事都安排好,需要做的写在纸上,列得很清晰。她依然不想开口,什么事情都写在条子上递给母亲或者永道。

娟娟中午时赶来了,带了饭菜,普华布好餐桌,拉起娟娟进到父亲的房间反锁了门。

“怎么了?”娟娟见她打开了收音机,把正在播的评书联播放到最大声。

普华收起枕边的衣服,趴在上面,疲倦地揉太阳穴,从口袋里摸出叠得整齐的纸条“帮我买点东西。”

娟娟看了纸条用手背贴了她的额头和颈后,还是干干的发低烧,没有汗。

“要不去看看?事情可以让别人做。”

她固执的摇了摇头,撑起身体搂过娟娟靠在她肩上。

“我想自己做,吃点药就行。”

“普华。。。”娟娟的声音变得哽咽,眼睛里流露出怜惜和同情,: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一定特别难过。。但是。。。事已至此,你得坚强。。你爸爸虽然不在了,但还有我们呢。。”

普华擦擦干涩的眼睛,除了疼还是疼。心里空空的,不是不想缅怀和悲伤,是没有力气了。“我知道。。可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吃点东西吧,我给你拿进来?”娟娟问。

“先躺会吧,你去吃吧。”普华摆摆手,靠回枕头上吧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一些。

“那我陪你。”娟娟坐在她身边,拉过毯子搭在她身上,把刚才的纸条收进口袋里。

操办后事是极繁琐劳累的工作,姑姑一家赶来,表情从始至终帮着张罗。。

永道也在,普华弄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根本没有走。他负责所有的接送和外出的事情,替她减去了路上奔波的辛苦。她每早起来,桌边摆好了蜂蜜水和药,饭菜也是专门打理的,都是她曾经喜欢吃的。

只是这段时间,她实在吃不下去什么,也不再照镜子。摸摸瘦下去的双颊,干瘪的嘴唇,她顾不上在乎。

说难受,哪里都不舒服,说病,普华坚持住了。

出殡前两天,娟娟陪她去给叶爸爸挑衣服。在店里,她举着意见黑色的中式长衫对着阳光比,突然头晕目眩倒在柜台前。被扶起来,手上的衣服脏了,小臂的地方也蹭掉了一大块皮渗出了血丝。她靠在墙上吃力地喘了两下,倚在娟娟身上嘱咐:“别。。别告诉他。。”

娟娟知道她在指什么对她的执拗无计可施。

“这何必呢?”

普华检视完摔破的地方,咬咬嘴唇把袖子放下来掸去灰尘,幽幽的像在自言自语:“反正以后。。都是一个人了。。”

熬到头七,是送爸爸的日子,清晨永道进房叫普华,发现她已经换好黑衣静静在窗边等,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她比之前几天都要憔悴,上的一点淡妆也无法掩饰青黑的眼底和明显瘦下去的双颊。

她走到他跟前,强作平静地说:“我好了。。走吧。。。”

他攥紧手上的车钥匙,克制住上前抱住她的冲动。

在叶家待了七天,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她的反应都很冷,也不光是针对他,她对什么都激不起兴趣,吃饭都是勉强着才吃一点。

临出门前,普华又到了父亲的睡房里,在床上趴了一会,打开广播调到父亲常听的节目。

一路上,她的情绪几乎看不出任何波动,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刻,只要求和父亲单独呆上几分钟。

所有人出去后,她拿出包里准备的东西摆在父亲手边。那里面有她儿时的照片,一缕头发,一盒饺子,一包烟和一盘小象棋。拉住父亲的手用体温捂了捂,她轻轻地叫了声“爸。。”像是父亲睡午觉了,她很怕把他吵醒。

但普华心里是清楚的。这一别就是永绝了,所以她痴痴地望着躺在棺木里的父亲,想把他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印在脑子里。最后走到他身前,俯下身把嘴唇印在了再也没有温度的额头上。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鼻尖落在父亲脸上,一滴,两滴。。她辗转地吻着父亲,重复着:“爸。。我是普华。。”

空荡荡的告别室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火化棺合上了,被放在推车推进通道。普华追过去,目送着推车走远,在告别室最后一道门前跪下来,拜别父亲。

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心中那一点温存的东西随着眼泪一点点断裂,好像化成了碎片。

永道从门后走出来,扶着她起来,她所有的悲伤和脆弱都暴露在他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用嘴巴蹭掉她额头上沾到的灰。

“哭吧。。哭吧。。”他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细心的哄她。

他的话,催动了更多的伤感悲凉,几天来表现出来的坚韧土崩瓦解,普华终于抑制不住,在他怀里大哭。

“为什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了。。”她奔到已经关闭的通道大门口,趴在门上哭喊,“爸。。你怎么这么狠心。。爸。。别不要我。。。你回来吧。。我是华华。。。爸,我是华华。。我怎么办。。爸,你回来。。你回来。。。”

“嘘。。。”他跟过来,哽咽的说不出话,像她对父亲那样低下头贴着她滚烫的额头,眼底有埋藏很久的愧疚,“哭吧。。会好的。。还有我呢。。。”

即使他在撒谎她也愿意相信,这一刻她太需要一个怀抱了,无法思考彼此间的芥蒂和距离。抱着他的腰,他不顾一切的哭,泪水慢慢湿透了他的衬衣。

他们在告别室留了一段时间,知道下一场告别仪式开始前,被工作人员请了出去。

一前一后从告别室出来,她便走进阳光里,远远躲开他,一个人在室外的阳光下站着晒太阳,目光飘到很远的一片墓碑上。

一道阴影遮在她头顶,走到身后握住她的肩向后揽。她本可以挣脱,但不想动,便靠近他怀里。

工作人员霍然打开了通道一侧的门,催促家属离开。

“好点吗?”他问。

她把目光从遥远的墓碑上收回,“嗯”了一声,由他支撑着自己。

“还没退。”他的手盖在她的额头上,要转过她的身子。

她不动,低声说:“我没事。”

回去的车上,普华抱着坛子由娟娟陪着坐在后座,在离巷口很近的地方车慢了下来,永道摇下一边的窗,扶着方向盘说:“要到家了。”

普华贴在玻璃上,重温着熟悉的小巷,钉子路口的杨树旁四季聚着老人,电线杆下是父亲每晚下棋做的地方,延伸到菜市场的小路上,一侧的路面微微沉下去,还没有铺上新的沥青。

她低头扶着坛上的花纹,眨掉眼里的水汽,把坛子抱到窗户的高度,说:“爸,我们要到家了。”

车缓缓开过他们生活几十年的巷子,直到楼下。

因为是火化后的头一晚,普华坚持给父亲守灵。

躯体消失,灵魂永存,这是她对生命的理解。

香案设在父亲房里,照片呢是事前就翻拍冲印好的。

参加完仪式的大多数亲友已经离开,姑姑一家人回了宾馆,叶妈妈待到快午夜的时候也被继父接走。房里空下来,普华点上香,搬了把椅子,坐在父亲的遗像前,拿出了七天来写好的几张纸,默默读着上面的字。

后半夜有人在外间窍门,她开了锁,门口站着永道,端着药盒水。几天休息不好他额头的横纹很深,显得心事重重。

“我能进去吗?”他问。

她退开了一些,让开门口,“进来吧,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怎么?”他下意识抬手测试她的体温,被她躲开了。

“你坐吧。”她搬了把椅子摆在自己的对面。

“什么事?”

她回到父亲的相片旁,取了一样东西走回他跟前。

“这个。。给你。”

普华慎重的摊开手掌,泛着血丝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

她手心里躺着一把钥匙,环扣上套着汽车标志,和他的车钥匙本来是一对,买车是各自用了一个,预示着不分离。

永道看着钥匙,又看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那边的房子。。。”她顿了一下,润了润嘴角,“以后。。我不想过去了。”

他有一两秒钟完全懵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房子。。还给你,我会尽快把东西搬回这里。”她把事前准备好的话讲出来,有条不紊的一项项都背熟了。

“你要搬走?”他还是无法相信,丧礼刚刚结束她就会考虑这些。

“嗯,我想搬回来,这里才是我的家。”她点点头。

“如果我不同意呢?”

“这是钥匙,你收着吧。”她不再多解释,把钥匙交到他手上,取走水杯重新再遗像前坐下来,又变成了一座雕像。

“你。。”

“这些天谢谢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她挺直脊背,始终背对着他。

普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谢永道,她有的,也只剩下那一套房子。

但他没走,也不坐,只在她身后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等不到她回头,他开门出去了。

几分钟之后,是保险门撞上的声音。

普华又等了很久,颈项酸麻了才回头,永道已经不在了。

她站起来走到外间,倚在门框上环顾着房间。

苍白的四壁,陈旧的家具。

这是一栋空屋,没有父亲,以后也不再有永道。

他们都是无法替代的,如今,她都失去了。

即使经历了大丧,也不可能有人永远陪在身边,这个道理普华很清楚。

娟娟也离开后,她吃了药,和衣躺在床上,很快昏昏沉沉睡着了。七天过后,她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父亲,他像每个黄昏一样背手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听他喜欢的评书节目。见到她进门,笑着问:“华华。晚上包饺子吗?”

她忙点头对着阳台走过去,叫了一声:“爸?”

爸爸回身调频道,没有听到。

她继续向前,走到阳台上,颤抖地喊:“爸。。。”

爸爸没有理会,向楼下张望。

她不甘心,伸出双手想拥抱他。爸爸的身体突然向护栏外倾斜,在她即将触到时,连同半导体一起飞坠下去。她感觉到父亲的衣角,也只是短短一秒,之后是轰然的撞击声,魂飞魄散…

普华放声尖叫,身上一怔弹起来,其实只是翻身醒了。

她坐起身,旧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没有爸爸的影子,房间里只有一种闷闷的凉意。摸摸身上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衣服腻在背上很不舒服。

午后的天空看起来阴沉晦暗,像是要下雨了。

关上阳台门回来,她抱着膝坐在床上发呆。

从天津回来的当晚,胸前那处旧伤开始发作过,后来便断断续续疼,靠娟娟买的药克制,如今疼痛扩散到肩膀和背后,胸前也有憋闷的感觉,呼吸都很吃力。

她拿起电话拨给了妈妈。问她吃过东西没有,嘱咐她不要再来了。她清楚妈妈尴尬的身份过多的参与后事引起继父的不快。虽然按情理讲,妈妈是该出席的。妈妈问她好些没,她笑了笑,说:“我没事。”

放下电话,普华走上阳台,站在梦里爸爸待过的地方向馓魍鲊

房里静得可以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一格一格的向前滑动。她心里的苦涩和孤单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扩大,与楼下的喧嚣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夫妻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孩子闯祸了,老人们讨论菜价和最近的超市减价,司机因为车辆进出大门和门卫闹出磨擦。而她只有一个人和一间空房子。

她站了许久,双腿站乏了,眼睛里也很干,才回到房里。去给爸爸上了香,用棉布擦了擦坛子四周,把椅子搬到近处,像以前吃完饭那样,坐下陪爸爸聊天。

只是这次,只有她自己在说话,听不到爸爸的回答。

“爸…我很难受…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想你了…”她摩挲手上的象棋子,“早上娟娟去上班了…妈…也回她那边的家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回来…还是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昨晚…他也走了…”她抬起头等了等,然后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很可怕的梦…我喊你,你没理我,都没回头看我一眼…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如果是的话,不管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你一定要原谅我…好吗?…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很累…有妈的原因,也因为我…我和他…一定让你失望了…

其实…我一直以为…他会等着…可他走了…就像当初妈妈那样…

我有点害怕…以前,你身边至少还有我…但将来…我身边还有谁呢?”

看着相框中爸爸的微笑,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普华不想擦,就让它流着,滴落在手背上,再一点点蒸干。

“所以我不同意把你送走,妈说你在家里对我不好…可我觉得不是…我想你留在这儿…陪陪我…有时间听听我说话…我们已经很久…没好好聊过了…对吧…”

普华平静地回忆着过去的日子,甚至想到了死亡。

“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如果你缺什么了…可以梦里告诉我…跟我说说话…有一天…我也会去那边…我会买一块你喜欢的地方…然后过去陪着你…那时候我们就能见面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