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了解。被勾起悲伤的回忆,她捂住脸崩溃地哭了出来。

这世上有两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她拥有过又失去了。

一个是爸爸,一个是他。

“你不走行吗?爸离开的时候,我在他旁边,我走的时候,想你在我身边…”他拥住她颤抖的双肩,贴着她沾满泪水的眼睛,无法自持地把嘴唇印在上面,潸然泪下,“十五年了…普华…我爱你…整整…十五年了…”

默念着那个数字,她黯然神伤,抱着他的腰,失声恸哭。

在十五年的感情面前,所有恩怨不堪一击。

夜深了,他们都没有走,留了下来。

普华和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蜷缩着身体,眼里被泪水湿润着又不想哭。

背后是永道温暖的胸膛,真实,强壮,不再是梦里才可以碰触。他们盖着同一条被子,他握着她放在身前的手,一根一根的摸索,然后顺着手背滑到小臂,手肘,再从手肘回到腕上握了握。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瘦了,果果说你恢复了。”声音依然有点沙哑,“红绳怎么不戴了?”

“断了…”她也带着淡淡哭过的痕迹,累得睁不开眼睛,头脑却格外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断的?”他反复量着她纤瘦的手腕,习惯性地叹气。

“买东西的时候…”她记起音像店见到安永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碰到安永,突然就断了。”

“安永?”他不禁失笑。

“嗯,碰到他和…他太太…”

“你说德勒?”他并不吃惊,反而有些欣慰,顺着她的手臂摩挲,体会久违的一点亲昵,“可能是种暗示,该断的时候就断了。”

她懒得思考理由,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像个缩在巢里的雏鸟。

“你…见过她?”

“嗯…见过。”永道并不回避,“安永漂在外面很多年,也该找个人安定下来。尹程超峰都见过,很好的一个女孩。”他向前靠了靠,抵着她劲后柔软的肌肤,“我也漂累了,漂不动了,要安定下来,今年…也要三十了。”

一晃十五年,他已不是少年,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三十岁,该成家立业了。”他听上去有深深的无奈,“你也二十九了…”

“我老了…”他忽然感慨。

“胡说…一点也不老…就该安定下来了…”他收紧手臂,把她裹在怀里。他曾经喜欢这样抱着她,好像可以由此圈住她整个人。

“再接受我…真有那么难吗?”

她吸吸鼻子,仍然伤感,但不像过去那么绝望。

“很难…你和别人结婚了…”

他很愧疚,只能再度认错,任何其他解释都是多余的。

“对不起…是我错了…”

“当时…娟娟告诉我…我不敢相信…我想是误会…之前还见过…你还交了贷款…我问海英…她也说是真的…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当真…”

她仰着头,泪水顺着鬓角流进耳朵里,声音变得模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呜咽的哭声和他的呼吸。她心里其实一直活着一个绝望自卑的女人,他的离开彻底扼杀了她的快乐,让她在自怨自艾的悲哀中度过了郁郁寡欢的一年。

“对不起…”

“我只好告诉爸…不敢再瞒着他…因为你不能回去看他…”

“我知道…我知道…”泪水沾到他手上,很烫,帮她擦,反而越擦越多。

“爸很伤心…整晚整晚在阳台抽烟…你就像他儿子…和我一样重要…”

“我知道…”

“爸…很想你…”

“我知道…”他贴在她背上,久久不说话。

重新平复情绪,才抬头问她:“那…你想吗?”

她的回答是侧过头,把眼泪蹭到他肩上。

怎么可能不想?他们注定要纠缠一辈子,她每时每刻都在想,想他的好,背弃,从知道他再婚那刻起踏进回忆的漩涡里,作茧自缚。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压下悲伤的气氛,换了个话题,“我给爸买了一块地方,在北边,依山傍水环境很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文件在车里,就差你去看看,然后签字。”

“?”她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是家很好的墓园,也不是很远,我哥陪我去看过,觉得不错。你总要让爸有个入土为安的地方,不能总在家里放着,对你不好,对爸…也不算是个交代,懂吗?”他解开她挽起的发髻,让长发散在两个人之间。

“可…”

“我们现在不争论这个好吗?这也是大家的心愿,你要学会看开,而且你还有妈,还有…我…”

她终于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她们对彼此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眼角多了一道细小的皱纹她都会看出来。

“为什么…”她又很想哭,似乎所有需要宣泄的情绪都在这个晚上集中释放了。

“什么为什么…”他拨开贴在她脸上的发丝。

“为什么…买墓地…”

“因为…那是爸啊…”他再自然不过地回答,眼角的皱纹慢慢加深,“不管我们如何…我们都应该尽一份心…大家也希望爸安稳了你可以走出来…好重新开始…钱的方面你不要有顾虑。我哥出了一些,妈也拿了一部分,还有姑姑那边,我手头也有…我想…这样处理应该是爸最希望的。”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也不相信他轻描淡写的钱会是个小数目。

“不同意?”他拉着被子掖在她背后,“如果不同意…我可以劝你…”

他在她红肿的眼皮上轻轻划着,“你很孝顺…而且会以大局为重…爸的百日之前…我们去签了合同好吗?”

她何尝不希望爸爸有个安妥的居所,在另一个世界不再被这一世的烦恼忧愁拖累。圈着他的脖颈,她闷闷的“嗯”了一声,安心的流泪,并不是伤心,而是终于踏实了,有感激,也有感动。

“哭吧…不用憋着…”他抚着她背上每一处凸起的骨线,无限感激,“以后有什么都说出来…告诉我…别让我乱猜…哭吧…哭完就该开心起来…”

“嗯…”

“那时候我找过虞世南,安永,我哥,林果国,海英,尹程,也找过你其他朋友,连刘燕我都找了。总想不透你在想什么,所以四处乱碰。”

她仰起脸,想摸摸它眼角的纹路。

“以后…要告诉我…”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脸上,任她慢慢摸索。

关了灯,他们适应着黑暗和彼此在黑暗中的轮廓。单人床很小,身体密密贴合,她攀着他的手臂,肩膀,反复试着舒展他眉心里的褶皱。

永道笑了。

“那怎么了?”

“有一道纹,比以前深了…”她说着,还在摸。

他拉下她的手,用胡子一遍遍刮她手腕内侧柔软的地方,“如果我没结婚…你准备怎么办?一直那样过下去?”

她顺着他的下巴画着他脸上的线条,思考着这种可能。

“我会等…”

“等什么?”他定住她的手。

“等着…你回来…”

“那干嘛不来找我?就让两年过去了!”

“我以为…你会回来…以前…你都回来了…”这是她的心里话,他也是这么做的。从初三开始,每一次离开,每一次回来。她习惯了原地等待他沿着同一个循环不停徘徊,只是最后一次他走上了错路,差点与她错身而过。

“我要是走错了…你要来找我…把我抓住…知道吗…”

他找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心有所感,点点头。

不知躺了多久,永道问:“睡了吗?”

普华睁开眼睛,“没。”

“恨我吗?”

她埋在枕头里沉默了一阵。

“恨…”

“现在…还恨吗?”

“嗯…”

玩味着这个答案,永道支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

“那…也爱吗?”

他问得很谨慎,耐心等着答案,如同过去十五年的等待一样。

像个疲惫的旅人,在路上终于可以卸下所有负罪,连同自己一起托付给最信任的同伴。

她攀住他的颈项,贴在耳边,轻轻说:“我爱…”

结局再婚

叶爸爸的安葬仪式只有家人参加,那天下起了雨。

乌蒙蒙的一路,车到陵园的脚下,阴霾很重,山间铺着一层雨水,陵园在薄雾中显得精密庄严。

仪式并不繁琐,普华亲手把骨灰坛摆进龛内,双手合十闭目祈祷,永道和工人一同推上石板,竖起石碑。

碑文是早已刻好的,遒劲的隶书,在敬立的名字上,女儿叶普华旁边刻着女婿施永道。

“这么可以吗?”永道问。

普华点点头,默认工人一笔笔把他们的名字漆成相同的朱红色。

完成仪式,大家先行下山,他们在墓前又留了一会儿。

“要自己待会儿吗?”永道撑着伞挡在她头上。

普华靠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不了,我没事。”

默默伫立了很久,他们绕着墓碑走了三圈,把最后一个纸钱放在墓碑中央,用折下的绿叶摆出一个圆的形状。

普华细细摩挲墓碑上的字,掏出手绢,擦掉“道”字染出刻线的一点朱红色,说:“爸,我们走了,以后来看你。”

永道对着碑石上的照片深深鞠了一躬,走过去牵起普华的手,带她离开。

走回小路,雨比来时大了,下上路上普华在山腰停下来看雨景,倚在永道身前问:“爸会安心吗?”

他远眺看雨雾里的远山,擦掉她眼角未干的眼泪,回答:“会,一定会。”

转转手腕上簇新的红绳,她问:“回家吗?”

他笑了笑,回答:“回家!”

两周后,永道正式搬回了公寓。

同一天下午,他开车去老房子找普华,她的行李只有一小箱,不像他几乎是一整个家。

房子还是婚前买的那套,空置了一段时间,散发着淡淡的潮味,敞着门窗。很小的客厅,巨大的卧室,只是单人床换回了双人床。

坚持了一周,他们回到了“名副其实”的同居男女,都有个心愿,早些有个孩子。

重新办手续是在几个月后,新房还是在这套单人公寓,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

新拍的合影挂回了门上的位置,填补了原先的空白,钉子都用原先的一颗。

安顿好,普华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娟娟,按了免提。

“喂?娟娟,是我!”

“怎么?”

“我刚刚…领证了!”

“啊?”

“…”

“又和永道?”

“对,是我!”

普华十四岁那年夏天开始的感情,经历无数波折,在永道三十岁这一天,遂心…圆满…

【正文完】

番外1普华永道

永道回家照例把公文包一扔,在空中划出一道落体抛物线,也没换鞋,直奔厨房。

搬回来快半年,他恢复到以往的生活作息,六点进门,六点半开饭,七点看新闻,八点打开笔记本上网,十一点上床睡觉。

搬回来的第一晚,永道激动地失眠了。近四年后,重新生活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等待同一个闹钟叫醒,看同一档节目,吃一个锅里的饭菜,竟有种不真实的感动。

人到了一个年纪,成家立业的念头就变得格外重,甚至没有立业也要有个家,他便是这样。其实拖了这么些年,他们差的也不是家,而是生活。

掀开厨房门口挂的纱帘,他站定,卷起袖子,闻了闻身上有没有烟味,确定无误了,才走进去。

里面面积小的很,空间紧凑,打理整洁。橱柜上贴着需要采买的家用,他拿起来看了看,叠好放进口袋。

晚饭的三个菜早已在厨台上备齐了料,看样子是清炒凉瓜,咸蛋黄南瓜,烧猪脚,锅在小火上煮着,煲的木瓜牛腩,是这周固定的汤头。依口味,荤素各半,不过更靠拢他的喜好。

台上的玻璃碗里是洗好的草莓,倚在窗边高脚椅上的普华,时不时捏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有时只是看她吃东西,永道的心情都会无端好起来。

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罩衣,腹部的地方很宽松,看不出之前的腰线,背后还有个粉色的蝴蝶结,是朋友亲手做的。她戴着耳机,听一会儿,吃一颗草莓,再摊平书页继续读下去。

没有工作的半年,她的生活一直是这样的,只有些帮忙的笔译散活儿,量不大,刚好填补过多的空余时间。人闲下来,心安定了,自然就能胖一些,肩膀不像以前那么单薄,脸颊上也有了肉,腕上的平安结松了一个扣子。

如果正常的话,她希望未来两三年也大致如此。她最伟大的职业抱负不一定是编辑、作者、翻译官,当个普通人也很好,一个普通的妻子,女儿,或者…母亲。

永道放轻脚步站到普华身后,低头看书上的插图。

他们原本很少对同一种读物感兴趣,她的杂志文学性很强,而他只读科技期刊,如今却会跟对方分享同一篇文章,睡前还要抽出时间谈谈感想。

他悄悄移远了装草莓的玻璃碗,待她抓了空,仰起脸发现他到家了,愣了愣才笑。都还没摸清她的心思,就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

“上吃点儿,凉。”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尝,原来是用热水泡过的,温嘟嘟的,口感一般。

“下班了?”她改成趴着,像只不会撒娇的猫。每天都问同样没意义的话,明明见着他站在跟前,还要不厌其烦问一次。

“嗯,今天干嘛了?”

“给娟娟打电话。”

“还有呢?”

“给你打电话。”